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脏已经在东南亚寻觅了三年发财路,如果不是我主动问起,他几乎都要忘掉当年误入菲律宾博彩组织这件事了——他坚持认为这不过是他创业路上的一场小小风波,丝毫不会影响他命中注定的蛟龙得水。他只将这段往事视为饭后闲谈,并且愿意对所有人公开讲述这段经历。
“我当年纯粹属于自投罗网,”他说。
小脏身高180cm,体重接近200斤,卧推120kg,当他挥舞铁拳时,会有风声传来。而这正是他敢于勇闯犯罪集团的底气。他坚信自己是那种可以从传销骗局,亦或是从仙人跳中全身而退的男人。
小脏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初次抵达菲律宾的那天,正好是2019年4月份的下旬。
四月份的马尼拉燥热难熬,似乎就连郊区的墓碑都在太阳底下流汗。海风夹带着海鸟的屎味窜进所有人的鼻孔,当地人打出生起就开始厌恶这种万年不变的气息。而很多慕名而来的中国游客却在机场大声疾呼,宣布自己终于闻到了异国海洋的味道。小脏说,马尼拉的街道与房屋像是被炸弹轰炸过,里外都透出一股破败且焦躁的调性。当他刚出机场没多久,就被一个本地小孩厚着脸皮,不厌其烦地向他索要他手中已经舔舐过的冰淇淋时,他开始确信马尼拉不是一个合格的养老院,却是一个适合发大财的地方。
他去菲律宾确实是为了发财——之前在马来西亚浪迹的他,正好缺少一个足够让他准时偿还银行贷款的工作。然后他就如同《法制进行时》里面的完美受害人那样,通过某位女网友的介绍,登上了去马尼拉工作的飞机。他说他那天走得义无反顾,慷慨激昂。他买了一身崭新的西装,与认识三天的香港女孩永久道别,然后发誓自己一定要在马尼拉出人头地。
与他同行的是两个在马来西亚认识的法国朋友。下了飞机,两个法国佬决定去港口裸泳。分别时,他们用生涩且羡慕的法式英语祝他一路顺风。
这就是其中一个法国人,他的厚密
菲律宾的华人博彩组织远近闻名,实际上,几乎每个法制频道都播出过警方跨国打击此类组织的节目。被诓到此地打黑工的国人受害者比比皆是,老板则赚得盆满钵满,生活纸醉金迷。
但小脏说,他当时并不知道此次求职的凶险,他只以为自己将去一家华人公司当个朝九晚五的会计。他原本的计划是先借此公司在马尼拉站稳脚跟,然后伺机创业,最后一举成为菲律宾外贸大王,或是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
他第一次觉察到那地方不对劲,是他去公司报到,却被几个壮汉没收了行李与手机,并被他们强行安检时——在马尼拉这种地方,只要摊上了安检,准没什么好事发生。他第二次觉察到不对劲,则是安检结束后,被另一群壮汉带去签合同,然后顺手抢夺了他的护照时。而最后当他看见站立在办公室门口的持枪保安,他终于开始明白自己的处境其实很不理想。
小脏没有胆量偷拍保安
按照我多年游玩CF的经验,
他所说的应该是这种枪
小脏所在的这家公司,据他讲,在当地华人圈子里的外号是“珍珠大饭店”。这个意思就是说该集团除了食堂,其余的都拿不出手。
报到的当天,小脏就被分配到了某个会计小组,组长的花名叫做铁柱,大概是个广西人。他们小组负责统计各个博彩平台的数据并且上交高层。得益于在西华大学会计专业的深造,小脏不至于像那些十六七岁,在贴吧找工作却被诓骗至此地的小年轻那样,被迫进行一些重体力劳动。
晚上,铁柱带着小脏观摩了公司的主要业务。
——在公司大楼,他看见上百人蜷缩在一个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房间过于逼仄,似乎连一个多余的响屁也容不下。这些人面前均放置着一台电脑,像是一个随时会被查封的黑网吧。房间内的二氧化碳浓度似乎恰巧处于让人昏昏欲睡,却又不会让人窒息而亡的范围内。那些电脑机箱的轰鸣声音也剧烈得不太正常,让他止不住怀疑,是不是有人正通过操纵散热风扇的转速,向他偷偷发送求救信号。一大帮纹着奇特纹身的年轻男女正抄着各地的方言对着麦克风侃侃而谈。他们有人负责根据受害者的癖好,伪装成女大学生或离异熟妇,进而将对方拉入赌博魔窟,而另一些人则是客服,负责对那些想要退钱或提现的受害者进行语言上的责骂,以及人格上的侮辱。他甚至亲眼看见一位连赢十八万的受害者,在客服的指导下最终提现失败。
