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365 篇文章
题图:一诺和清浅一起的大合照。
作者:清浅,前乡村教师,乡村校长,现教育公益工作者。
01
 破次元壁的遇见 
2016 年的 12 月,我用力拥抱了一诺,在清华大学,当时的我在江西一个很偏远很小的村级教学点任教。我是乡村教师,而一诺是很多人的女神。总之,我是因为一诺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进体制、去工厂打工、做小生意之外,还有咨询顾问、学校创始人、职业教练等等职业的存在。
从江西去北京的火车上,一诺加了我的微信,给我发了一条语音:亲爱的,你是不是快要到北京了,明天的一土嘉年华我们安排了你和南都基金会的徐永光老师进行对话,你想说啥就说啥。
我将那条语音听了又听,企图消除心中仍旧浓重的失真感,但直到拥抱了一诺的那个瞬间,我才确定,一诺这种人是确实存在的,和我存在于同一个星球同一个国度。
一诺和清浅。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呆了五天。那五天于我而言就像活在梦里一样。参加一土嘉年华,看到我从来没见过的生命状态:每个人都鲜明而温和地活着,说着我从未听过的话,我的耳朵好像失灵了一样,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们的存在却牢牢地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去一土学校,看到孩子像松鼠一样爬到老师的身上,让我目瞪口呆。
北京隆冬的夜晚寒风呼号,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一土社区的朋友请我吃饭,在小巷子里的一家小馆子,很足的暖气,暖黄的灯,手写的菜谱用线装订着,土黄色,厚厚的一本,边缘破破烂烂的。不一会儿,店家端上来了我从没有看过的食物,大家放松地交流着,仍旧是我听不大懂的内容,但我完全享受其中。
作者清浅对话徐永光老师。
五天后,我像一棵圣诞树一样,全身上下挂着大大小小的行李 — 那是一土社区的朋友送的各种礼物:书、玩具、巧克力等等,站在了北京西站的检票口,小米(
一土社区的一位朋友
)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说:就到这了啊,自己小心点。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梦,终究该醒了……热血在一点点变凉。

从北京回江西的火车上,我的眼泪流了一路,眼泪流得越多,我心里的一个声音就越发清晰:我不想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02
不要忘了我,我会行动给你们看 
村庄寂静,脏兮兮的黄狗没精打采地走来走去,孩子们蓬乱着脏兮兮的头发,穿着结了硬垢的衣服,哧溜着鼻涕,在校园里尖叫着跑来跑去,上完课的老师慢悠悠地穿过校园,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房门。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自己再次适应这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切。而与我一同回到学校的,还有一土社区一箱接着一箱的书籍。这一箱又一箱的书籍又是一个又一个的震惊:我从未看过这样成套的精美的书籍,从不知道书籍除了一页页全是字,或者再加上一点插图的形式外,还有这么多的样式。
在墙角发呆的、在操场打架的、在沙堆里挖坑的孩子全都围过来了,上扬的眉毛,瞪圆的眼睛和张大的嘴都在告诉我,他们和我一样震惊。
书在我的房间里越堆越多,我终于鼓起勇气,敲了敲老校长的房门,向他要仓库的钥匙,我看到那里一个很大的空书柜。在此之前,在这个小小的学堂,我对老校长和其他同事能避则避,而他们之前对我的到来以及后来的存在,当然也是全然的无视。
几乎全校的孩子都拥进那间似乎从没有被打开过的仓库,兴高采烈地把满是灰尘的沉重的书架抬到水龙头边,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它清洗干净,晒干后抬进我的房间,将书一摞摞地搬上去,然后我站在凳子上,孩子们站在书柜前,开心地摆着剪刀手,我拍好照片,上传到晨犀。
▲ 电影《老师好》
