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点,成都东郊记忆景区,不到一百米的路程,有三拨人认出了气球哥。
“你是那个气球哥?”
气球哥把脑袋转向右边,先是装作没听见,之后用余光瞥见对方一直盯着他,只好回应,“我不是那个气球哥。”
“我听声音就是。”对方坚持。
“我不是,那个气球哥是我配的音。”气球哥提高声量,有些激动,转过头,告诉跟在身旁的生活助理,“我要吃冰糕。”随后又像是自言自语,“今天忘记把帽子口罩给我戴上了。”
〓 气球哥 摄影:刘思洁 
走红
气球哥走红,是从在《谭谈交通》上出现开始的——这是四川本土一档家喻户晓的交通警示类节目。2011年,这档节目的主持人、民警谭乔在路上执勤,正好撞上高举气球在快车道骑车的气球哥。谭乔拦下他,普及交规。当年的视频中,这个戴小眼镜的男人表现得十分快乐。他戏谑地说起自己失败的婚姻,毫不避讳地讲述自己卖“歪烟歪酒歪三轮”,在镜头前情不自禁地扭动着身体、高声歌唱。
也就是从那时起,人们记住了这样一个幽默又带点儿神经质的男人,气球哥因此得名。
十几年后,当年的视频被搬上了B站,气球哥再次走红。总有人向谭乔问起气球哥,终于,谭乔决定亲自去找——这次找寻过程被拍成视频记录下来。
出发找气球哥之前,谭乔甚至有过担忧,“气球哥是不是已经去世了”。他通过气球哥的朋友在出租屋附近找到了他。见面后谭乔得知,从2017年开始,气球哥就不再卖气球,气球生意不好做,买的人越来越少。视频的结尾处,谭乔剪进他和气球哥的告别——
送别谭乔时,气球哥突然冒出一句,“谭警官,我送你的那个灰太狼过时了吗?”
“灰太狼会过时,但你不会过时。”谭乔挥手向气球哥告别。渐弱的阳光下,穿着红色衣服的气球哥站在原地,望着谭乔的背影渐行渐远——这一连串镜头,被网友认为堪比大片。
许多时日之后,对于这句问话,气球哥的解释是,他当时其实是在问自己过时了没。
气球哥没有过时,甚至会更红,这是谭乔预料之中的。他知道,他的视频播出后,一定会有MCN公司找到气球哥。他担心气球哥被骗,于是再次探访。
〓 气球哥 摄影:刘思洁 
这一次,出现在镜头里的气球哥似乎并不像往日那样诚实,他否认自己签约了公司,也不承认被他称作“侄儿”的小戴,其实是自己的经纪人。这样快速签约的路,并不是谭乔希望看见的。他觉得,气球哥在情绪控制上有问题,需要先看心理医生,再找一份正经安稳的职业。
第二次探访气球哥视频的最后,谭乔剪入了去探访福贵大爷的片段——这个经历了家人全部去世只留有一个智障弟弟的男人,如今已经娶妻生子。谭乔似乎想用这样的对比来告诉大家他觉得正确的路。他把这一次拍摄的视频命名为《气球飞走了》。
这段视频引来了舆论风暴。有网友说谭乔想签约气球哥但被抢先一步所以生气了;有人说“侄儿”小戴这些流量收割机是来割气球哥的韭菜;也有人骂气球哥忘本,对谭乔讲话“不诚实”。
但无论如何,气球哥的生活确实发生了巨变。4月23日下午5点,他刚上完一节一个半小时的声乐课,公司有专门的摄影师举着相机实时记录他的工作、日常。在事先未被告知的情况下,经纪人为气球哥安排了三家媒体的采访——对这样的安排,气球哥不太高兴,但也接受了。
紧张、手足无措几乎贯穿整个采访过程。交谈中,他微微侧着身子,不敢直视记者的眼睛。问他紧张吗,他摆摆手,“我不紧张,是天气有些热。”他主动询问对方的家乡,工作的城市,然后开始谈论他对这些的理解。气球哥不是一个好的采访对象——通常,媒体记者评价采访对象好坏的标准很简单,能够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清晰地给出细节,最好再来几个金句。气球哥显然不是这样的人。无论是被问到今天的课如何,最近的生活感受,还是具体到吃得怎样,答案都是“还可以”。
〓 气球哥接受电视台采访 摄影:刘思洁 
如何应对媒体,是气球哥还未掌握的技能。他刚和公司签约一个月。上过一次声乐课,其余时间,他会在生活助理的陪同下,在成都各处闲逛,下馆子吃饭,再去KTV唱歌,到茶馆喝茶。
经纪公司在郫都区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安排了一个生活助理陪他住下。生活助理负责为气球哥做饭,为他点歌,出门在外时刻紧跟着他——满足他的需求以及怕他迷路。面对几家媒体提出的问题,气球哥有些烦躁,他不能理解“怎么问的都是一样的问题”。经纪人只好在一旁解释,不同的媒体之间因为内容不互通,所以会提相同的问题,“之后你更红了,同一个问题你要回答更多遍。”
