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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疤是身体上的博物馆。它勾连着一个人的危险、伤害与愧疚，是记忆在身体上的刻度。就连人类学家也说，伤疤这种最精巧的装饰，是在痛苦里得到的。
每一道伤疤，都在身体和心灵上双重存在，是可以漫延一生的故事。如何看待伤疤，是我们生活中最紧要的命题之一。
一道疤，记忆着一个人
我小时候父母经营一家小理发店，平日里爸妈在店里工作，我跟着在店里玩。为了给客人洗头，那时候我爸妈在屋外支了个炭火炉，把水烧开了，端进屋里兑凉水当洗头水。
我是个贪吃的孩子，可能因为长得可爱，街坊邻居有好吃的都会想着我。我长到五岁那年，有一天邻居胖姨家捕到两条野生鲫鱼，念着我，还炖了汤想给我长身体。
在店里，听见他们喊：“宝，过来吃鱼！”我就一蹦一跳地往胖姨店里去。恰巧我妈在屋外端了一盆刚烧开的水往店里走，在转角处，正往外蹦的我撞翻了妈妈手里装满开水的盆，滚烫的水瞬间从我头顶往下浇。
大人们把我送进了医院，治好后，我的脖子下方留了一道很明显的疤。医生说我命好，脸上的烫伤不严重，“不然娃就毁了”。这件事对我影响不大。不久后，爸妈带着我搬家去了别处，往后的日子，我也快乐地过着。
前年，我妈突然领着我去了邻县的医院。到了病房，我只见到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她见到我眼泪就流下来，很吃力地说：“宝，长这么大了，我没多少日子了。那件事很对不住你，我要走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在妈的提醒下，我才想起来，她就是胖姨。她得了癌症，晚期，将不久于人世，还在为我那年烫伤自责。
那天我很难过，因为我发现，那件我早就不在乎的事，折磨了胖姨许久。她带着愧疚过了许多年，弥留之际才鼓起勇气见我。我很后悔，觉得如果我们搬家后还和胖姨保持联系，让她知道我过得自在，或许她就不会念着我的烫伤，愧疚越积越深。
在病床前，我安慰她说：“不是您的错，会烫伤是因为我太调皮，不好好走路。您不要愧疚，安心治疗。”可是心太善良的人怎么会放过自己呢，胖姨就是这样的人，我的安慰，也无法完全消除她的自责。
现如今物是人非，胖姨也已经不在了。我其实可以去做个激光手术，把胸前烫伤的疤痕消除掉，但我不愿意，因为现在，它成了一个善良的人在我心中存在的印记。
小吱吱 男 25岁
我的左膝盖上方，有一道3厘米的疤痕。听妈妈说，我5岁时用铁锹铲鸡屎，不小心铲到自己，才留下了这道疤。现在，妈妈还会提起这个疤痕背后的故事，每一次听她和别人说起，我都会隐约嗅到腿上的疤有一股鸡屎味。
小萝卜 女 30岁
在我的左手臂有三道平行的刀疤，是我复读高中那年，自己用小刀割伤留下的。
当年，我从大学退学回家复读，一跃成为县重点尖子生，形势大好，直到我认识了她。她读隔壁职校，是女生里的混混头子，我喜欢她，她不接茬。有天，我得知她因为被一个男孩欺骗而伤心难过，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我为了阻止她，就用小刀在自己手上连划三刀，告诉她：“以后你划一刀，我就划三刀。”我们谈了恋爱，我的学习也一落千丈。
后来，我通过努力还是考上了一所名校，我们的人生却分道扬镳。她成了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底层打工者，我成了城市白领。
现在看到这三道疤，那段回忆和那个人，就会在我脑中浮现。也想过要拯救她，却困于生活无能为力。
肖辉 男 28岁
手腕背面一个用烟头烫的疤，是专属于我的特殊高考回忆。
2020年初新冠疫情期间，我和其他高三学生一样，只能在家上网课。备考压力太大，我学会了抽烟，每抽完一根，就头晕目眩躺在床上，不会再想着高考的事。
