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肉之外，人神之间 | 文化战争纵横谈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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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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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提到2021年底全美保守主义会议，有与会者主张宣布美国是基督教国家，由基督徒制定法律与社会规范；允许公校进行宗教教育。便有远方朋友问，美国有世界上最多基督徒，信教者达2.4亿，占国民总数75%。美国为什么不是基督教国家？

对不起，世界上没有基督教国家，一个都没有。美国从诞生之日就是宪政共和国，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不得设立国教，同时保护信仰自由。

美国禁止公立学校进行意识形态灌输，禁止支持任何宗教行为。1962年最高法院裁决，政府用纳税人的钱办公立学校，代表了公权力，故此不得推行任何宗教祈祷活动，即使自愿也不准许。此举防止政教合一，维护宪法赋予人民的自由，既不得侵犯宗教信仰也不得侵犯不信教的学生和家长的自由。

信仰自由的宪法原则

政教分离原则会否危及宗教自由？不妨来看1938年这个案例——话说基督教有一分支“耶和华见证人”，笃信世界末日与耶稣重临。这个边缘教派全球约几百万信众，美国总坛在纽约。该教派信徒出于信仰拒服兵役，拒绝崇敬任何世俗偶像，包括向星条旗致敬。

宾州温纳斯维尔郡主流教会视耶和华见证人为另类，双方价值冲突与宗教纠纷屡起屡伏。而故事主角戈比提斯(Walter Gobitis)是耶和华见证人的坚定信徒，他不让儿子在学校对耶稣以外的事物宣誓效忠，无论是国家还是什么旗帜。而学校教师失之粗暴，强行把这孩子的手从裤兜揪出来，遂触发讼事。

图源：washingtonpost

这宗官司越打越大。先是戈比提斯愤而起诉，市法院审理判决市教委败诉。法理是美国宪法保护宗教自由、言论自由，校方无权强迫学生向星条旗敬礼和朗诵效忠誓词。市教委马上向联邦巡回法庭提出上诉。一年后，三位联邦法官一致裁决：维持原判。

连输两庭的温纳斯维尔市教委，决意上诉至最高法院。事关宪法原则，最高法院于1940年开审，6月3日以八比一裁决：戈毕提斯败诉，温纳斯维尔市教委有权要求学生向星条旗敬礼和朗诵效忠国家誓词。

判决出来才几天，缅因州的耶和华见证人教堂被砸；在伊利诺州、怀俄明州……耶和华见证人信徒到处受攻击。施暴者高喊：“他们全是不值得信任的叛徒！这是最高法院说的！”

此时离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还有一年半。坊间对纳粹主义仅略有所闻，美国人刚从大萧条中缓过气来，发生在欧洲的事情太遥远了。然而及至美国参战，法西斯之残忍行径，唤醒了美国民众的良知。他们得知，耶和华见证人信徒在纳粹德国比犹太人更悲惨，只缘拒绝向纳粹旗帜敬礼，就被送集中营处死。最高法院开始意识到此前裁决铸成大错，便立心搜集类似上诉案件，以弥补过失。

这宗案件到1942年才在西维吉尼亚州浮现。玛丽和盖特尔两姐妹就读高中，她们全家都是耶和华见证人信徒。姐妹俩遵从父亲告诫，不向星条旗敬礼，拒绝朗读效忠国家誓词，遂被校方逐出校门。父亲巴尼特一纸状书入禀地区法院，却被判败诉。

巴尼特上诉至联邦巡回法庭，一举胜诉。宪法第一修正案明文规定：“国会不得制定关于下列事项的法律：确立国教或禁止信仰自由；剥夺言论自由或出版自由；或剥夺人民和平集会和向政府请愿的权利。”这就是法源所在。裁决书提到最高法院戈比提斯案判例，进而写到：“我们有义务不遵从这种不合情理的裁决。”

西维吉尼亚州教委会立即上诉最高法院。1943年最高法院六比三裁决，公立学校不得强迫耶和华见证人信徒向星条旗敬礼和朗诵效忠誓词。大法官杰克逊执笔的裁决书写道：“在我们自由思想体系里，强制的爱国主义没有感召力。”“强制性统一思想，注定与宪法第一条修正案背道而驰。向国旗敬礼，一个人感到自豪，另一人却可能不屑。”“那些强制消灭异己的人，自己的最后结局就是坟场。”

