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无法到达完美的境地
但通过不懈的努力奋斗和追求
你能看见那无限接近完美的渐进曲线
——保罗·卡拉尼什《当呼吸化为空气》
文 | 菠萝    本文根据患者真实经历改编
音乐会
2014年2月,上海,春节刚过。
有人说:头顶有梧桐树的地方,才是上海。如果是这样,那全程被梧桐滋养着的华山路无疑是典型的上海。
这条总长4320米的道路,是旧时法租界最独特、最具内涵的地区。一条路串起了看不尽的花园洋房和名校名园,静安寺、蔡元培故居、复旦中学、交通大学都在这条路上。华山路的法国梧桐非常有名,尤其到了夏天,荫翳蔽日,非常适合漫步。白天安静的街道,入夜后仿佛变了一个世界。灯光映照下,来自各国的男女说说笑笑,穿梭来往于商店餐厅酒吧,仿佛提醒着人们,这里是上海,全球最大的国际化都市之一。
此时,在华山路复兴西路拐角处的西餐馆二楼,一场小型音乐会正在进行。屋子面积不大,台上的布置也异常简单,两张凳子,两位乐手,一位弹古典吉他,一位拉手风琴。俩人均来自于离此仅隔一个街区的上海音乐学院。古典吉他温暖细腻,手风琴悠扬纯净,演绎着拉丁风情的Bossa Nova,乐声和煦,氤氲着整个房间…… 
台下几十位观众把不大的场子挤得满满当当,基本都是白领和学生。森凡也在其中。他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额头上有个明显的疤。因为常年踢足球,皮肤晒得黝黑。每过几分钟,森凡就会像着魔了一样,突然用鼻子深呼吸几下,声音有点吵,让坐在前面的一对情侣非常不爽,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森凡想道歉,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森凡从小就属于别人家的孩子,真正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作为名校毕业的学霸,30多岁的他,已经是知名跨国企业的战略咨询高管。他最近又爱上了心理学。或许是这个原因,他和人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盯着对方的眼睛。
森凡还痴迷音乐,从小练过手风琴,后来兴趣转到了弗拉明戈吉他,最近甚至专门飞到西班牙去拜师学艺。台上两位乐手演奏的乐器,他都会,所以他一面饶有兴味地欣赏演出,一面心里琢磨着,如果换自己在台上,是否能演绎得同样好?
但前一天,当森凡告诉老婆,今晚要来听音乐会,她都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悠闲地听音乐会?心也太大了。换一个人,此时不应该是窝在家里,茶不思饭不想,晚上也睡不好,脑袋里面有个声音挥之不去:我才30多岁,就得了癌症?我的人生是不是要完蛋了?!
没错,几天前,医生把一根硬邦邦的管子粗暴地捅进了他的鼻子,从里面取走了一些样品,说是要做病理检查。医生一边取样,一边说:“我的经验觉得像,但经验是靠不住滴,是骡子是马,还是得眼见为实。”
明天答案就要揭晓,等森凡去医院拿到病理报告,就会知道,困扰了他一年多的那个玩意儿,到底是不是肿瘤?
盲盒
2012年6月,足球场,艳阳高照,微风。
从中学开始,森凡就几乎每周都和朋友们踢球。他当年就读的中学是上海第一批快乐教育试点校。快乐到什么程度?一直到高三,都是每天下午准时4点放学,还没什么作业!现在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放学后,森凡最爱的活动,就是和同学们在操场上疯玩踢球。作为足球特色学校,他们的硬件堪比体校,所以经常有职业队在他们学校训练。和职业队的人踢了几次球,森凡立刻就断了自己想当足球运动员的念想,但同时,又对这项运动的美愈发着迷。很多东西,当业余爱好比当职业好多了。 
森凡喜欢足球,是因为享受在草坪上奔跑的感觉,做风一样的男子,也享受运动后大口呼吸的畅快。但今天他踢完球感觉有点不一样,因为这次空气的流通似乎被鼻子里什么东西挡住了。森凡心想,完了,感冒了,这下回去又得听老婆念叨。
森凡不喜欢去医院,对感冒更是不屑一顾。他坚信一句话:“人的病,三分之一不治也好,三分之一治了就好,三分之一治也不好。”
尤其是各种病毒导致的感冒或者炎症,等着自愈是最佳选择。去医院,七天好,不去医院,一周好。
可这次的感冒有点邪性,一周没好,一个月也没好。鼻子这种不通畅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甚至还逐渐恶化。但即使这样,森凡也没往心里去,就这样一会儿堵,一会儿通,折腾了一年多。直到2013年底的一天,森凡和老婆坐在家里沙发上并排看书,突然老婆很生气地吼:“喂,我刚才说的话你听不见吗?”