我知道抽烟不对，很快开始愧疚，决定戒掉它。
一次抽完一根烟，我突然念起，用烟头用力按在手背上，想烫出一道疤警告自己。之后，怕烟疤不深起不到警示作用，我对着原来的位置，又烫了一次。
戒烟很难一次成功，临近高考，我又复吸了几次，直至考完才彻底把瘾戒除。
陈末 男 17岁
我的手指上，有一块翅膀形状的疤。
大学毕业那年，我跟男朋友毕业旅行，去印尼爬火山和鲸鲨游泳。冲浪时，一个大浪打来，冲浪板从我手指上削去了一块肉。明明流了好多血，也很疼，我却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在身边帮我处理伤口，我感到莫名安心。
事后，这个伤疤成为了我经常炫耀的资本。因为形状像小翅膀，男朋友说这是我放浪不羁的灵魂显形了。这是一条幸福的疤痕，它承载着我的青春和爱情。就像投影仪，每当我摸到手指上的疤痕，那些美好的画面就能立即传输到大脑，纤毫毕现。
小熊 女 27岁
疤痕：从身体到内心
我的左眼旁边有一道淡淡的疤痕。那是拜小时候家养的大公鸡所赐。
那天站在院子里，一只趾高气扬，差不多跟我一样高的大公鸡走过来照我脸狠狠啄了一口。热热的血在脸上流，我哇哇大哭，响彻院子。那天村子里满是我爸把鸡追得咕咕叫的声音。
当晚，那只公鸡成了我们一家人的盘中餐。
黑桃 女 22岁
我想讲的伤痕，是奶奶额头上一个小小的包。
小时候我很淘气，喜欢上蹿下跳。一次，奶奶牵着我下一段长长的台阶，我突然牵着奶奶朝台阶下飞奔。结果不小心踩空，两人一起滚下了台阶。奶奶护住了我，自己的头却受伤了，后来她头上一直留着一个小包。她虽再没提过这件事，可每次我看到这个包，就会想起自己的过失。
如今奶奶已经不在了，我永远失去了世上最疼爱我、最懂得我的悲伤和恐惧的人。
陈蹭蹭 女 25岁
我左小腿肚上留有一道皮筋勒的疤。
儿时家里农忙，大人们无暇看孩子，妈妈就用一根很粗的皮筋把我绑在床上。
有一天，爸妈回家发现，我腿上绑着皮筋，却还是挣扎着在屋里四处跑着玩，所以皮筋已经勒进我的小腿肉里，血肉模糊。
他们赶紧给我取下了皮筋，然而那处肌肤再没能恢复如初。随着我长大，皮筋勒出的伤痕位置从脚踝移到腿肚子上，形成一圈白色的凸起。
长大后，我结识了一位出身富足的男朋友，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无法想象这道疤痕的来由。
对我来说，这道疤痕时刻在提醒我，家人是通过无比辛苦的劳作才换来了我们不挨饿的生活。我在六岁时也加入劳动，火辣辣的太阳烤晒皮肤的感受，永远都很清晰。
沈孤鸿 女 25岁
我的大腿上，有一个圆形疤痕，比一元硬币大一小圈。这个伤疤，是我们一家人回忆过去艰难日子的路标。
孩童时，我被蚊子咬了，爸爸没有照顾好，挠破的地方感染化脓，肉也烂了一些。来看病的医生医术不行，直接把坏的肉挖掉，塞了一团纱布进去，就算完事。后来伤口没有愈合好，留下了这个疤痕。
那时候，九十年代后期，时代和经济齐齐飞速发展，下岗潮也来了。父亲原本在国企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那时候只能下岗待业。全家人的生计，就压在在澡堂当搓澡工的妈妈身上。她起早贪黑地赚钱，照顾我的任务全部交给我爸负责。
女主外男主内的搭配维持了好几年。两年后，妈妈用辛勤劳动改善了我们一家的生活，家里还添置了一台大彩电。父亲比较粗心，虽然很努力地想把我照顾好，还是没有防住蚊子和庸医，让他们合谋在我腿上留了疤。
匿名读者 男 29岁
儿时家里条件不好，一般过年过节才买肉。4岁那年，过年前两天，爸爸买了一块牛肉，放在家里的茶几上。
我太嘴馋了，趁家人不备，我爬到沙发上，伸手去茶几上够牛肉。茶几表面的玻璃其实已经裂开成几块，家里大人节俭，觉得还能用，也没特地更换。牛肉正好放在裂痕上，在我一通乱拽，茶几的玻璃桌面跟着牛肉一起被我拽了下来。一块边缘锋利的玻璃划过，我手腕的皮肉直接翻了起来。小孩皮肉薄，我隐隐看到露出的骨头。家人闻声赶来，爸爸妈妈都吓坏了，奶奶回过神来，抱着我哭。