是的,我在使用一土研发的晨犀,我拿出花名册,一个个地加家长的微信,让他们进入灵犀。我疯了似的读书 — 一土社区的朋友除了给孩子寄书,还给我寄来了一大摞一大摞的书,就在那时,我阅读了很多于我而言几乎有着重塑灵魂作用的书,比如《是什么带来力量》、《窗边的小豆豆》、《夏山学校》等等。读完,我又去敲其他老师的房门,把书送给他们,老师们拿到书,高亢着嗓门说:啊,叶老师很爱学习嘛。然后将书放在一边。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的言行,之于家长和老师而言,是多么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到了诡异的地步,而我沉迷于造一个乡村版一土的想法中,对很多现实选择性地无视。
乡村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当一个不是乡村的人深入参与到一个偏远的山村生活里,可能会因为它的种种魔幻之处而倍感震惊。但是这种魔幻之于乡村的人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日常,于是一群人眼中的魔幻,在另一群人眼里就是一种寻常,寻常到如空气一般,不会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而我因为突然有了一点北京的、一土的、书籍的视角,再加上晨犀的记录,一点点地看到了这种魔幻的存在,并且自己确乎也是这魔幻中无力挣脱的一份子时,这种认知越清晰我就越痛苦,越痛苦我就越想提醒身边的人看到这种魔幻的存在,而其实我迥异于他人的言行,就是一种令人并不愉快的提醒。
▲ Photo by DANNY G on Unsplash
而反噬也如附着在毛衣上的虱子,渐渐多起来。2017 年第二次参加一土嘉年华,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无法自控地大哭起来。我感到很抱歉,你们给了那么多资源给我,我并没有给我们学校带来多么令人侧目的改变,这里面种种的委屈、痛苦和艰难,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万般滋味和千言万语凝结成汹涌的眼泪,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一次和我对话的是长期从事乡村教育公益的梁晓燕老师,当然那是之后我才知道的,而当时坐在她旁边的我对她一无所知。
梁老师很瘦,有着利落的小短发,说话的时候,浑身的力量都呈迸发的状态,她的声音铿锵有力,随着说话的节奏,双脚将地面跺得砰砰响,我发现我所有现实的困境和内在苦闷,都被她精准而有力地说出来,这让我感到震惊:乡村这个黑匣子一般无人问津的角落,为何她会如此了解?她到底是谁?我呆呆地看着她,身体不知不觉向她倾斜过去,被她全然地吸引住了。
嘉年华结束后,梁老师在会场外面对我说:小叶老师,你的处境我很了解,一土是非常好,但是离你的现实环境太遥远了,有其他更适合你的地方,到时候我会推荐给你,你要有信心。我流着眼泪默默点了点头。这一次,我只在北京呆了一天,因为我的心中虽不至于绝望,但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如果这注定是一场梦,梦醒时分如此痛苦,那我还是不要太沉溺于其中才好。
03
 行动,在崎岖反复中让人逐渐获得力量 
梁晓燕老师给我推荐了 21 世纪教育研究院针对乡村小规模学校的培训,但是那次培训是针对乡村校长的,这一点让梁老师有点犹豫。
但我看了研究院的招募文章后,坚定不移地对梁老师说:梁老师,你帮我向研究院说一下,我一定要去,我以后会当上校长的。因为我从招募文章中,感知到这是懂乡村教育的人做的事情,而我的行动屡屡受挫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我没有任何做事的空间,而要赢得空间,只有做校长这一条路可走。梁老师说:好,你去,车费和住宿费我给你报销。
▲ Photo by Aziz Acharki on Unsplash
2017 年寒假,在北京理工大学耿丹学校,我第一次体验了参与式的乡村教师培训,第一次从王雄老师、康健老师等诸位教育大咖的身上感知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教育家,深厚的学识,超乎寻常的平易近人,坦诚睿智的对话,以及平和中一份焦灼的热切。

“老师们,你们知道吗?你们能感觉到吗?你们能明白我对你们所说的这些吗?我对你们寄予了很高很高的期待。”从北大附中校长位置退休,又去云南一所村小担任校长的康健老师站在讲台上说,他言语中的诚恳和急迫,让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我在耿丹学院食堂吃饭的时候,康健老师突然坐在了我的对面,我紧张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赶紧低头扒拉了两口饭,又不想错过和他对话的机会,就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我在学校和生活中的困境,以及我怎么努力好像都不如别人优秀的自卑。康健老师说:“你就做一个异类,坦然地做一个异类,村小现在整体就是一个负数的状态,你往前稍微前进一步,都是了不起的一步。”我对他的话感到诧异极了,又倍感舒畅和有力量。