两人对了半天,森凡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左边的耳朵真的听不见了!
鼻炎居然还能转移到耳朵?被老婆一通教训后,森凡终于痛定思痛,必须得去医院把这该死的慢性鼻炎看一看,不然家庭和谐要出问题了。
和很多人一样,森凡觉得看病一定要选经验丰富的专家,最好“上点儿年纪”。经过反复比较,他选择了自己家附近三甲医院的耳鼻喉科主任,并用了自己作为学霸的全部技能来抢号。森凡对这位专家很有信心:年近六旬,从医已经30多年,照片和蔼可亲,著名网站“牛医生”上的口碑也很不错。
到医院一看更是了不得,虽然已经快过年了,但来找专家看病的依然是人山人海。取决于有没有人维持秩序,来自全国各地焦急的患者,在诊室门口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
森凡心想,这么多人都有慢性鼻炎么?肯定是最近空气有问题。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叫到了他。刚进屋,就把他吓了一跳,因为小小诊室里人挤得满满当当,有看完病还在赖着不走追问的家属,有帮忙整理资料的助手,还有几个跟着主任学习的年轻医生。这些年轻人,眼中无不露出对老主任的崇拜,以及想要成为好医生的理想之光。
森凡刚一坐定,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刚说了两句,专家就打断了他,然后非常麻利地抄起扩张器,撑开他的鼻子,在头灯的照明下往鼻子里迅速扫了一眼。老主任果然经验丰富,效率极高。前后不到一分钟,他就开始往电脑里敲字,一边敲,一边和森凡说了结论:“里面有个小水肿,没什么,就是慢性鼻炎。这种我见得多了,给你开点药回去吃。”
说到这里,专家还特意扭头跟学习的几位年轻医生说:“你们来看看,这,就是典型的鼻炎!”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森凡这个时候会大喊:“麻烦再仔细看看,这,就是典型的误诊!”
但在当时,听到老专家说“典型鼻炎”,森凡悬着的心立刻就放了下去。心想,果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还好没有听老婆的,自己吓自己。
快到春节了,医院大门口也早早挂上了一排红色的灯笼,中间印着一个巨大的“福“字,算是给这个压抑的地方增添了一点喜庆。森凡抱着一堆治鼻炎的药,站在灯笼的下面感慨:以后还是要找老专家,毫无废话,效率真高,而且没让我做任何额外的检查,真是良心医生。
整个春节,森凡都满怀希望地吃着治疗“典型鼻炎”的药。
吃了整整一个月,完全没用。
过完年,森凡实在坐不住了,在微信朋友圈一番打听,最后决定听一位后来学医的中学同学的建议,再去专门的五官科医院看看。
同学略带遗憾:“你要不介意我学的是兽医,我也可以给你看看。”
这次他学乖了,挂了个五官科医院四十多岁的副主任医生,还去国外进修过。他想:年轻的至少眼神好一点。
医生只用内镜往鼻子里面看了一眼,立刻就沉默了。一句话没说,就开始在电脑上啪啪打字。
一看医生这架势,森凡立刻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来之前特别希望听到的“鼻息肉”“鼻窦炎”这些词,恐怕要泡汤了。他突然感觉呼吸困难,几乎喘不上气来。上次心跳这么快,还是小时候在路边买彩票,从右边开始刮,先刮出了“等奖”俩字,就等着揭晓第一个数字。一等奖是当时最先进的长虹彩电!但最后出来一个“五”,喜提香皂一块。
医生打字的时候,森凡一句话也不敢问,生怕自己说一句话就会让病情加重,或者误导医生。他在想,上次是不是就因为自己话太多,把那个老专家带偏了?
