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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2021年5月29日,袁岚峰在上海交通大学李政道图书馆做报告《物理与美学的顶峰相遇——李政道先生思想的星辰之光》,庆祝李政道先生95岁华诞及其物理科普代表作《对称与不对称》新书发布(李政道新书发布会上 科普人诠释顶峰之光)。会场气氛热烈,同学们提问十分踊跃,提的问题也都很有思考,令人欣喜。以下为演讲稿。
大家好,非常荣幸在这里向大家介绍李政道先生的学术思想。
李政道《对称与不对称》新书发布会
从我小时候刚开始读书的时候,就看到了李政道先生和杨振宁先生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故事。这对我当然是一个巨大的鼓舞,我相信对好几代人都是如此。那时中国科学界离世界前沿的距离比现在大得多,可以说是百废待兴。但中国人民的雄心壮志始终没有磨灭,一心向前进。现在看来简直有些天真,但这种天真正是一种可贵的精神。正如我经常引用的一句基辛格的格言:“大事业往往需要一点天真去推动。”在这种勇往直前背后,李政道先生和杨振宁先生的故事就是一个重大的动力源泉。
袁岚峰的报告《物理学与美学的顶峰相遇——李政道先生思想的星辰之光》
以上这些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要深入理解李政道先生的思想,首先当然需要理解他的科学成就。所有人都听说过,李政道先生和杨振宁先生得诺贝尔奖是因为发现“宇称不守恒”。但宇称不守恒是什么意思呢?大多数人大概就不清楚了。
袁岚峰回答同学的问题
其实,宇称不守恒的意思可以用一句话解释,就是定义绝对的左右。
左右镜像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让我们想想,我们平时是怎么定义左右的。其实最常用的定义就是:左手在左边,右手在右边。但是稍微一想就会发现,这是个循环定义,根本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这个循环定义居然能够奏效,是因为我们可以跟小朋友面对面地交流,拿着他的胳膊说,这个是左边,这个是右边。但如果不能见面,单凭语言交流,你就会发现定义左右是个非常困难的任务。
所以,不要说是对小朋友了,即使是对成年人,分清左右也不是总能做到的。经常有人在跳舞或者军训的时候顺拐,这就是分不清左右的典型表现。
军训顺拐
当然,你可以说,人的心脏在左边,至少是大多数人的心脏在左边。这个定义比“左手在左边”好多了,但请仔细想想,这真的是一个本质性的定义吗?
人的心脏位于左边
其实并不是。因为你可以想象一个镜中世界,其中每一个人、每一个物体以至每一个分子的左右方向都是跟我们相反的。这个镜中世界的人能不能存活呢?回答是可以,因为他并没有违反任何物理规律。
这就触及到了问题的实质:物理规律的左右对称。所谓人的心脏在左边,只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而不是物理规律。我们相信,在这个不对称的现象背后的物理规律仍然是左右对称的。也就是说,镜中世界的所有现象跟现实世界的所有现象同样地可以成立。
你向着镜子挥舞左手,镜中的人向你挥舞右手,两者同样符合物理规律。你无法分辨哪个是真的,哪个是镜像。甚至可以说,你无法确认你现在是在真实世界里面,还是在镜像世界里面。两者是同等合理的,你无法分辨自己是在哪个里边。
这就像伽利略提出的相对性原理:如果你在一条匀速直线运动的大船里面,你不向外看就不可能知道这条船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的,因为你看到的所有现象都跟静止的船一样。如果在船里放一碗水,你看到的就是水面保持水平,而不是水面起伏不定。如果你在手里握一个球,然后松手,你看到的就是这个球落到正下方,而不是落到后面去。总之,一切都跟静止的船一样。
伽利略相对性
这种不可分辨性,使我们无法定义绝对的静止。同样,真实世界跟镜像世界的不可分辨性,使我们无法定义绝对的左右。如果一个现象的镜像跟它满足同样的物理规律,即这个现象无法区分左右,那么我们就说这个现象是宇称守恒的。
广而言之,每一种对称性都会导致某些物理量无法定义,同时导致某些物理量守恒。本书的附录A里举了好几个例子,列了一张表。例如,空间平移的对称性导致不可定义绝对的位置,由此导致动量守恒定律,这就是刚才说的伽利略相对性。又如,时间平移的对称性导致不可定义绝对的时间,由此导致能量守恒定律。空间转动的对称性导致不可定义绝对的方向,由此导致角动量守恒定律。
物理学中对称性的例子(《对称与不对称》表A.1)
跟我们当前最相关的是,空间反射的对称性导致不可定义绝对的左右,由此导致宇称守恒定律。这话实际上只是告诉大家,存在宇称(parity)这样一个物理量,还没有说它是怎样定义的。宇称这个物理量的定义,我们留到后面解释。
如果你理解到这一层,你的知识水平就超过了90%的人。
李政道先生在这本书里,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设想有两辆汽车,造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左右反转。我们不是把这两辆汽车称为a和b,而是称为b和d,因为b和d互为镜像。请问,这两辆汽车的性能是不是完全一样呢?