三年前投票判戈比提斯败诉的大法官道格拉斯、布莱克、墨菲，这次都改变立场，他们联名在附加赞同书写道：“高压下的忠诚，只是保护自己的表演。爱国必须来自心灵自由。”最高法院特地在6月13日公布裁决令——这天是法定国旗日。

再来看看另一例子，1943年是反法西斯战争的拐点，怀着自由意志浴血奋战的美军，连接取得北非战役、南太平洋达尔卡纳尔岛战役以及意大利西西里岛战役的重大胜利。军中有一名下士德斯蒙德•托马斯•杜斯（Desmond Thomas Doss），他的宗教信仰与耶和华见证人相似，这个边缘教派叫“基督复临安息日会”。

被征兵入伍的德斯蒙德笃守教规，拒绝佩枪和杀人，安息日拒绝出操，遂被军法论罪。是国家宪法的宗教自由权利保护了他，获释后他志愿留在部队，成了医护兵。德斯蒙德在冲绳岛血渊骨岳的钢锯岭救下75名伤员，获得陆军最高荣誉奖章。他的事迹拍成了电影《血战钢锯岭》（Hacksaw Ridge）。

图源：IMDb

这一宪法原则也保护GC主义者，麦卡锡主义横行时期，宾夕法尼亚大学研究生伯恩哈德·多伊奇（Bernhard Deutch）被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传唤，他如实交代自己在康奈尔大学读本科生期间加入美国GC党，但拒绝说出其他党内同志的名字。他被控藐视国会，由联邦地区法院裁定罪名成立。最高法院受理他的上诉，并推翻下级法院的判决。

世俗与宗教的碰撞

上面几例都是宪法禁止公权力侵犯信仰自由的公案，但宪法同时禁止以公权力去宣扬宗教和其他意识形态。

五十年代宾州法律要求公立学校上课前先读圣经，1957年，蒙哥马利县阿宾顿学区加码要求学生念诵主祷文，招致一些家长抗议。学生埃勒里•谢默普（Ellery Schempp）及家人向联邦法院提诉。法庭裁决，学区此规定违反宪法第一条修正案。宾州不得不修改法律，允许学生在课前诵经时选择自行离开教室。但诉讼未了，1961年，该联邦地区法院再度裁定，宾州修法依然违宪，因为“允许在公校进行宗教仪式”。

宾州不服上诉至最高法院。1963年，高院九大法官以8；1裁定维持地区法院原判，大法官汤姆·克拉克起草的判决书，成为此后判例原则：“政教分离条款的根本限制，就是法律必须具有世俗的立法目的；法律的主要或首要效果必须是既不促进也不限制宗教。”

谢默普案又延伸到“莱蒙诉库尔茨曼案”（Lemon v. Kurtzman），此案影响更大。1968年，宾州颁布《非公立中小学教育法》，允许州政府补偿私立中小学（不少是教会主办）除了宗教以外的教育开支。民权活动家奥尔顿·莱蒙认为，此为变相给政府资助宗教学校开绿灯，违反政教分离。他入禀法院却败诉，法官理由是宾州此法已经明确规定禁止“以任何形式教导宗教教义、教派道德和崇拜。”

莱蒙上诉到联邦最高法院，1971年九大法官7：2裁定莱蒙胜诉，裁决书重申谢默普案原则，再度强调必须防止公权力“过度”卷入宗教事务。从此宗教仪式淡出学校，至今已逾半个世纪。

美国五十年间发生了什么变化？显而易见的是移民越来越多，种族与文化越来越多元，其中很多并非基督徒。1992年，联邦最高法院再有另一宗起判决，禁止在公立学校毕业典礼中列入宗教祷告。

然而这期间共和党渐生立场漂移，这个向来支持政教分离的政党，自里根时期开始和福音派结盟。不同于淡泊世俗事务的基督教自由派，福音派是介入现实政治最多的教派。他们对反堕胎、反同性恋和扩大宗教对公共生活的影响有着强烈意愿。于是原先也不反堕胎的共和党渐向右转，迎合福音派基本盘的政治取向。