森凡此时没出声,反倒是不断有患者开门伸个头进来,“医生我问一下……”医生头也没抬,只是不耐烦地重复:“在外面等,叫到你再进来!”
仿佛过了很久,医生才停下来,然后如敲地鼠一般的语速开始交代他后续检查的一堆事儿。森凡只听清楚了几个关键词:不明肿块、CT、增强磁共振、取样活检……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森凡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CT和磁共振都提示鼻腔里面有不好的东西,不能排除是癌症。最后,医生在麻药的帮助下,用工具到鼻子里夹了一小块肉,说是要送到病理科医生那里去做检查。森凡第一次听说“活检”这个词,据说这才是确定肿块是癌症的金标准。
他心想,还好是活检,“活着检查”总比“死检”,甚至“尸检”要好。但森凡没想到的是,从取样到活检的病理结果出来,要整整2周!
可以想象,等待结果的这段时间,正常人都会非常焦躁。心情就像等着开盲盒,但祈祷的是:开出什么款式都行,千万不要是“癌症隐藏款”!
森凡在这时表现出了一个真正学霸的素质。他只焦虑了几个小时,就开始上网查阅鼻子里可能长的肿瘤。他相信,互联网时代,所有信息都是透明的,医学也不例外。那一年,还没有魏则西事件,所以他很自然地用了中国人最常去的那个搜索网站“千帆”。他用略带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输入了两个关键词:鼻、肿瘤。
搜索框立刻自动推荐了一堆问题,排在第一的赫然是:鼻肿瘤能活几年?
森凡在“千帆”上学习了一天,基本判断自己应该是得了癌症,大概率是鼻咽癌。很多人看到鼻咽癌三个字,可能会紧张焦虑,会不知所措,甚至开始写遗书。但森凡没有,作为一个优秀的理工男,他第一反应是:我要统计数据!
他翻遍了网上的科普文章,甚至还看了国内国外最新的治疗指南,发现鼻咽癌整体生存率很高,早期基本都能治愈,哪怕已经扩散了,生存率还接近70%。森凡心想,死不了的概率,显著大于死掉的概率,那就该干嘛干嘛。
所以,他依然决定在“开病理盲盒”的前一天晚上,独自跑来华山路听音乐会。
癌症
听完音乐会,森凡回家已经11点多,老婆已经睡下了。客厅的茶几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他的所有就诊材料,厚厚的一沓,用彩色的标签纸,分门别类。旁边另有一张A4纸上,写着明天早上要带的所有东西,从身份证、各个医院的病历本到口罩。
自从知道森凡可能得了癌症,老婆从来没和他讨论过这个话题。并不是不关心,而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生怕一句话没说好,带给他更大的压力。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森凡本来很淡定,但看到这些精心准备,突然鼻子一酸。自己就像以前进京赶考的秀才,娘子尽力准备好了盘缠行李,但前路未知,可喜可忧。这一路,承载了家人所有的希望。
他又想起20多年前去北京参加夏令营,外婆给他准备的行李。“睿睿(森凡小名),这是笔袋,卷笔刀也在里面,写字的时候记得坐直,这一袋是冲剂,感冒了冲来喝,有点苦但对身体好。你最喜欢的书都放书包里。出去要有礼貌,不要和同学打架。长城上风大,一定要戴帽子,但不要被吹走了……”
