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强弱在于力
千秋胜负在于理
天下衣冠皆尽,小民岂能幸免
©言九林/文
编辑:瑞秋的春天
武则天如此这般装糊涂、装被人欺瞒愚弄,大臣姚崇也只好跟着一起装,将过错全部推给酷吏和告密者。
《资治通鉴》里说,自徐敬业起兵扬州之后,武则天便“疑天下人多图己”,觉得满世界都是反对者,遂“盛开告密之门”,鼓励天下之人告密。
为了造就一种告密者无处不在的恐怖气氛,武则天重用了大批酷吏。著名者有侯思止、来俊臣、周兴等。这些人大体都是来自底层的地痞流氓。侯思止“贫懒不治业”,沦落到给人做家奴。来俊臣的亲爹与养父皆是赌徒,来俊臣成年后整日游手好闲、为非作歹。
这批酷吏为了完成武则天交待的任务,撰写了一部技术手册《罗织经》。
该书全名《告密罗织经》,由周兴、来俊臣、侯思止、卫遂忠等人主持,“招集告事者数百人”,共同提炼经验总结而成。是一部集体创作、专门教人如何成功告密、如何成功给人栽赃罪名的实操性专著。
此书的具体内容已经失传(今天市面上出售的所有《罗织经》,皆是当代人造的伪书),但我们可以从唐代史料留下的只言片语里知道,该书收录有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着即承、失魂魄、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铁圈笼头等酷刑的具体操作方法,且有一项栽赃陷害的技术流传至今:
“每擿一事,千里同时辄发,契验不差,时号为罗织”,“招集告事者数百人,共为罗织。数州相连,千里响应。欲诬陷一人,即数头别告,皆事状不异,异口同音,以惑上下。”
意思是:每次接到害人的任务,酷吏们便组织告密者,自不同地域、不同领域同时动作,以众口一词来使被诬告者陷入辩无可辩的罗网。
武则天大兴告密之风,主要动机是为了消灭政敌,震慑官僚集团,故史书将这场大告密运动称之为“罗告天下衣冠”。《太平广记》“来俊臣”条里说:
“则天朝,(来俊臣)罗告诸王贵臣,……少不会意者,必牵引之。前后坐族,灭千余家。朝廷累息,无敢言者,道路以目。与侍御史王弘义、侯思止腹心。罗告衣冠,无间春夏,诛斩人不绝。”
即是讲来俊臣等酷吏遵从武则天的指示,以李唐宗室与官僚集团为重点罗织对象,被诛杀灭族者千余家。
这一恐怖政策造成的直接结果,是“告密之徒纷然道路”(如羽林将军常元楷“三代告密得官”),名流与朝臣“阅日而已”,全抱着多活一天赚一天的心态。因随时可能被逮捕乃至灭族,朝臣们将每天当成人生的最后一天,每次出门上朝皆会与家人诀别。连狄仁杰这样的名臣,也躲不过来俊臣的罗织而锒铛下狱。甫遭逮捕,狄仁杰便选择认罪。后侥幸不死得以出狱,武则天问狄为何甘愿认罪,狄的回答是:若不认罪,“已死于枷棒矣”。可见当日酷吏们屈打成招的手段毒辣,使人闻风丧胆。
需要注意的是,以李唐宗室与官僚集团为告密运动的主要整肃对象,并不意味着普通百姓可以置身事外。相反,普通百姓也被深深地卷入到了风波之中。
武则天以大赐官爵为饵诱惑告密者,告密不实也无惩罚,实是在摧毁人性。人性最经受不起坏制度的诱惑,武则天的恶政便激发出了许多普通人内心深处的恶。《大唐新语》称:“则天朝,奴婢多通外人,辄罗告其主,以求官赏”,意思是普通人被恶政所诱,纷纷成为可耻的告密者。
因告密之风追求的不是真相,而是恐怖的社会氛围,故即便是被普通的“奴婢”告密,有地位者往往也难有翻身的机会。润州刺史窦孝谌之妻庞氏,便是栽在了家奴手里。庞氏“夜醮”,被家奴罗织成“诅咒武则天”之罪,告密至朝廷。武则天命侍御史薛季旭审理,薛上奏说“庞氏事状,臣子所不忍言”,将庞氏判为死刑。庞氏之子前往另一位侍御史徐有功处喊冤,徐了解案情后认为这是冤案。但三司衙门无人理会徐有功的意见,终于还是将庞氏处以绞刑。武则天也因此事召见徐有功,说他“失出何多也!”,责备他办理告密案杀人太少,随后将他流放岭南。