两辆除互为镜像外造得完全一样的汽车(《对称与不对称》图5.1)
常识的回答当然是,完全一样。然而惊人的答案来了:它们可以不一样!这就是宇称不守恒。
具体而言是这样:如果这两辆汽车用到的全都是常规的物理原理,也就是我们平时用到的内燃机、电池等等,那么它们的性能确实会完全相同。但如果用到了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物理原理,即所谓“弱相互作用”(weak interaction),那么它们就会出现区别。
哎,弱相互作用是什么意思?现在我们需要讲一下基本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就是其中的一种。
如果问,世界上的力有多少种?那当然可以数出很多,简直无穷无尽。但如果问,基础的力有多少种?那就变得屈指可数了,因为很多种平时见到的力是可以合并的,它们都是同一个来源。例如,化学反应中涉及的力其实全都是电磁力(electromagnetic force),因为化学反应中发生的就是电子的重新排布,这是由原子核与电子、电子与电子、原子核与原子核之间的电磁力驱动的。
经过这样的合并之后,基本的相互作用就只剩下了三四种。到底是三种还是四种呢?常见的说法是四种,而这本书里说的是三种。常见的说法四种指的是:强相互作用(strong interaction)、电磁力、弱相互作用和万有引力(gravity)。而这本书里把电磁力和弱相互作用合并称为电弱相互作用(electroweak interaction),所以只有三种。这是因为在四种的基础上,物理学家们又提出了一种理论,把电磁力和弱相互作用统一了起来。
粒子物理的目前状态(《对称与不对称》表16.1)
现在人们还在尝试再把强相互作用和电弱相互作用统一起来,也就是把引力之外的所有作用都统一起来。这叫做大统一理论(grand unified theory),目前还没有成功。还有人在尝试把包括引力在内的所有相互作用都统一起来,这个目标就更加宏大了,当然离成功就更远。公众经常听说的超弦理论(superstring theory),就是这些尝试中的一种。
下面,我们简单地解释一下这四种相互作用。
四种基本相互作用
强相互作用就是把质子(proton)和中子(neutron)结合成原子核(atomic nucleus)的力。大家都知道,原子核是由质子和中子组成的,中子不带电,质子带正电。质子与中子统称核子(nucleon)。这些带正电的质子之间离得这么近,它们之间肯定有很强的静电排斥力。但原子核居然没有炸开,而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说明什么?说明核子之间肯定有更强的吸引力,克服了静电排斥。这种更强的吸引力就是强相互作用,或者称为核力(nuclear force)。它的强度比电磁力高两个量级。
值得一提的是,在强相互作用的层面上,质子跟中子是完全一样的。也就是说,质子跟质子之间、质子跟中子之间以及中子跟中子之间的强相互作用都相等。所以对于核力而言,重要的只是核子这个统称,而不需要区分质子和中子。
然后是电磁力。其实我们日常生活中用到的几乎所有的力都是电磁力,除了万有引力之外。因为我们前面说了,所有的化学反应都来自电磁力,而人力、畜力等等都来自化学反应。至于家用电器的能量,那更是显而易见来自电磁力。除非你用到了核电站,那是核裂变(nuclear fission),或者氢弹,那是核聚变(nuclear fusion),核裂变与核聚变都来自强相互作用。
然后是弱相互作用。这不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跟日常生活最近的,大概就是医院的伽马刀手术,伽马刀的γ射线来自Co-60的β衰变(β decay)。什么叫做β衰变呢?