所有的家人里面,就属外婆对森凡影响最大。森凡是外婆一手带大的;他很小就离开父母身边,从上海来到在大西北支援边疆的外公外婆家。外公是中国第一批搞涂料的专家,为中国工业发展奉献了一辈子。外婆也是知识分子,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她,高中毕业,在那时的女性里是极其罕见的。在他的记忆里,外婆永远都在读书和读报,直到90多岁去世前,她还保持着每天剪报的习惯。“知书达理”四个字,是对她最好的形容。
说来有趣,在和外婆相处的这么多故事里,森凡印象最深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只蝈蝈。
有一次外婆带他去公园玩,出来发现门口有卖蝈蝈的,见他喜欢就买了一个。在公交车快来的时候,森凡突然发现买的蝈蝈少了一根腿,他的嘴刚开始一瘪,外婆立刻说了句“在这儿等着”,然后一路狂奔到卖蝈蝈的地方和摊主交涉换一只。那时外婆已经五十多岁,森凡脑袋里永远记得的一幅画面,就是在夕阳的映照下,外婆整个人都被光镶了一道金边,她边跑边喊他的名字,手里高高举着那只完整的蝈蝈。
森凡听过一个说法:一个人小时候是否幸福,将决定他/她一生的命运。森凡一向觉得自己肯定会很好运,因为外婆给了他无条件的爱。
森凡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沙发上睡着的,等他醒来一看表,刚过凌晨5点。接了杯温水重新坐到沙发上,扭头往外看,透过窗户,远处的天边已经出现一点白白的亮。而近处中环高架上,车流从未断过。一大早,已经有不少车不断从匝道往里汇入。每个这么早起的人,一定都有他的故事。
过了没多久,老婆也起来了。俩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但心照不宣,大家都知道今天的重要性。简单用过早饭,他们再次检查了一下所有资料,然后就出发前往医院。有人告诉他们,如果医院约的是9点,那最好8点就去,不然排队能把你排到吐血。
走到地铁站门口,又看到了那个最近每天早上都在的乞丐,摆着同样的纸板,重复同样的说辞。森凡和往常一样走了过去,但今天,他走了两步突然又折返了回来,给乞丐的小罐里放了10块钱。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想要做点好事。
7:55,他们到了医院。上海有很多地方人气很旺,但要说人永远最多的地方之一,恐怕非三甲大医院莫属。这些医院很像春运的火车站,同样是一排排的塑料小板凳,同样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有着同样的焦虑。从舒适的家来到嘈杂混乱的这里,花费无数时间和钱,就为了寻找最好的医生,听他们说上几句话。
和在火车站一样,身处其中的人也都有同样的想法: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病理科门口果然已经排了很长的队,都是等着开盲盒的人。一位盘着丸子头的小护士本来想出来维持秩序,但反被一群焦急的患者围住各种诘问,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她说话的音调越来越高,脸也憋得肉眼可见的越来越红。
排了两个多小时,森凡才拿到了自己的病理报告。这两个小时,仿佛过了两个世纪。握着这张薄薄的纸,他很有仪式感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始仔细阅读。病理报告上字不少,但在公司看过无数各种报告的森凡,跳过了前面所有的描述,直接看最下面的结论。只一眼,他就看到了三个字:鼻咽癌!
