撰文 | 尹晓琳
责编 | 施杨
自中国金融业起步以来,资本与权力的博弈,从未停止。在一次又一次的对峙中,最终失败的永远是资方。
在最新出版的长篇人物传记《银魂:张嘉璈和他的时代》中,当代作家、学者赵柏田以民国金融缔造者张嘉璈作为枢纽性人物,书写了在资本与权力的对立、依存、冲突、纠缠中,壮志未遂的一代人的故事。
置身金钱政治的漩涡,张嘉璈不断在行动,也不断在失败。1949年,他离开大陆,由一个行动者变为静观者。作为建立中国近代金融组织基础的重要人物,尤其是战后与恶性通胀缠斗多年的败北者,张嘉璈在后半生做了深刻的反思。他不想谴责,也不想辩护,只希望能引以为前车之鉴。
大时代里的这一群人,他们之所谋,在于实现商业的现代化,而时代的命运却屡屡让他们沦为赌场上随意丢掷的筹码。成败得失,功罪千秋,他们的所思、所谋、所为,影响了后世中国,亦是时代的遗产。这是作家赵柏田关注民国金融战事的最初动机。
赵柏田出生、成长于王阳明的故乡浙江余姚。他上学时每天经过王阳明的故居瑞云楼,往南10公里,则是另一位明代大儒黄宗羲居住的小山村。“小巷通往前方,就是历史无穷的幽暗之处。下雨了,你在檐下躲雨,翘檐的那个屋子也有故事可寻。”这样的成长环境,使赵柏田对历史和叙事抱有双重热情。
在过去6年中,他出入浩如烟海的民国金融财政史料,与南北金融界的精英们日相过从。2016年之前,他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研究晚明。他擅长书写时代夹缝中的人物,这些人在消逝的年代晦暗不明的光线里走动着,也曾蓬勃地生,但又无一不是失败的。
事实上,赵柏田在自知或不自知中也被纳入到了王阳明、黄宗羲等人开创并延续的南方文人传统,标志是修身与经世并重。这也许是他近十年以“现代性转型”为写作母题的重要原因。历史总在重复,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大概也是黄宗羲把一切史学视作当代史的务实经世精神之根源吧。
“有魂”的行动者
在赵柏田看来,时代丰富而又宏阔,写家不可能面面俱到。但有一个方法,就像在墙上挂一张挂毯,只需找到几个点就可以支起整个挂毯。
他的“中国往事”的书写,最初聚焦对象是知识分子和文人,由于中国近代社会演变的特殊性,他又关注了铁路(保路运动)、外交(巴黎和会中的中国外交家)
一般观点认为是知识分子和政治家在引领历史,忽略了经济层面,但其实,经济层面的影响才是起决定作用的。回顾一百年来中国的近代化史,实业家和金融家大大地助推了中国的现代性转型。基于这个判断,赵柏田将民国的金融家和实业家作为他“现代性书写”的重要拼图。
甚至,写什么有时不是由作者自行决定的。在对材料的研读中,张嘉璈自动走到了赵柏田的面前。
张嘉璈服务中国银行23年(后担任央行总裁),经历了近代史和中国金融史上一个又一个重要节点、一次次金融和商业危机,与“南三行”“北四行”一批有着自由经济思想的银行家们一起,为建立独立的金融市场、推动商业现代化,乃至整个近代中国的转型,作出了重大贡献。
而中国初代银行家的经验与教训,会给当下的同人们提供重要的镜鉴,比如国际视野、专业态度、担当精神。
赵柏田讲述,张嘉璈初出茅庐便曾遭遇一次空前危机——他担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时,与当时的上司宋汉章,联手抵制了北洋政府的停兑令。
1916年,袁世凯为了以武力震慑西南,急需大笔军饷,再加上登基筹备费用浩繁,便要求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发行兑换券,充作军费。军队不要纸币,只要现洋,怕引起哗变,政府便动用银行库存现银发给军队,引起两行现银库存大量下降。国务总理段祺瑞下达停兑令,勒令中、交两行已发纸币和应付款项,一律不准兑现与付现。
恐慌情绪迅速蔓延,挤兑之风愈发高涨,金融市场一片混乱。宋汉章、张嘉璈详细计议后认为,如遵照命令执行,“则中国之银行将从此信用扫地,永无恢复之望。且中国整个金融组织亦将无由脱离外商银行之桎梏”。
以国家银行的地位而抵制中央政府的禁令,这不仅需要过人的胆识,更要谋略。