后来,武则天欲再次起用徐有功担任司法官员。徐全力推辞,理由是:“陛下以法官用臣,臣以从宽行法,必坐而死矣。”言下之意,是在责备武则天,说她恨不得将每桩告密案都问成有罪,都判决杀人。徐有功不愿做这种差事,且认定自己再做司法官的话,迟早要死于非命。
徐有功的这些话,道出了武则天时代许多底层百姓成为告密者的主因。
时代的道德滑坡,总是始于政治滑坡。用赤裸裸的利益来诱惑鼓励告密者,用连坐制度来恐吓不告密者,必定在整个社会中造成恐慌,使人与人之间丧失信任。《朝野佥载》记载了一件事情:李显被武则天废去帝位、贬为庐陵王那年,“有飞骑十余人”在洛阳坊间饮酒,其中一人发牢骚说,早知道支持太后并无赏赐,当初还不如支持李显。酒未喝完,众人已被羽林卫逮捕,原来是同饮者中有人悄悄找借口离席前去告密。结果是发牢骚者处斩,同饮者以知情不报之罪绞杀,举报者赐官五品。
这些“飞骑”不过是底层一兵,与“衣冠”无涉,本不属于武则天的重点打击对象。但告密之风已呼呼地刮了起来,便没人能够独善其身。此案中,推动告密者去作恶的主要动力,与其说是奖赏,不如说是自保——在连坐制度下,他无法保证同饮的十余人中绝对无人告密,为了自我保全,便只好自己先积极作恶成为告密者。
人性之恶一旦被政治滑坡大规模激发出来,受害者赖以自救的措施,往往也就只剩下了以恶制恶《大唐新语》里便记载了一桩以恶制恶的案子。其大致情节是:
崔宣被人告密参与谋反,武则天派了御史张行岌前去调查。告密者先将崔宣家的一名小妾诱出藏起来,然后散布消息说“该妾欲举报崔宣,被崔宣杀了沉尸洛水”。张行岌两次调查,皆以查无其事汇报。武则天大怒,威胁张行岌说:崔宣杀了小妾,足见是个大大的反贼;找不到小妾,便洗不掉罪名。你要宽纵他,那么“我即令俊臣推勘,汝自无悔也”——等我将案子交给来俊臣处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张行岌无奈,为了自保,只好逼着崔家交出小妾,否则便要将崔家当成反贼族诛。崔家满世界找小妾,到处张贴必有重赏的告示,仍全无消息。好在,崔宣的从兄弟崔思竞心思敏锐,他注意到,崔家内部会议的内容,常被告密者流传出去。他据此判断府中必有告密者的同谋,遂故意在府内散播消息,称要以三百疋绢为酬劳,雇刺客暗杀告密者。随后便发现府中有一舒姓馆客,急急出府欲将该信息通知告密者。该舒姓馆客素来“言行无缺,为宣家所信,委之如子弟”,如今却被恶政诱惑参与了告密行动。
崔思竞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自救。他威胁舒姓道:
“崔宣破家,必引汝同谋,汝何路自雪?幸能出崔家妾,我遗汝五百缣。”
意思是:要么大家一起死。死之前,我崔家一定攀咬你,说你是谋反的同谋。要么你把藏的小妾交出来,我崔家可以给你五百匹缣,让你后半生过上好日子。
告密是一种恶,攀咬也是一种恶。馆客之恶只能消弭于崔思竞的以恶制恶,足见正常的司法体系在当日已经荡然无存,个别司法官员的良心也俱已无处安放。
除了跟着政治滑坡一起往下溜成为告密者之外,还有很多的普通人在武则天时代沦为了被告密的对象。

同为告密运动的受害者,李唐宗室与与官僚贵族的悲惨遭遇,在史册里的存在感要远远大于普通受害者。但这并不意味着普通受害者的遭遇,要好于李唐宗室与与官僚贵族——这其实是一个常识:有权有势者尚且不能免遭告密之祸,尚且不能用律法来保护自己;无权无势的普通人,自然更谈不上能避开告密之祸,更谈不上用律法来保护自己。那些野心勃勃的流氓,也必不会放过普通民众。《朝野佥载》里说,酷吏王弘义出身地痞无赖,专门“罗织善人”。他早年发迹的办法是:“游河北赵、定,见老人每年作邑斋,遂告杀二百人”,这场举报让他得到了游击将军的官职。因王弘义告密诬陷而丢掉性命的两百人,都是普通的底层百姓。