靴子落地。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也不算意料之外。
“下一步怎么办?”太太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给你妈打个电话。请她来帮帮忙,最好来家里住一阵子。”
“我妈?”太太有点没反应过来。
“是的,她来比较好。”
森凡是战略咨询师,在过去两天,他已经把最坏的结果想到了。
他心里非常清楚,治疗癌症这事儿就像一个要上马的新项目。要想做好项目,首先需要一个好的项目经理。森凡最擅长项目管理,但这次肯定使不上劲,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个项目。
想来想去,他觉得身边人里岳母是这个项目经理的最好人选。
岳母有三个巨大的优势:
第一,长期在政府基层工作,见多识广,沟通能力很强,这对以后跑医院啥的非常有帮助。中国社会,遇到问题会搞关系是核心竞争力。
第二,喜欢社交,和自己两边亲戚都早就打成了一片。一想到病情公开,肯定要应付七大姑八大姨的各种问候关心,森凡头就很大。这事儿也可以让岳母帮忙去挡一挡。
第三,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妈,做决策的时候能相对更理智。
岳母倒是很干脆,接到女婿电话后,只问了几个简单问题,第二天就带着行李,大包小包地搬了过来。衣服倒没带几件,但带来了家里的人参和虫草,还有一本书《食疗治万病》。
后来的事实证明,找岳母来简直是太明智的决定。因为谁都没想到,等着岳母的除了森凡癌症治疗这个项目,还有另外一个大项目。
岳母刚搬来一个月,森凡老婆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
盯着验孕棒上的两条红杠,老婆陷入了深深的矛盾。这个时间点怀孕实在是有点尴尬,森凡的化疗已经开始了,副作用已经越来越明显。如果自己怀孕,必然要牵扯很大的精力,可能没有办法很好地照顾病人了。
犹豫再三,老婆当晚还是给森凡公布了这个消息。“这孩子咱们还要吗?”老婆小心翼翼地问。虽然她内心很喜欢孩子,但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森凡不同意,那就先不要了。
没想到森凡一秒都没有迟疑:“当然要了!这简直就是上天给的大礼,我疯了才不要!”
老婆没有想到的一点是,在森凡的潜意识里,认为孩子的到来是一个吉兆,预示着自己一定能康复!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爷总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吧?
在后期遭遇艰辛的放化疗,每天恶心呕吐失眠的日子里,“我肯定能陪孩子长大”这个朴素的信念,成为森凡最强大的心理支撑。
人生百态
鼻咽癌的治疗有点特别,虽然手术和化疗也常使用,但放疗才是中流砥柱。主治医生给森凡订制的是一个“三明治方案”:先做几个疗程的化疗,然后再放疗,最后再做化疗。
2014年的那个春天,森凡接受了整整32次放疗。后来每当有人问起这段经历,他总是不假思索地说:“面对放疗和化疗,没有人能真正准备好,无论你做多少功课。太难了!”
对森凡来说,治疗的挑战不仅有各种副作用,还有非常奇怪的时间表。
他万万没想到,在上海大医院做放疗,居然安排在半夜!放眼全世界,半夜做放疗这事儿,绝对是中国人的原创。
上海的医院很神奇,虽然床位数越扩越多,但反而越来越供不应求,永远都在超负荷运转。随着进入老龄化社会,中国的癌症患者越来越多,做放疗的仪器成了抢手的香馍馍,根本排不过来。
有人给领导提了一个好建议:干脆半夜做!机器可以不睡,人也可以不睡;医护可以不睡,患者也可以不睡。
某互联网大佬说996(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一周工作6天)是一个年轻人修来的福报,遭到了全民抨击,但如果问医院工作的人,他们可能真的会羡慕996,因为007才是他们的常态。能在太阳升起之后上班,餐馆关门之前下班,在他们看来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表面上叱咤风云的外科医生,下班后也就是啃麦当劳的命。人比人,气死人。
森凡一看自己每天要半夜2点来医院,非常崩溃。他急冲冲跑去问医生能不能换白天。医生办公室门口一位体型彪悍的大哥接待了他:“这是规定!新患者都是晚上,后面看情况,可能会改到白天。” 森凡本还想追问两句,但刚抬头就瞥见了大哥犀利的目光,像极了动物园那只被人类囚禁在笼子里,精力无处发泄的棕熊,吓得他赶紧把问题咽了回去。
后来还是在科室门口堵到一个温顺的实习医生,仔细一问才搞明白,安排新患者晚上做放疗,背后的理由还挺科学:刚诊断的患者,尤其是年轻患者身体更好,熬夜问题不大。等做了10来次,副作用上来了,身体抗不住的就换到白天。
简单地说,时间安排是看人下菜。像森凡这种30多岁,经常锻炼的男性,自然而然被安排到了“黄金时间”:半夜2点!