人们最初发现放射性的时候,把放出的射线分为α、β和γ三种。后来发现,所谓α射线就是He的原子核,即两个质子加两个中子;所谓β射线就是电子;所谓γ射线就是光子,只不过是很高能量的光子。所以,放出电子的核反应被称为β衰变。
三种射线
电子的质量比核子小得多,β衰变的时候核子数没有发生变化,只是一个中子变成了质子,原子核的电荷数增加1,同时放出一个电荷为-1的电子。因此在强相互作用的层面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么是什么导致了β衰变呢?就是弱相互作用。弱到什么程度呢?比强相互作用弱13个量级。大家可以记住,只要一个核反应属于β衰变,就涉及到了弱相互作用。
最后是万有引力。它的强度简直低得惊人,比强相互作用低38个量级。所以在其他任何一种力占主导的情况下,引力都是可以忽略的。但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只有相加没有相减,因此在宇宙尺度上,引力笑到了最后。
四种相互作用的相对强度(摘自杨振宁的诺贝尔奖演讲,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physics/1957/yang/lecture/)
好,介绍完了这四种力,请问,在确定左右方面其中哪种是特殊的?答案是弱相互作用,因为只有它是宇称不守恒的。回顾一下前面说的互为镜像的两辆汽车,如果它们用到弱相互作用,比如说用Co-60的β衰变来打火,那么它们的性能就会出现不同。
这当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下面我们来解释,李政道和杨振宁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
五十年代,人们发现有两种粒子,当时称为θ粒子和τ粒子,具有奇妙的性质。怎么个奇妙法呢?搞不清它们到底是两种不同的粒子,还是同一种粒子。一方面,它们的质量、电荷、寿命等等在实验误差范围内完全相等,所以看起来它们应该是同一种粒子。然而另一方面,它们又有一项性质明显不同,就是宇称,因此它们又应该是不同的粒子。
现在我们需要说明一下,宇称这个性质究竟是怎么定义的。明白宇称不守恒就意味着可以定义左右,这是第一层。明白宇称本身怎么定义,这是第二层。
我们在宏观世界里用的牛顿力学(newtonian mechanics),在微观世界里几乎是完全不适用的。要描述微观世界,就必须用到一个更深入的理论,叫做量子力学(quantum mechanics)。量子力学中描述一个体系,用的是一种数学函数,称为波函数(wave function),它是关于粒子坐标的函数。
当把一个体系中所有粒子的坐标反号,即x变成-x,y变成-y,z变成-z,这时体系的波函数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变,另一种是变成自己的负值。为什么只有这两种可能呢?因为这样的变换做两次,不就回来了吗?所有的坐标先反号,再反号,就变回了最初的状态。因此,变换两次之后波函数必然复原。那么变换一次的时候,波函数跟原来的关系必然就是乘以+1或者-1。
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已知
x2= 1,
问x等于多少。回答当然就是
x = ±1。
好,我们把x = +1的体系称为偶宇称,把x = -1的体系称为奇宇称。也就是说,波函数在所有坐标反号时不变的宇称为偶,波函数在所有坐标反号时反号的宇称为奇。有且只有这两种宇称。一个现象宇称守恒说的就是,它不会改变体系的宇称。原来是偶,那么结果仍然是偶。原来是奇,那么结果仍然是奇。
现在有趣的事情来了。人们观测到,θ粒子会衰变成两个π粒子,τ粒子会衰变成三个π粒子。这里的π粒子是另一种粒子,已知它的宇称是奇。
θ和τ粒子的衰变(摘自杨振宁的诺贝尔奖演讲,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physics/1957/yang/lecture/)
由此可以推出,θ粒子的宇称是偶,因为它等于两个奇宇称相乘,负负得正;τ粒子的宇称是奇,因为它等于三个奇宇称相乘,三个-1乘起来还是-1。这样看来,θ和τ不是同一种粒子。但前面我们刚说了,它们的质量、电荷、寿命等其他性质全都是相同的。那为什么两种不同的粒子又会如此相似呢?