听到这里,气球哥点了点头。
在经纪人眼中,气球哥是一个听话好带的艺人。面对突然到访的媒体,他会去配合;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他的要求很低,吃饭吃“炒菜“就行,最好有他最爱吃的“凹锅肉”,衣服不用买新的,可以穿生活助理的旧衣服。
见面这天,他穿着捡来的牛仔裤,30块钱买来的军绿色胶底鞋。身上的衣服是新的——一个潮牌店的老板送给他一件紫白色相间的横条T恤。
最忙的一天,三家媒体记者从早上9点跟访到了晚上10点。因为实在太累,平常一顿能吃两大盘饭菜的气球哥没有吃晚饭。回到郫都的出租屋内,他在接受媒体采访的间隙睡着了,轻声说着梦话。
如果没有媒体到访,此时的气球哥多半会主动要求唱歌。出租屋里,经纪人小戴给他安装了大屏幕,有K歌系统。他会举着饮料瓶,对着大荧幕唱那些经典老歌。有人打电话来,说要给气球哥介绍一个餐馆的工作。气球哥拒绝了,他告诉小戴,“就算我先去了他那,你们后来找我,我肯定也还是会来你们这。还是唱歌适合我。”
至于最初“捧红”他的谭乔,自第二次视频之后就和气球哥没了联系。对此,谭乔的说法是,气球哥已经有人照顾,他不需要联系了。而气球哥则说,“我想他应该不会联系我了,因为我跟他没关系了嘛,但我们永远是朋友。”
字里行间,他似乎真的把谭乔当成了朋友。当被问起,万一有天不火了咋办?气球哥开玩笑似的说,“那就让谭警官再来拍我一次嘛。”
〓 气球哥和老朋友打招呼 摄影:刘思洁 
歪侄儿
一段已经删掉的视频里,气球哥身着西装,说“侄儿”找到了自己,会帮他拍视频。视频中提到的“侄儿”就是气球哥现在签约的公司的负责人小戴。后来,小戴在谭乔的采访中承认,自己并不是气球哥的真侄儿,而是“歪侄儿”(歪,在四川话中意思为“假”)。
小戴是在看到谭乔回访气球哥的视频后找上门的。他花了一整夜时间,用google地图对比视频中出现的街道,一家家杂货店问过来,给认识气球哥的老板塞礼物,终于见到了气球哥。
他第一次约气球哥吃饭,和他聊音乐理想时,气球哥没答应签约。“我当时想错了,气球哥其实没有音乐梦想这个概念。”小戴事后意识到,梦想、理想这样的字眼,对于一个52岁,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来说,遥不可及也不切实际。
气球哥的理想也许是,“你看我能不能上星光大道”。
“怎么不可能呢,好好练一练你的唱功,未来可以上星光大道嘛。”有人鼓励他。
气球哥摇了摇头:“上星光大道是绝对不可能的。”
一旁的小戴尴尬地笑着插话,“有些事也不是不可能。”“我觉得是永远不可能的。”气球哥语气笃定,“上四川电视台还是可以的,上星光大道可能有点天方夜谭,异想天开了。”
小戴第二次请气球哥吃饭时,再也没有提过音乐梦想。他告诉气球哥,他们能帮他把流量变现,改善他的生活——当时气球哥正蜗居在成都北三环外一个即将拆迁的自建房内,房租200每月,卫生间公用。小戴说,签约是互利共赢。这次气球哥被说服了。那一天的饭桌上,他喝了5瓶啤酒。
〓 气球哥在出租屋拿着话筒唱歌 摄影:刘思洁 
“如果不火了,再回去住那个两百块的出租屋怎么办?”对这样的问题,气球哥也淡然,“可以嘛,不火了就不火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都很正常。我本来就是个凡人,是不可能成为大明星的。”说着,他唱起了杨坤那首《无所谓》。
气球哥对于自己的未来没有太多规划,可小戴却在气球哥身上倾注了许多个人理想。
小戴是个行动力极强的连续创业者,95年生。在四川传媒学院上学时曾创办过一个交友软件,失败;开餐厅,又失败,负债几十万。毕业后他开始打工还债。半年前,他拉着他的徒弟,一个99年的摄影师一起创业。公司的主要方向是拍摄、制作MV。在此之前,他在一家MCN公司工作,工作内容包括拍摄、制作视频,运营视频账号,带艺人。最初,他按照自己的审美做视频,写脚本,但只有几百个播放量。那之后,他开始学着迎合受众,研究短视频的模板,学着洗稿,不再讲究“分镜”“调色”等专业术语。号火了,一个视频有几百万的播放量。