21世纪伊始，维吉尼亚州军事学院“校园祷告”再生波澜，此时最高法院的态度有了细微变化。这个学校很有名，马歇尔将军、巴顿将军、孙立人、蒋纬国都是该校栽培的。该校有传统，晚餐前宣读宗教祷告词，学员有不祷告的自由，但必须肃立，祷告结束才能入座就餐。2001年有两个学员（其中一人是基督徒）要求取消这个仪式，理由是违反“不得立国教”的宪法第一修正案。校方不予采纳，两人便告上法庭。

此案之所以令人瞩目，在于此前法院禁止校园宗教祷告的裁决，只限于公立中小学初等教育，并不涉及成年人和高等院校。维吉尼亚州司法部为该校辩护，强调祈祷是美国军队传统，同在维吉尼亚州的美国海军学院也有该仪式。这个传统源于军人在战时环境不可能找到教堂或清真寺祷告，而军方神职人员并不代表任何特定宗教，是否参加军中宗教仪式，完全自愿。

代表原告的“美国民权联盟”律师则提出，维吉尼亚军事学院学员并非军人，不少学生仅十七岁，尚未成年。而且该校只是用军事模式管理的州立公校，不像其它军事学院受美国军方管辖。让所有学员必须出席餐前祷告，这种校方意志属于政府行为。原告之一基督徒学员作证所言，他不反对祷告，但强制所有学生肃立聆听，构成对他信仰的亵渎。而另一位原告也作证，这种校方主导的宗教仪式，形成不参加者就被孤立和排斥的校园氛围。

此案2002年由联邦地区法院作出判决，裁定维吉尼亚军事学院以强制方式，要求个人意愿服从集体利益，制造紧张和压迫环境，此举形同州政府拨款赞助的宗教活动，为宪法所不容。

维吉尼亚军事学院上诉，2003年联邦第四巡回上诉法院作出判决，维持原判。此案再上诉到联邦最高法院。这回九大法官意见不一，最后拒绝受理。维吉尼亚军事学院的餐前祷告从此取消。

同在2003年，又一件政教分离案上诉到最高法院。事因阿拉巴马州高院首席大法官穆尔将镌刻圣经十诫的大理石碑安放法院门前，联邦地区法庭裁决违反宪法不得立国教的原则，必须拆除。穆尔不从，遂被革职。穆尔上诉到联邦最高法院。高院再度拒绝受理，亦即维持原判。

21世纪初最高法院九大法官保守派与自由派的比例尚未完全失衡，但其后此消彼长，这两个案子放到今天，相信会有不同结果。

当下文化战争烽火大举，最高法院关于堕胎权和纽约州控枪条例的判决，让保守派士气大振。扩张宗教话语权更志在必得，便乘胜追击把官司打上高院。案子很快找到了——华盛顿州布雷默顿公立学校外聘高中美式橄榄球教练乔·肯尼迪（Joseph kennedy），他每逢比赛都带领球队在球场中央集体祈祷。学校董事会忧虑会触犯政教分离条款，便约谈这位教练，建议选择私人场所或观众退场后再祈祷。但教练拒绝校方指引，最终没有得到续约。乔·肯尼迪遂兴讼，状告学校董事会。

图源：washingtonpost

经华盛顿州法院和联邦第九巡回法庭审理，都支持学校董事会。上诉至最高法院，却以6：3推翻下级法院原判。亦等于推翻了半个世纪以来遵循的“莱蒙案“判例原则。今年高院另一例判决，裁定缅因州不批准宗教学校获得公费补助的政策违宪。开了这个头，现在多州宗教团体都闻风而动，纷纷要求改变本州的政教分离政策，下一波文化战争已硝烟呛鼻。

华人对此立场歧异，来自特定地域的一些移民自命反专制而站队极右翼，却呈明显人格分裂。他们反对故土政教合一，却不支持美国宪法的政教分离；他们批评故土没有全民医保，却指美国“平价医疗法”（俗称“奥巴马医保”）是SH主义，殊不知连红州民众都多数拥护这个医保政策。他们痛恨雾霾、污水、毒食品等环境人祸，却拥护川普退出全球气候巴黎协定的英明决定，并反对清洁能源“激进”政策；他们痛恨没有新闻自由，却指有此自由的美国是“假新闻”当道；他们贬斥某家低效疫苗，回过头又指美国新冠疫苗是植入“芯片”控制人脑的弥天阴谋，尤其是号称拒绝药物却能祛百病的某个人群，其实他们很多人悄悄打过疫苗，却把反智进行到底。

连美国为何能伟大都不知道，还能指望他们让美国“重新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