这就是当时令物理学界困惑不已的θ - τ难题。如果你理解了宇称是如何定义的,以及θ - τ难题是什么意思,你的知识水平就超过了99%的人。
让我们代入当时人的处境设想一下,假如你是李政道、杨振宁,你该怎么办呢?一般人的想法大概就是,这个现象很有趣,但它只是个巧合而已。不理它了,下一个。
如果你这样做,你当然就不可能做出伟大的发现了。这就是伟大人物跟一般人的区别所在。伟大人物能够敏锐地意识到问题,并且能够通过直觉与周密的分析找到前进的方向。李政道和杨振宁注意到,宇称守恒虽然是个常识,但这个常识并不是天经地义的。也就是说,它并不是个数学定理,而是个经验事实,是可以通过实验来检验的。
这是个石破天惊的想法。请大家仔细想想,1 + 1 = 2能不能通过实验来检验?回答是不能,因为它是个数学命题。它的正确性来自自然数的定义,用专业语言说叫做皮亚诺公理体系,总之是一套逻辑建构,而不是经验事实。
皮亚诺公理体系
我们有时候会给小朋友演示,一个苹果和一个苹果放在一起等于两个苹果,帮助他们记住1 + 1 = 2。但请仔细想想,如果一个苹果和一个苹果放在一起突然变成了三个苹果,我们会说1 + 1 = 3吗?不会的,我们会认为有人在变魔术,而不会认为1 + 1变成了3。
因为推理总要有个前提,1 + 1 = 2就属于优先级最高的前提。我们总是在用它推出其他东西,而不可能用其他东西推翻它。我们甚至都无法想象一个1 + 1 ≠ 2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因为这必然导致自相矛盾。
作为相反的例子,“太阳从东边出来”就是个经验事实,而不是数学命题。它的可信度当然非常高,因为我们已经观察到这个现象无数次了。但是,原则上我们总是想象一个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世界,而不会导致自相矛盾。因此,这个常识是可以挑战的,每天的观察就是对它的检验。
了解了经验事实与数学命题的区分之后,我们就明白了关键点:宇称守恒是一个经验事实,而不是数学命题。并没有一个数学理论告诉我们,宇称一定要守恒。因此,它是可以实验检验的。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李政道和杨振宁就赶快开始研究以前的实验证据。他们发现,对于强相互作用、电磁力和万有引力,已经有充分的实验证据表明它们都是宇称守恒的。但对于弱相互作用,其实从来都没有实验认真研究过其中的宇称是否守恒。人们只是出于惯性或者说惰性,天然地认为弱相互作用应该跟其他三个一样,把这个当成默认的前提了。
打个比方,有四个人去过安检。查了前三个人都没问题,然后安检员就觉得第四个人理所当然也没问题,让他混进去了。这时有人跳出来说,且慢,第四个人还没查呢!结果仔细一查,——发现他带了一串烟花爆竹。
——俺也一样!
——不对,有一个不一样!