曾有记者问前NBA球星科比,成功秘诀是什么?科比反问:“你知道洛杉矶每天早上四点钟是什么样子吗?” 记者摇头,科比接着说:“满天星星,寥落的灯光,行人很少。” 这就是他成功的原因:十年如一日的刻苦训练。
但科比应该没有见过凌晨2点的上海医院。
第一次凌晨2点来到医院,森凡震惊了!住院部大楼灯火通明,而门诊大厅冰冷的椅子上,躺满了患者和家属,有的玩手机,有的闭眼小憩。最热闹的是不远处的急诊,像是打仗一样,人声鼎沸。一位妈妈抱着发烧的孩子不知所措,满脸焦急。走廊里的医生和护士来回奔走,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对他们来说,一晚走上两万步是很正常的事情。在急诊的门口,救护车不断进进出出。一辆车刚停稳,司机跳下车赶紧脱掉手套,冲到院门口点上一支久违的烟,深深地吸一口,吐出烟圈,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凌晨2点,还能看到医院里另外一群忙碌的人,那就是黄牛!
紧闭的挂号窗口前,是一个无声的战场。这里的游戏规则很简单:先来先得。各式各样的凳子排成了整齐的一列,每隔几个凳子,就能看到一个人歪歪斜斜靠在边上闭目养神,偶尔睁眼,能看到他们眼里明显的血丝。还有人干脆在边上铺了个睡袋,打起了地铺。不用说,他们就是“黄牛群里”负责今晚值班的。无数正在梦乡中,指望靠闹钟早起,一大早来排队挂号的人并不知道,早在第一缕阳光照耀之前,战斗已经结束了。
半夜2点的放疗室,人也不少,而且总能见到一些熟面孔。久而久之,森凡就认识了一些同病相怜的战友,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
陈姐,也是鼻咽癌,也是每天凌晨2点来做放疗,但交通工具很特别,是一辆26凤凰自行车!并不是因为她家近,事实上,她家离医院足足有30多公里,每天半夜她都要往返骑行60多公里。或许是这个原因,她看上去很干瘦。后来和她相熟了,森凡才知道,陈姐的放疗和化疗副作用特别严重,刚做了两次,就开始晕车,一坐车就吐,什么车都不行,就连坐地铁都吐。连续几次在公共场合吐得稀里哗啦之后,她真的怕了。
欢欢,乳腺癌II期,她的每次到来,都是人群中的靓丽风景线,仿佛不是来医院做放疗,而是来和闺蜜逛商场。森凡记得第一次见她,外面套着罗兰紫的短款面包服,搭配深蓝色紧身带卷边的牛仔裤,脚穿杏黄色的皮短靴,显得腿格外长。打扮也很用心,眉毛、眼线、口红、指甲,一样不落。当初在主治医生抛出“乳房全切”和“保乳手术+放疗”两个生存率相当的方案时,虽然家人们都建议全切,感觉安全点,但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乳手术。她的座右铭是“不精致,毋宁死”。
阿华,喉癌早期。诊断后吃不下也睡不着,两周内体重就暴减了20斤。森凡再看见他,差点没认出来,他还是开着那辆宝马X7,穿着Burberry的风衣,但衣服明显已经不合身,松松垮垮搭着,像披了件相声演员穿的长衫,看着有点滑稽。他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头发蓬乱,脸色发青,目光无神,脸颊也明显的凹陷了。别人和他说话,他也不太回答。放疗前,森凡见他偷偷蹲在墙角,点了一支烟。癌症患者当然不应该抽烟,森凡也很讨厌二手烟,可是那一刻,竟感到了他的落寞,泛起了一丝同情……按流程做完放疗后,阿华一刻也没有停留,消失在了门口的夜色中。
失去了健康,才明白它的宝贵;来到了医院,才见识人生百态。
就这样,森凡咬牙熬过了放疗和化疗,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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