一个细节可佐证初代银行家的谋略。为了避免被政府撤职或逮捕而导致抗停兑功亏一篑,宋、张采取了“自我诉讼”的方式来延宕政府法令。停兑令下达的当天下午,两人紧急拜访了浙江兴业银行董事长叶景葵、常务董事蒋鸿林,浙江地方实业银行总经理李铭,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总经理陈光甫等人,商定由“南三行”的朋友们以中国银行大股东和持券人的身份分头向法庭起诉。依法在诉讼未判决期间,北京当局不能逮捕现任经理、副经理。
宋、张二人通力合作,再加“南三行”领袖的鼎力支持,使这场世纪初的金融风暴没有波及上海。这一年,张嘉璈28岁。和他一起抗停兑的“南三行”其他年轻银行家中,李铭29岁,日后被称作“中国的摩根”的陈光甫35岁,年纪最大的宋汉章也仅45岁。
抗拒“停兑令”事件使成长中的上海银行家群体走到历史的聚光灯下。图为宋汉章(前排左一)、张嘉璈(前排左二)、陈光甫(后排右一)、李铭(后排右二)
赵柏田在书中写道,此时正当20世纪第二个十年中期,欧战方盛,列强无暇东顾,中国本土的实业和金融业得到这一休养生息之机,竟也蓬勃生长开了。肇始于甲午战败的中国自由资本主义,迎来了一个长达十余年的“黄金时代”。银行家们如过江之鲫会集上海,他们的遇合故事,创造着上海的财富神话。
这些上海新式银行家,大多有留学背景。他们在金融财政方面有着几乎相同的知识背景,又有着共同的志趣。他们的梦想和野心,是本着现代意识、进取精神和民族主义热情,建立不依赖于政府的金融市场,并建立进行金融交易、执行金融契约必不可少的制度基础,最终推动商业现代化,乃至整个近代中国的社会转型。
这是一代银行家的“魂”,也是他们的人生职志与担当所在。
救命的道德主义
赵柏田认为,张嘉璈个性中最突出的有两点:第一,他是一个有“魂”的人;第二,他是个道德主义者。
中国银行的前身是大清银行,初期在人事上,沿袭了清末官督商办的作风,高层行员不乏官宦背景。各地各行的营业处,铜柱环绕,冷冷冰冰,有如官厅。而经理、襄理们的主要工作,也都是周旋于官场,或对付需索,或一起发财。张嘉璈在这样的国字头机构中引入了道德和纪律,改变了陈腐的空气。
大清银行第一次会议官商合影
掌舵中国银行后,张嘉璈大量扩充“商股”,像挤柠檬水一样把“官股”挤干了。到1923年底,商股已占全部股份的99.75%,张嘉璈硬气地在《银行周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批评银行业最危险的倾向,是“喜与政府结缘,以与政府往来为惟一之业务”。
赵柏田认为,张嘉璈“道德主义”的来源是儒家传统教育和新式教育的结合。他从小跟着名儒读“四书五经”,身上天然有着儒家底色。14岁时又到上海广方言馆接受新式教育。附设于江南制造局的上海广方言馆,是洋务运动这棵树上所结的一枚小果,老师中既有旧学深沉之士,也有术业有专攻的西文教习,张嘉璈很早就明白“世界上除了做八股及我国固有的国粹之外,还有若干学问”。
一战后,全世界弥漫着怀疑主义情绪,梁启超曾怀疑科学能否给人类带来幸福,知识界还有过科学和玄学的大争论。同一时期欧洲出现了民间道德组织,张嘉璈就参加了“道德重整会”,他相信通过自身道德的塑造,能逐渐达到改造国民性甚至改造社会的目的。
1922年他有过一次重要的反思,认定是道德和操守拯救了自己,让他在凶险莫测的北京官场免遭倾覆。他决定做得更透明,把个人薪金收入交给行中庶务经管,以示不蓄私产、不存私心之志。至于某些股东背后对自己议论纷纭,他也视作训练民主政治的最好机会,尽力去了解对方的立场,避免加深怨尤。总之,“诚恳”和“容忍”是他到北京五年、碰了无数壁之后,所得到的最大的“体认与教训”。
令赵柏田印象深刻的是,张嘉璈在中国银行的股东会上做年度报告时,从不照本宣科,每次讲话洋洋两万字,除了谈及业绩和挑战外,还会延伸阐述他对时局和社会的看法,几次讲到如何改造国民性。
除此之外,他在中国银行内部发起了一个通过提振道德改变行业风气的组织“冰封社”,号召同人们以“高”(高度)、“洁”(洁身自好)、“坚”(意志坚定)来相互砥砺。他相信,建立在契约精神和团结之上的商业道德可以改良中国的政治,1934年他考察内地在重庆演讲提到“商业道德正预示着中国未来的高度”,至今仍有启示意义。
1929年7月,张嘉璈、陈光甫在荷兰姆斯特丹出席国际商会会议与各国经济学家、银行家合影。
政客、财阀、败北者
神州板荡,中原陆沉,初代金融家经历了无数次资本与权力的交锋,民国五年的抗停兑事件几乎是唯一一次胜利。