李政道和杨振宁做的就是这件事,提醒大家检查第四个人。首先他们猜测,弱相互作用中宇称可以不守恒。这样θ和τ就成了同一种粒子,这个矛盾就不存在了。然后为了证实这个猜测,他们需要提出一些判决性的实验。这样的实验很明显,用一个涉及弱相互作用的现象,例如Co-60的β衰变,看它们的产物是不是左右对称。
李政道和杨振宁提出宇称不守恒的论文
很快,吴健雄等人就做了第一个这样的实验。这个实验的难度很大,因为要用很低的温度,把大量的Co-60原子冷却起来,让它们的磁矩同方向排列。把β衰变和低温结合起来的技术,以前是不存在的。但吴健雄等人发挥了高度的创造性,开发出了这样的技术,做成了这个实验。实验结果表明,产物确实是左右不对称的。
吴健雄等证实宇称不守恒的实验(《对称与不对称》图5.2)
上面这个图是书中的图5.2,我在很多其他地方也见过类似的图。但这样的图缺乏文字标注,很难看明白它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下面这个图,就清楚多了。
吴健雄等证实宇称不守恒的实验详细解释图
这个图告诉我们,左边给螺线管通电,产生一个磁场,使Co-60的核自旋顺着这个磁场排列起来,然后观察到大部分电子是向上走的,而不是向下走。右边是左边那个装置的镜像。如果宇称守恒的话,大部分电子也应该从上面走,因为左右对换并不会影响上下。然而实际观察到的是,右边大部分电子从下面走了,这就破坏了宇称守恒。
其实,电子发射存在一个优势方向这本身就是惊人的,因为它可以用来确定左右,这已经足以说明宇称不守恒了。比如说,在左边,把你的左手四指弯成螺线管中电子流的方向,大拇指就会指向上方,这是电子发射的优势方向。在右边,螺线管中电子流的方向反向了,同时电子发射的优势方向也反向了,所以它们之间仍然是左手的关系。因此,根据螺线管的方向和电子发射的优势方向,就可以定义绝对的左右。
由此可见,假如宇称守恒的话,电子发射就必然是上下对称的,不偏向任何一边。因此当吴健雄等人观察到电子发射不是对称的,他们就已经知道自己成功了。
这个方法可以用在一个假想的场景,就是向外星人解释左右。假如我们跟一个遥远的外星文明联系上了,双方可以通话,但不能见面,也不能寄个东西过去。这时我们就不能像教小朋友一样,拿起对方的胳膊说,这边是左,这边是右。但是我们可以跟他们说,用Co-60做这样一个β衰变的实验,把螺线管与出射电子优势方向之间联系起来的就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如果外星人精通物理学,他们就会去这样做个实验,然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说的左边就是这边,明白了!
到这个层面,你就完全理解了宇称不守恒是什么意思,你的知识水平超过了99.9%的人。现在你能够理解它有多么震撼了吧?
一般诺贝尔奖从做出成果到获奖,往往需要几十年。但李政道和杨振宁却是1956年提出宇称不守恒,1957年即第二年就获奖了,这个惊人的速度反映了这件事对物理学界的震动之大。
在接受了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之后,下一步的问题自然就是:为什么会这样?对此的回答很简单:不知道。
我们有很好的理论描述这个现象,就是电弱统一理论,现在经常叫做标准模型(standard model)。但这只是描述而不是解释,所以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的原因现在仍然不清楚。
本书中提出了一种可能的解释,称为真空激发。基本意思是,真空并不空,它是有复杂结构的。单独的物质体系不对称,但加上真空以后,物质 + 真空的这个整体就是对称的。
这个观点有多大用处呢?李政道先生对它有个明确的评价:作为一种记账手段,这样写总是可以的。然而,除非我们对于真空与物质的联系有其他了解,我们怎么能够判定这个观念是正确的,而不是一种同义反复呢?