大人们送我到医院缝合，所幸没有割到动脉，我的性命无虞。不过，妈妈一直担忧我的手不能正常活动，常常为此心烦。后来有一次无意间看到妈妈的日记，她自责没有看顾好我，自责家里穷，没有像姨妈家那样买一个大理石茶几，自责平时让我吃不到牛肉，才会那么稀罕牛肉，那么嘴馋，因此受伤。她说，恨不得伤在自己身上，
我其实从没怪过爸妈，反而觉得那时候挺幸福。爸妈怕我晚上起夜拉扯伤口，当时特意买了纸尿裤给我，还买了很多好吃的。开学了，我也很久不用去幼儿园上学。
青雨 女 20岁
我的疤痕在上嘴唇的右侧，是自己不小心咬坏的。
10岁那年，有天爸爸妈妈去参加同学聚会，外婆带我在家里看电影。我坐不住，总趁外婆不注意，从沙发上溜下来，在屋里四处跑。结果那次落地时，牙齿磕到了嘴唇，非常痛，出了很多血。家里没有电话，外婆只能到邻居家求救，后来爸妈匆忙赶回，开车送我去医院缝针。
直到从医院回来，我才发现外婆就直直立在家附近小卖部门口等我们回来。大冬天的，她顶着寒风刺骨，手上还一直拿着我的衣服，可以想见她有多么担忧。那一瞬间，我非常悔恨，觉得自己不懂事，此后一直都对外婆感到惭愧。
后来我的嘴唇有点歪，照相时候挺明显。在等待伤势愈合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外婆，也告诉自己今后不要再任性妄为。
康苏 女 23岁
伤疤愈合，疼痛或许一直在
我6岁那年父母离婚后，我随母亲生活在姥姥家。姥姥身体不好，每年光治病吃药，就需要很多钱。她和姥爷辛劳一年到头，只够老两口治病糊口。为了把我养大，妈妈常年外出打工，一年她只能回来两次，一次是过年，另一次，是我的生日。春节和生日都在冬天，所以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春天、夏天和秋天，熬人又漫长。
大概是7岁一个周末，我在朋友家玩耍，临近中午，朋友妈妈给她做了鸡蛋糕，金黄色，弹弹的，看着就很好吃。我拒绝了对方的邀请，飞快跑到家，发现姥姥做的午饭是上顿吃剩的烧茄子。这时我想，如果妈妈在身边就好了，她就能给我也做一份鸡蛋糕了。
可是，我没有好的借口让妈妈回来，思来想去，脑海里出现一个念头：我受伤的话，妈妈就会回来了吧。
于是，我拿起菜刀，左看右看，想把左手大拇指砍掉。手起刀落，不知是刀太钝还是力气太小，又或者是我没那个决心，刀只是在手上开了个口子，流了很多血，很疼，我就放弃了。见妈妈的计划也不了了之。
这个疤痕渐渐愈合，我也渐渐走出了不安。写下这个故事之前，我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个伤疤背后我的密谋。
马鑫 女 23岁
我的左手手指上，爸爸咬过的地方留了一道疤。
我的爸爸得过脑梗，之后瘫痪了，失智失忆。一日他癫痫发作，我跑到床前，慌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病，妈妈不在家，我不知道能做什么，脑子里只有“癫痫病人把舌头咬破会死人”的说法。
情急之下，我想都没想，就把手塞进他嘴里。没想到，爸爸咬合力大得惊人，一瞬间，我的手就流出鲜血。我咬牙忍着痛，听见他嘴里咔哒一声，心想大概是我的手指骨折了。
终于，爸爸平静下来，妈妈也赶回家。安顿好爸爸后我去了医院，大夫听了经过，说我太幸运了。他说我爸肾病导致牙齿松动，咔哒的一声实际上是他的牙断了，否则，按照我的做法，要是咬出问题，很可能就不止是骨折，整个指关节都可能断掉。
之后，我眼见着手指肿成两倍粗，一个月才好，跟人笑着说是切菜破了。家人逼我去打狂犬疫苗，我嫌贵，也没打全，就打了一针。