这里面埋藏了张嘉璈的局限性:对权力抱有幻想。
知悉上海金融界内情的人说,张嘉璈和宋汉章的关系并不如表面那样融洽,宋常用“政客”来形容张的行事做派。赵柏田指出,张嘉璈最早确实想在政界发展,还当过浙江都督府秘书。
1907年张嘉璈留学日本,入读东京庆应大学读财政学,导师是著名的堀江归一博士。民国建立后,他曾参与组织民主党,对中国实现民主政治抱有无限期待。后来,袁世凯等军阀的专制独裁,让他对政治失望至极,才决定从事金融事业。
“资本与权力在1927-28年开始了一次联姻,江浙财阀大多以‘献金政治’的方式参与了新政权的建立。但这场政商联姻日后带来了无休止的烦恼,银行家们很快尝到了苦果,这个新成立的政府在对待银行的态度上和北洋一样,都是把银行当作政府的‘外库’,自家的钱袋子。张嘉璈在日记里毫不掩饰地批评过,‘军人不明财政,而处处干涉,政治前途悲观在此’。”赵柏田说,“这一代银行家最大的困境就是怎么处理跟权力的关系,他们天然地掉到金钱政治的漩涡中,内心深处对权力有着某种迎合和投机心理。”
国民革命军进入上海,各界都觉欢欣,以为革命有成,太平盛世将至。上海的银行家们更是长吁一口气,以为从此可以安安生生做生意了。却不知国人眼中气势如虹的北伐,首先是一场金融战,财政拮据的魔影不去,战争机器就无法驱动。
不仅张嘉璈一个人经历了幻想和幻灭。他的老朋友陈光甫被蒋介石委任为江苏兼上海财政委员会主任,专司为北伐筹措军饷。蒋下达给苏沪财委会的第一项任务便是筹款1000万元。
他们很快意识到这行径跟军阀有何区别?张嘉璈心生芥蒂,但没想到蒋介石预先招呼也没打,竟然亲自到他家吊唁刚刚去世不久的母亲。“他到了上海即到我家,向我母亲灵位行礼,对我曾经在他北伐时,中国银行帮他的一点小忙,表示谢意。”《张公权先生自述往事答客问》中这样写道。
政客精于收买人心。但是蒋的各种催债,如同巨石压得上海的银行家们喘不过气来,他们几乎都成了推石头上山的苦役犯。
蒋介石后又要求陈光甫发行江海关赋税国库券3000万元,令两个月内交足。张嘉璈的感觉是,“光甫甚为灰心,觉蒋旁缺乏贤助”。
各家银行中,中国银行所承购的数额最多,时人所谓的“江浙财阀”实占八成。一道道行政命令的干预下,各级政府官员被动员起来,一家厂一家店地征集资金。陈光甫通过上海商业联合会向各业劝购,自己则集中精力与银钱两业打交道。
赵柏田在书里写道,当时还有帮会势力的介入,把许多上海商人卷入了恐怖的风浪。1927年春夏之交的上海街头,绑票几乎成了半公开的敛财手段。在帮会与政府的这场合作中,两家的利益分成始终是一个谜。
“1928年,张嘉璈意识到,虽然出了大力,但是情况根本没有改变。他们本来想通过合作的态度获取空间,事实证明这条路走不通,丧失独立性的代价太大了。”赵柏田分析。
一连串的打击渐次到来。1935年,张嘉璈被赶出中国银行,一代银行家努力了20多年,想要建立独立金融制度的梦想就这么破灭了,这是中国金融史上最大的失败。1945年日本投降后,蒋介石一声令下,张嘉璈去往东北,负责与苏联的经济谈判,共产党、国民党、苏联人在东北陷入纠缠,最终谈判失败。此后又让他担任央行总裁,出面收拾残局,但此时已无力回天。后两次失败均是败于“势”。
1948年底,平津将失、徐州不保之际,张嘉璈意识到国民党政权已日薄西山。他决定觅地海外,度过余生。李宗仁还想再挽留一次,说美援尚有希望,挺过去必见起色,希望他出任财政部长。张嘉璈一口咬定今后从事研究工作,对于政治,“既无兴趣,亦无勇气”。
乱世之处,各有考量,也各有难处。张嘉璈从不肯借款到出手阔绰,其结纳、示好之意非常明显,“唯此大变革年代,人人都要找个依傍,不好苛责,唯有心底叹息。”赵柏田感慨。他的写作方法论之一是对人物有“了解之同情”,回到历史现场中体味他选择的困境、人生的无奈。他举自己写四百多年前的戏剧家汤显祖为例:“汤显祖写《牡丹亭》时,在遂昌万山深处一个小县城里,他在经历哪种困境?他想调动工作到温州去,关系都打好了,房子也找好了,但就是调不成。为什么呢?当朝首辅王锡爵不肯放人。这种困境,无论精神的、身体的,你都要设身处地去体会。”
而张嘉璈的矛盾和纠葛来自“运和势”,在一些重要的历史关卡上,他无力左右自己。
从行动者到静观者
以1948年为界,张嘉璈由“行动的人生”,全面转向“静观的人生”。