李政道对真空激发理论的评价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大家学习的思维方法。这段话里最有趣的是“记账手段”这个词,也就是说,仅仅发明一种新的语言,并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许多人经常自以为提出了某种伟大的智慧,但其实毫无用处,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想到的只是某种记账手段而已。伟大的科学家就具有这种反思能力,能够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进步,什么只是同义反复。
把单纯的记账手段跟真正的智慧区分开的,是改变世界的能力。正如马克思的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李政道在这里的提议,就是后面的一段:关键的问题在于是否有可能改变真空,使得失去的对称性再回到物质中来。如果真空确实像一种物理介质,那么,一定可以通过改变其外部条件来改变其性质。
李政道对如何检验真空激发的建议
具体而言,李政道提议的实验方法叫做“相对论性重离子碰撞”(relativistic heavy ion collision)。例如,美国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的相对论性重离子对撞机(RHIC)就是干这个的。把两个加速到巨大能量的金原子核对撞,就有可能让真空激发,甚至有可能接近138亿年前宇宙大爆炸的条件。
1999年10月4日在美国布鲁克海文建造完成的相对论性重离子对撞机(《对称与不对称》图12.1)
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不对称的有可能恢复对称。如果这发生了,就验证了真空激发的理论。当然这个目标还没有达到,不过在实验过程中,已经产生了很多新发现,所以这些实验还是很有价值的。
相对论性重离子对撞前后的真空(《对称与不对称》图12.2)
中国国画大师李可染应李政道之邀画过一幅画,标题叫做《核子重如牛,对撞生新态》。这幅画可以看作对对撞机最好的广告!
李可染的画“核子重如牛,对撞生新态”(《对称与不对称》图12.3)
也许你还没有看明白,真空激发理论究竟是什么意思。实际上,学术界对它有另一种表述,叫做“自发对称破缺”(spontaneous symmetrybreaking)。我觉得这种表述方法更好理解一点,下面向大家介绍。
大自然中,每个体系都倾向于能量更低的状态。我们把能量最低的状态称为基态(ground state)。假如基态只有一个,那它当然就待在这个上面。假如基态有多个,也就是说有多个状态具有相同的能量,但都是最低的能量,那就有意思了。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基态简并(degeneracy),这时体系可以待在任何一个基态上面。
实际上,本书的第二章当中,已经讲了一个这样的例子。对一个弹性杆,从两头向内压缩,会发生什么呢?当压力比较小的时候,这个杆只缩短不弯曲。而当压力比较大的时候,这个杆就会发生弯曲。
弹性杆的弯曲(《对称与不对称》图2.1)
向哪个方向弯曲呢?这跟杆的截面形状有很大关系。如果截面是一个圆,那么所有方向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特殊的方向,杆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弯曲。如果截面是一个矩形,那么就有两个方向是特殊的,杆会向这两个方向中的某一个弯曲。如果截面完全没有对称性,那么杆就只会向一个能量最低的方向弯曲。你看,这就是一个基态简并的例子,只不过书里没有写出这个词。
在基态简并的情况下,如果你只待在一个基态上看,那就是不对称的。但如果你看所有的基态这个整体,那就是对称的。实际上,所有的基态组成的集合,必然跟这个体系的物理规律具有相同的对称性。
对此一个著名的演示,叫做“墨西哥帽子”(Mexican hat)。这种帽子的帽檐翘起来,形成一道环形的沟。如果一个球落到墨西哥帽子上面,那么它的基态就是待在这道沟里的某一点。任何一点都是可行的,而这些基态的整体具有圆的对称性。
真空的墨西哥帽子能量结构(戴瑾提供)
这个图来自我的朋友戴瑾博士。
戴瑾
他最近出版了一本科普著作《从零开始读懂量子力学》,我也为此书写过推荐词,这就是书中的一个图。戴瑾博士1985年通过李政道先生组织的CUSPEA到美国留学,今天他和我能为李政道先生略尽绵薄之力,实在都感到非常荣幸!