武则天时代的道德滑坡是全方位的。其典型表现,就是平民间普通的矛盾冲突,多不再寻求律法的裁决,转以政治告密为手段来实施报复。如据《大唐新语》与《旧唐书》记载,恒州鹿泉寺的僧人净满与寺内众僧不和,于是寺内有人“密画女人居高楼,净满引弓射之状”,意思是诬陷净满想要射死武则天。当时,武则天正致力于将自己神化为佛。告密者了解这一点,遂拿着这幅画前往京城投递,武则天见到画像后大怒,命御史裴怀古前去调查,赋予他就地将净满诛杀的权力。幸运的是,裴怀古抓出了诬告者,不幸的是,裴怀因没有按武则天的期望办案,引来了武则天的“色动声战”之怒,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
净满的这种遭遇不是个案。武则天号召“农夫樵人”皆可入京告密,这些人没什么机会接触李唐宗室与官僚贵族,其告密对象主要是普通百姓。陈子昂曾上奏劝谏武则天不要再搞告密运动。陈说,告密者最喜欢将人罗织成“徐敬业叛党”,实际调查结果却是“百无一实”。面对调查结果,陛下又从来不追究诬告者,结果便是“睚眦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百姓们彼此间有点冲突有点矛盾,就以告密作为报复,整个社会发生了巨大的道德滑坡,变成了前所未有的道德洼地。
陈子昂的劝谏毫无效用,他自己还险些死在了告密者手上。
然而,等到武则天在权力上的私欲已然满足,大告密运动已然完成了其“历史使命”时,这位女皇却说出了这样一番无耻之言:
“往者周兴、来俊臣等推勘诏狱,朝臣递相牵引,咸承反逆,国家有法,朕岂能违。中间疑有枉滥,更使近臣就狱亲问,皆得手状,承引不虚,朕不以为疑,即可其奏。近日周兴、来俊臣死后,更无闻有反逆者,然则以前就戮者,不有冤滥耶?”
大意是:以前周兴与来俊臣这些人负责处理诏狱的案子,朝臣们互相牵连举报,个个都承认自己是造反的逆贼。国家自有法度,朕不能违法,只好诛杀他们。期间也怀疑过存在滥杀与诬陷,于是派了身边之臣去狱中调查询问,得到的答复都是承认罪行。朕于是不再怀疑,批准了周兴和来俊臣的汇报。最近周兴与来俊臣被杀,再不闻国家有造反的逆贼,大概从前处死的人当中,也存在被冤枉者吧?
武则天如此这般装糊涂、装被人欺瞒愚弄,大臣姚崇也只好跟着一起装,将过错全部推给酷吏和告密者。姚崇说:从前那些冤案,都是“告者特以为功”所致。这些人的“罗织”手段比汉代的“党锢”还厉害,所以人人自危。陛下让身边之臣去询问被捕者,但身边之臣也会害怕,不会认真办事;被询问者则会担忧即刻遇害,也不敢翻供。现在陛下“圣情发寤,诛锄凶竖”,一切都过去了。
但,一切真的都过去了吗?
唐人韩琬在《御史台记》里说,来俊臣被族诛之日,不论贵族平民,不论是男是女,京城里的百姓全都跑到大街上来欢呼;大家都说,“自此后卧,乃背得着床”,提心吊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睡个安心觉。这些欢呼的男男女女,确实很希望一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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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课经济学 | 智慧集结号】一年精读四本经典。知识点一点点的过,一点点的学。从哲学基础、方法论到基本公理、定理和规律,从个体行动再到宏观层面的经济周期,奥派经济学的体系是庞大而又不失精致的。从第 1 季到第 4 季,在智识之旅上风雨兼程、跋涉探险,你我继续前行!长按以下二维码识别或点击阅读原文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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