小戴感到挫败,但也接受了游戏规则。转变观念后,他做起了一个粉丝三百多万的抖音自媒体账号。
签下气球哥是一个机会。小戴坦言,公司需要这个机会,他能帮助气球哥撬动他的资本价值,也能给公司带来资金和更大的发展。公司原本只有两个人,因为签下了气球哥,他又找到了大学时的朋友阿皓入伙。彼时,因为疫情原因,阿皓开的烧烤店已经倒闭。小戴找到他,让他来做气球哥的生活助理。凭借气球哥的名声,投资人来了,资金也来了。
小戴和阿皓是嘻哈文化的拥趸。小戴觉得气球哥的底层经历,配上乐观的态度,十分hiphop。见到气球哥本人,发现他真的热爱音乐后,小戴知道这事成了。他和阿皓会给气球哥放他们所喜爱的hiphop音乐,小戴觉得,气球哥甚至可以在几年之后成为一个rapper。
他希望气球哥的唱功能够稳步提升。公司为气球哥拍摄了一首翻唱陈奕迅《孤勇者》的MV。小戴觉得这首歌是在写气球哥,更是在写他自己。
气球哥喜欢小戴为他制作的《孤勇者》视频,虽然他搞不懂歌词的含义。但只要闲下来,他就会让阿皓拿出公司为他购买的智能手机,找出视频。接着,他摘下眼镜,微眯双眼,仔细观看自己的表演,时不时跟唱两句。
〓 气球哥跟着自己的视频《孤勇者》唱歌 摄影:刘思洁 
“现在有多少人看过了?”气球哥问阿皓。阿皓告诉他,两百多万。“两百多万,也不多嘛。”气球哥关心自己的歌被多少人看见,又被多少人喜欢。
“眼镜”
晚上回到住处,气球哥拿出自己的老人机。看到老陈拨来电话 ,当即拨了过去——后者是他“成名”以前的朋友。
“是我,眼镜。你看我唱的那个《孤勇者》了没?你觉得咋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好友分享他的作品,并想要知道他们的评价。“眼镜”是他当年的绰号。
〓 气球哥在和朋友老陈通电话 摄影:刘思洁 
打电话的这段时间,他露出了一天中最多的笑容。他多次邀请老陈来自己住的地方洗澡,“你来嘛,这儿方便。”
老陈曾和他一起租住在成都北三环外那个即将拆迁的自建楼内。每月房租两百元,房子十几平米,水泥地面上,摆着气球哥捡来的家具和其他废品。只有冰箱和老式电视机,是他花钱买的。
有电视台来访,他主动提出想回之前居住的地方看看。他想之前的朋友了。他的朋友,多是拉货司机,建材市场门卫,做着小生意租住在附近的外来务工人员。他们聚集在成都的北门,这里有大片的建材市场、家具城,还在建设中的工地。
在这儿,因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气球哥被大家唤作“眼镜”。朋友之间并不知道彼此的全名,舞跳得好的被唤作“孙悟空”,一个瘦子被称为“猴子”,更多的人则是被叫作“小X”或者“老X”。
大家总觉得眼镜是文化人,他对于其他人关心的每天挣了多少钱之类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愿意聊国家大事。他思维跳跃,有时在马路上就会突然跳起舞,唱起歌来。
大家猜测,或许眼镜是因为高考没考上受了刺激,“有点瓜”(四川方言,有点傻)。实际上,眼镜初中毕业。
从前,在马路边等活儿的空当,大伙儿会聚在一起打牌,眼镜从不参加。但他会为大家跑腿,买牌,买水,搬来石块当做打牌的桌子和凳子。
眼镜没有固定的工作,货拉拉司机们有什么需要搬的货,就会叫上他,一次挣上几十元钱。50斤以上的重物他们不会找眼镜,因为他搬不动。但有一次,朋友们看见他用推车搬了一块4米多长的玉石板放到了路边,他说自己用的是“巧劲”。
在朋友们眼中,眼镜的心思不在干活挣钱上——他没有老婆孩子,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大部分工作他干不长,他觉得那些活儿太累,老板也会嫌他效率低。他不想看人脸色。
眼镜吃得多,但每天一般只吃两顿。早上九点多,大家会看到他端着一个铁盆,里面装着三十多个汤圆。到了晚上,他能吃掉五个馒头。他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很低,有钱就吃好点儿,没钱时吃饱就成。
看见老朋友们,眼镜激动地打招呼,然后握手,“我唱的那个歌你看到没有?”