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曾有这样一个比喻: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有兜售商品的小贩,有努力竞技的运动员,也有静观人生场景的观众。哲学家就是静观者。
张嘉璈计划去澳大利亚,澳洲国立大学校长柯朴兰是个经济学者。他在给柯朴兰的信中,希望柯朴兰能够收留他,在大学做些研究工作,他说拟定了两个研究方向,一为中国通货膨胀,一为中苏东北交涉,后半辈子将以写作谋生。
他先是撤退到香港,自大陆到港者越来越多,每天到访者络绎不绝,不能安静写作。他想去澳洲,却苦于没有路费。在香港住了约一年半才攒足路费,他和夫人商量,节约着花,在国外支撑个一二年应无问题,于是离港赴澳。
在悉尼,他终于找到了久觅未得的平静。他购入一处小屋,几乎用尽了积蓄。自此他集中精力,专心写作,除了每月抽出几日去悉尼大学听讲或参加讨论,绝少应酬和见客。三年后,他去了美国。
检视前半生,由财界而入政界,由银行家而部长,如一条充满悬念的通货膨胀螺旋线,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到后半生,他终于找到了属于学者的一份宁静。即便再清苦,他仍以拥有这份大河奔涌到了入海口时的宁静而觉得堪慰平生。
“60多岁的人,一个前政府部级高官,去到陌生的环境里面,该挤公交车挤公交车。他也不是昂扬,是一种积极开放的态度。”赵柏田说,“在每一次变动和挫折面前,他除了写日记发牢骚,还真没有那种哭天喊地痛不欲生的时候,总在积极寻找解决方案。比如1935年被赶出中国银行怎么办?当时他也有不少选择,伪政权也来邀请他,后来他在央行做了个挂名副总裁,没办法了又去找蒋介石的盟兄弟黄郛,黄建议他进入政府,由此他离开服务了半生的银行业,出任战时的铁道部长和交通部长,开始了国难之际的担当。”
抗战时期的张嘉璈
终生挚友陈光甫曾写信请张嘉璈代为做传。对老友所请,张嘉璈答:当勉力从事,惟请不可限以时日。陈光甫于1976年7月1日在台北去世。在这之前十年,他们共同的朋友李铭也已在香港去世。朋友一个接一个死了,甚至敌人也没一个存活于世了,而他们数十年的雄图与壮志也早在N年前告终,“恨未能重光故宇”。
“读书,回忆,写作,会友,他做着这一些,就好像在一间渐渐暗下来的屋子里做着人生谢幕的准备。”赵柏田写道。1979年秋天,离91岁生日还有一月余,张嘉璈死得平静而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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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柏田在《帝国的迷津》一书中曾自述:进入新世纪的第一个10年,我的足迹和心迹可以用一个词加以概括——大幅度后撤,从生活世界到文字世界,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从对当下生活的描摹到历史书写,从文学走到学术边缘。
他认为,人生到了一定时候就是一场撤退。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是每个人必由之路。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他开始建构自己的叙事世界;第二个十年他在上海躬身入局当代金融业,更切近地观察现代性转型这一母题所在的场域;第三个十年他可能继续双城生活,希望自己对世界和生活继续保持热情。
放弃幻想,接受现实——这是赵柏田认为我们能够从张嘉璈身上汲取的最重要经验,其次则是尽力营造一个自己的“小世界”,“别看它可能很小很简单,但有时候它强大到可以与外部世界抗衡,为你争取生命的另一重空间。”有点可惜的是,张嘉璈没有营造自己的那个小世界,“他把所有的热情和精力耗在了终生奋斗的事业上,除此之外再无私域空间,甚至连他太太可能也会觉得他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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