《从零开始读懂量子力学》
让我们回到墨西哥帽子。真空激发理论实际的意思,就是真空的能量结构好比这么一顶墨西哥帽子。我们平时见到的真空,就好比帽檐上的一点,它是不对称的。但如果通过提高温度或粒子密度等方法,把势能的形状从墨西哥帽子变成一个开口向上的桶,桶底是一个稳定的基态,那么就恢复了旋转对称性。假如这得到了实验验证,就对宇称不守恒等现象给出了解释。
好,以上这些是宇称不守恒的后续发展。如果你理解到这个层面,你的知识水平就超过了99.99%的人。
介绍完了李政道先生的科学成就,我们来谈其他一些有趣的话题。李政道先生热爱艺术,此书中举了很多跟艺术家唱和的例子。其中的基本思想,就是此书再版序言中说的:“对称展示宇宙之美,不对称生成宇宙之实。”
《对称与不对称》再版序
这话的意思是,描述自然界的基本理论往往是对称的,而实际发生的现象却往往是不对称的。例如,正物质跟反物质在基本理论的层面是对称的。但现实的宇宙中,正物质比反物质多得多。假如正反物质一样多,它们就会湮灭殆尽,就不会有日月星辰、地球、人类等等现象了。为什么正物质比反物质多,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在艺术当中,也有类似的情况。对称是美的,但如果完全对称,又会让人感到乏味甚至丑陋。书中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明末清初的画家弘仁(1610 - 1664)有一幅名作《天都峰图》,看起来十分接近左右对称。这非常好,给人美的享受。但假如把这幅名作改造一下,变成完全左右对称的,那就糟了,甚至还有点阴森森的,像黑势力的巢穴。
弘仁的山水画《天都峰图》与其对称化结果的比较(《对称与不对称》图3.1)
请注意,李政道先生的原话就是,“像黑势力的巢穴”!这不禁令我大笑,想起了《魔戒》中索伦的根据地魔多。假如在这幅图上再添个索伦的巨眼,那就更传神了!
索伦之眼
因此,最好的艺术就是基本对称,但又有一些不对称。书中举了两个例子,来自著名画家常沙娜和吴冠中,请大家欣赏。
常沙娜的画“水边铁花两三枝,似对称而不对称”(《对称与不对称》图5.3)
吴冠中的画“对称乎,未必,且看柳与影子(《对称与不对称》图5.4)
李政道先生自己也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左右”两字是不对称的,但其实它们本来是对称的!1994年,他在参观西安博物馆的时候看到,汉代竹简上的“右”字不是现在的写法,而是“左”字的镜像。原来左右两字也曾经有过一个自发对称破缺!于是他写了这样一首诗:
汉代竹简上的“右”字是“左”字的镜像(《对称与不对称》第五章)
最后,我想谈一些我和李政道先生的个人感情。我从来没有跟李政道先生见过面,不过我有一位博士后导师就是他的次子李中汉(Stephen Lee)教授。
李中汉
李中汉老师是康奈尔大学化学系的教授。很遗憾我没有和他合过影,不过我当时有两位博士后导师,另一位是1981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Roald Hoffmann教授,在Roald组里我们有合影。
作者在康奈尔大学Roald Hoffmann研究组的合影
我2001年刚到美国的时候,就是李中汉老师亲自到飞机场接的我。我非常惊讶,因为去之前说的是他组里的一位博士后来接我,见面时怎么变成了导师自己?他说是因为这位博士后有事来不了,于是他就自己开车来了。
下一个消息是,他们帮我找的房子还没有找好,于是他决定让我到他家里先住几天。我晕倒!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非常感谢李老师,他就是这样一个热心助人、心直口快的人。我给父母报平安的电话,也是在到了李老师家里后打的。
很不巧,过不久李中汉老师就生了病。他的哥哥李中清(James Lee)来看望他,所以我们见到了他们兄弟俩。李中清老师是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当时他在加州理工学院工作,现在他担任香港科技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院长,也在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有兼职。
李政道与长子李中清
这兄弟俩一个是化学家,一个是历史学家。他们都没有选择物理专业,原因显而易见:有他们的父亲在前面,压力太大。不过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学术道路,而且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令人肃然起敬。
李中汉老师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他和他哥哥小时候问父亲:如果我们兄弟俩真的很笨,那该怎么办?李政道先生的回答是:你们可以去当牧师。
这个故事令我大笑。实际上,本书也有一个地方提到了牧师。第15章的第一句话就是:“每当提出一种新加速器计划时,总要请理论物理学家,像高级牧师一样去为耗费如此巨大的冒险辩护和祝福。”由此可以看出李政道先生对宗教的态度!