铁柱说,完不成KPI就得打骂,但完成之后好处大大的有,一些销冠甚至能拿四五万人民币的月薪。小脏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他确信这些都是违法的勾当。
小脏同样不敢偷拍办公室
这张是他去报到之前在公司附近办的健身卡
直到他出逃为止,这张卡都没有用过
办公室旁边就是吸烟室。集团以人为本,每个人甚至都有十分钟的抽烟时间。
河南人,广东人,四川人,广西人,还有不承认自己是山东人的青岛人……无数短暂从办公室逃离的员工在吸烟室点燃香烟,吞吐漂流他乡的哀愁。中华与玉溪的烟雾相互交织,万宝路与宝亨的爆珠接连破裂,每个人似乎都在拼命汲取香烟中的尼古丁,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待在吸烟室什么都不干,任由焦油灼伤肺部。小脏表示他们也许只是想休息一下。
铁柱告诉小脏,他们是正规公司,每天上班需要上交手机,回到宿舍后统一发放。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合理且合法。铁柱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鼻子上的黑头于是闪闪发光。
“当时我就想跑了,”小脏说。
小脏的宿舍是一个十二人间,空气中充斥着油漆与劣质家具的味道。你要是躺上半个小时,估计连鼻屎都能摆上宜家展台。跟宿舍相比,那个氤氲着霾气的吸烟室反而更适合人类居住。
为了在出逃之前存活下去,小脏最终凭借语言与体格的魅力,让铁柱外出替他买了一袋活性炭。他将活性炭放置于床头,用以避免自己突然之间罹患急性白血病。
就是这袋炭,也不知道究竟起到作用没有
小脏有个室友,花名叫做鸽子。鸽子因为打架蹲了半年班房,才放出来不久。2019年年初在国内欠了账跑到了马尼拉,结果又不慎落入了“珍珠大饭店”的手里,现在如果他要辞职,得交好几万的中介费,要想不交钱,那就去跟保安手里的霰弹枪讲一下道理。鸽子大概是个好人,估计看出了小脏的银行卡上有点闲钱,每天都劝小脏迅速出逃,否则迟早暴毙。
对了,小脏也有花名,他的花名就是小脏——在这里,每个人只能用花名相互称呼,有点丐帮的感觉。
鸽子就睡在他的下铺,据说鸽子还有脚臭
小脏在这个博彩集团待了一周。但他没有对此集团的发展做出任何有效贡献。
这多亏了当年在大学的不学无术,小脏完全没有掌握任何专业技能。铁柱丢给他几本账单让他学习与参考,他就两手一摊,表示根本看不懂。最开始铁柱还认为他是玩了计谋,甚至还对他放了一些离经叛道的狠话,后来铁柱才发现他真的是一滩烂泥。
小脏在集团骗吃骗喝的同时,也悄悄联系了一位在马来西亚认识的泰国哥们儿,据说这哥们儿手眼通天,认识该集团的高层,于是他请求泰国佬将他捞出去。
他的逃跑过程没有枪战与斗殴,没有咏春,没有截拳道,也没有枪斗术,他跑得很文明——在一个周末,他被铁柱叫出了宿舍,铁柱将护照还给了他,笑着说你可以走了。他甚至都不用交几万块的中介费。小脏甚至怀疑只要他主动提出辞职,他也能获得与此相同的待遇。
整个过程过于顺利,以致这趟遭遇到底从哪里开始都变得扑朔迷离:到底是源于那个热心介绍工作的女网友,还是其实从遇见泰国哥们儿的那天起,一切都已经不由自己。
小脏还记得离开那栋大厦的那天,在楼下的华人餐厅搞了一顿川菜。“说实话,其实集团里的菜更好吃一些,”他在电话里讲道。
  —待续—  
撰文大浣熊编辑 大浣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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