这次持续五天的培训,奠定了我对教育的基本认知:从生命的角度去看待身边的人,去倾听去链接去行动,建立一个民主和谐生长的乡村学校,是有方法可依循的。而也是从那次开始,我去参与了几乎我能知道的所有针对乡村教师的活动。
回到学校,我努力克服自己的尴尬,找机会和同事沟通,这些曾经如符号一般存在于我生活里的人,突然就有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了喜怒哀乐。我去对接了几乎所有我能对接上的公益项目,七手八脚统统都做了一遍,逐渐形成了一种朴素的教育观:既然说真正的教育是以人为中心的教育,那么什么是人呢?就是肉体加灵魂啊,既然如此,相对应的课程就是性教育和儿童哲学。我开始聚焦于此,每天花大量的力气去看书,玩即兴戏剧,组织讨论,详细记录课堂,和儿童哲学课程的研发者,也就是我现在所在机构的王雄老师进行对话,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而要成为校长一直是我心中的头等大事,但这件事情何其之难,体制内的人事非常稳固,而我曾经又是一个被领导多看一眼都会心中一慌的人。人际关系方面、职场哲学等等对于我这样一个前脚刚出校门后脚就进了校门的人而言,毫无概念。
所以无论是想方设法成为校长,还是拼尽全力实施课程,亦或者想尽办法挣脱生活的泥淖,在整个行动的过程中,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接力赛都在进行着。一土社区的西江提供了睿智暖心的朋友陪伴和帮助,职业教练LILY老师提供的是温暖而又更具职业教练视角的倾听和建议。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来自一土社区的以及来自公益圈的很多人都和我发生着互动,因此后面仍旧会出现很多人名,而每个人拎出来都会是一段长长的故事,但我在这里只能选择概括地说一说,读者们也不要惊讶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名字。

就这样,暖心、专业、琐碎,长久地陪伴,一切都在跌跌撞撞中往前走着,黑暗的路旁永远有星光铺满。一切似乎都在更好的方向发展,然而一切都结束得那么猝不及防而又理所当然。

我在行动的过程中,内心的忐忑从未停止过:别人会怎么看我,我该怎么做?课程这样上对不对?在整个过程中,身边的同事虽然并不反对,但对我所做的事情也并没有多少发自内心的支持,相比我已经知道的一土学校,这里仍旧太冷清,我仍旧孤独得要命。
所以当上海久牵志愿者服务社的创始人张轶超说要来我们学校办冬令营,问我愿不愿意的时候,我恐惧而惊喜。我告诉他,我渴望你们来,但冬令营有随时被叫停的可能。他温和地说:其他都不是重点,唯一的重点就是你想不想。
想,那就干。
从筹备到真的落地,期间历经艰难,而久牵那群年轻的志愿者老师真的从上海坐了一天的火车来到我们学校。这个始终有点萧瑟的小学堂,涌进了这个村庄从四岁到初中的几十个孩子,梦幻般美好热闹的冬令营,在南方冬日的暖阳下肆意绽放。直到学校门口突然停下了几辆轿车,一切戛然而止。
交涉无果,孩子们走了,志愿者老师走了,冷寂从四面八方侵蚀过来。很快,我被撤去了校长职务,透进光的大门被慢慢关上,我听到寂静处“咔哒”一下落锁的声响,一切都结束了。
▲ Photo by Mehran Hadad on Unsplash
04
 离开,是一切的开始
我辞职了,从想辞职,到决定辞职,到真的写下辞职书提交辞呈办理辞职手续,入职新工作,成为一个教育公益工作者,是又一场救赎的接力赛,我感恩此文中我提到的每一个人,我也感恩因为受限于篇幅而未能出现在这篇文章里的人,请相信,你们都在我心里。于我的内心而言,这是一次从扒皮抽筋、九死一生到脱胎换骨的过程。
回顾来时路,每一个温和的日常,都有暖心的陪伴,每一个至暗的时刻,都有不遗余力的救赎,我生命被救赎的过程,是一次又一次的接力赛,而我终于从一个可怜兮兮的受助者,成长为一个想要去倾听和温暖同样深陷困境中的人,从某种层面而言,其实每一个生命都有需要被救赎的地方,希望在更长远的未来里,我们能彼此救赎,彼此温暖,一起成长。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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