理论物理学家与高级牧师(《对称与不对称》第15章)
李中汉老师还讲过一个故事。他父亲1946年到美国留学的时候,其实身负秘密使命,就是为中国制造核武器。当时中国国民党政府派出的若干位留学生和科研人员,都有这个任务。我不禁评论了一句:他们最终确实成功了,只不过换了一个政府!
1964年10月16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
李中汉老师还告诉我们,他父亲退休以后,仍然继续研究物理。他和另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的退休教授合作,每周还见面一次讨论工作。这真是非常符合他经常引用的杜甫的诗:“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我没有料到的是,2020年我跟李政道先生还有一个奇妙的交集。有一天有人在知乎上给我发私信,说有人提了一个关于我的问题,让我去看。我一看,居然是这么个问题(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06350219):
如何看待曾经的「天才神童」袁岚峰,现在也只是做简单的科普工作?
问题说明是:
看他的资料,两年学完小学和初一的课程,14岁进入中国科技大学化学物理系,23岁获得化学博士学位,这算是开挂的人生吧?但这么多年过去,似乎在科研领域没有太大成就,只能是做做简单的科普,这算不算又是一个方仲永的悲剧?
好吧,这真是一个很不礼貌的问题!我写了一个简短的回答(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06350219/answer/1335180914):
题主如何看待我个人,其实是个小问题,这是各人的自由。不过让我哭笑不得的是‘简单的科普’这个说法,有不少人对科普的价值和方法论一无所知,这才是我们社会的大问题。当然,这也正是需要有专业人士来做科普的原因之一。
还有许多人驳斥了这位提问者。其中有一个回答说(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06350219/answer/1335704008):
恐怕你对简单的科普有什么误解? 
我本人曾长期给《中国国家天文》供稿,有次出差的时候,跑到国家天文台和编辑小哥促膝长谈,对中国当前的科普现状唏嘘不已。 
《中国国家天文》除了收我这种二把刀天文爱好者的文章,还有一个‘简单的科普’专栏,供稿人是李政道。
没错,就是他,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
我写了一篇文章(如何看待曾经的「天才神童」袁岚峰,现在也只是做简单的科普工作?| 袁岚峰),向大家介绍了这件事。许多人都对李政道先生支持科普的精神十分敬佩。没想到,有一位前辈朋友来跟我说:
昨天看到关于《中国国家天文》曾设有‘简单科普’栏目的话题,作为该杂志的创始人,想再说明一下。
这本杂志是2006年10月28日正式创刊,初衷是想以市场机制办成一本基于天文学的科学文化杂志,并试图以讲故事、互动的方式避开有些科普杂志的文章‘业内看太浅,公众看不懂’的现象,当然这样做并不意味着文章质量不高,而是要争取更多的受众。鉴于李政道先生一直提倡科学与艺术的结合,创刊时即邀请他出任特邀顾问(共两人,另一位是任继愈先生)。
李先生欣然接受邀请,并说他的博士论文就是天文学方面的。杂志在做栏目规划时设置了‘科学与艺术’栏目,主要刊登科学家的艺术作品和艺术家的科学作品(具有科学元素或内涵的作品),刊登李先生授权的画作即基于此。几年后,李先生主动题写了栏目名以示支持。
原来这个栏目并不叫做“简单的科普”,而是叫做“科学与艺术”。这位前辈朋友还发来了李政道先生接受《中国国家天文》特邀顾问聘请的信,以及他给这个栏目的题词“科学与艺术的重逢”。
李政道接受《中国国家天文》特邀顾问聘请的信
科学与艺术的重逢
这令我深受感动。今天我们在这里分享李政道先生的学术思想,就是科学与艺术的重逢。也许,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扩展阅读
《李政道到底有多厉害?》(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7277930/answer/959865106)
背景简介:本文作者岚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化学博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合肥微尺度物质科学国家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科技与战略风云学会会长,“科技袁人”节目主讲人,安徽省科学技术协会常务委员,中国青少年新媒体协会常务理事,入选“典赞·2018科普中国”十大科学传播人物,微博@中科大胡不归,知乎@袁岚峰(https://www.zhihu.com/people/yuan-lan-feng-8)。
责任编辑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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