后来，爸爸还是去世了。他咬过的伤口渐渐愈合，我也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现在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嗯，还是蛮坚强乐观的。
Rain 女 25岁
2020年的夏天，我的肚子没有征兆地变大，渐渐胀得像个圆滚滚的气球。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我腹腔内长了一个巨大的囊肿，压迫子宫、卵巢，医生说它可能有5斤重。
回到家，我带着一些漠然跟妈妈说，我需要去住院，她惊讶地问发生了什么，我把诊断书和各种图像检查递给她。我和妈妈有三年很少交流，平时住在各自的房子，极少与她往来。之所以告诉她，是因为我手术需要她签字。
据我妈说，我从手术室出来后，还没清醒的那两个小时一直在喊妈妈。术后住院，伤势愈合的那段时间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婴儿期。我又得到了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时时刻刻的陪伴，让我幸福安心。原本淡漠、隔阂的母女情，也在这期间渐渐修复、愈合。
王艺童 女 32岁
右侧小臂，我十四岁时砍了自己一刀，留下了刀疤。
我爸经常打我妈。十四岁那年，我爸又一次动手，我冲进厨房拿出菜刀，当着他面，往自己胳膊上狠狠砍了一刀，血直往外喷。我问我爸：“你不就是想见血么？够不够？不够我再砍！”我爸被我吓住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敢动手打过我妈。
伤疤渐渐愈合，留了疤痕，导致我招飞我连体检那关都过不了，彻底断了当飞行员的梦想。但我觉得值得。起码在当时，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治住我爸家暴的办法，不后悔。回想童年，只有无尽的争吵和家庭暴力充斥脑中，它们和这道疤痕一样，都是我父亲给我留下的阴影。
高英泽 男 31岁
现在右边大腿上的淡淡疤痕，是我的亲奶奶在我三个月大时拧的。
我爸妈婚后，妈妈和奶奶矛盾频频爆发。有一次奶奶和妈妈打起来，爸爸将两个人拉开后，抱我到奶奶屋里，想要用襁褓中的我安慰奶奶，缓和她们的紧张关系。但老人不喜欢我这个女婴，我爸把我抱去不久，妈妈就听到了我的大声哭喊，紧接着，就见我爸用手堵着我的嘴，把我抱了回去。当时没发现什么异样。第二天起来妈妈发现我右侧大腿上紫了一片。我爸说是胎记，我妈不信，出生没有，她不信三个月后，我能凭空生出胎记来。
如今腿上的瘢痕经过十八年，已淡到几乎看不出。爸妈后来几离几复，现在分居一年多，手续还没办，我和我爸过。前一阵我确诊得了双向情感障碍，可以说就是拜他所赐。
一念 女 18岁
初三时，因为妈妈对弟弟的过份偏宠而心生不满，和她有半年多互相不说话。我坚持认为她的溺爱对弟弟不好，她坚持认为我见不得我弟好。
那时我帮家里干活，喂猪时不小心让猪圈的门夹坏了手指。碍于和妈妈的争执，手指伤后我没有好好养，放任伤口恶化，把全部的恨和委屈都宣泄在那个口子上。后来，伤好了，就是手指有点弯。
我和妈妈重归于好，但有些事情就像我的食指一样，虽然伤口不再痛，但已经变得丑陋别扭。
三亦 女 2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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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策划 | 刘鑫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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