“刚发出来我就看到了。”
“你觉得唱得咋样吗?还阔以(西南方言“可以”的发音)吗?”眼镜急着问。“阔以嘛。”听到表扬,眼镜嘴角上扬。
可带着电视台记者回到曾经租住的房子,他谨慎起来。他不希望大家去拍摄,“房东会不开心的”。到了之后,他又催着人们赶紧下楼,“要是丢了东西,房东会怪你们。”
〓 气球哥在200元每月的出租房内 摄影:刘思洁 
哪怕是在成为气球哥之后,眼镜也能感受到周围人对自己的不尊重,但他知道,这改变不了。小戴记得他曾和气球哥的朋友一起吃饭。餐桌上,那个朋友说:“他就是一条狗,你给他碗饭让他蹲在那儿,他就蹲在那。”
“(这段)写出来可能会得罪人。”气球哥说,“我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我不可能得罪任何人,只是人家得罪我。”他自认为是个老好人,从未和人起过争执。
厂矿子弟
在气球哥的提议下,电视台的访谈外景定在了人民公园里的茶馆。这是最近一个月,气球哥第五次主动要求来这个茶馆喝茶。
这是儿时爷爷经常带他来的地方——气球哥真名叫邓凯,攀枝花人,三四岁时,做玉器生意的爷爷把他带到成都。几十年过去了,茶馆里的盖碗茶从几毛钱一碗涨价至18元一碗。但邓凯总还活在过去,他认为还有几毛钱一碗的茶,想买几块钱一件的衣服。他没有智能手机,直到签约后,公司给他配了一部。他刚下载了微信,只加了小戴和阿皓两个好友。
邓凯在成都读完小学,又回老家上了初中。初中毕业后,父母安排他去厂里做铁建车工的学徒。邓凯的父母都是工人。在工业重镇攀枝花,有大量邓凯这样的“厂矿子弟”,继承父辈的职业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但邓凯嫌厂里工作累,不喜欢,没干多久就离开了。他到了成都,拉三轮时认识了前妻,很快结婚又更快离婚。邓凯觉得,老婆是嫌弃她穷。
他已经九年没回过攀枝花了。他不愿意多聊家里的事,从朋友和经纪人提供的那些散碎信息里,多少可以得知,他和父亲关系不好。在他看来,父亲不称职,而母亲至今每个月都会给他打500块钱支撑他在成都的开销。
当被问到“想家吗”,邓凯还是那个回答——“还可以”。问到是否会想念父母,他说,”他们知道我还在世就行了。”
邓凯火了,在成都多年没有联系的表弟找了过来。他先是给谭乔打电话,告诉谭乔表哥签约的事,随后又和经纪公司对接上,帮着表哥和经纪公司交涉合同的相关事宜。他作为“家属”对经纪公司提要求,让公司给气球哥上社保。他把自己的抖音用户名改成了“气球哥别飞走了”,发布了一些和气球哥相关的视频。
这个抖音账号上还有气球哥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他穿着当时流行的皮衣或西装,褐色皮鞋。
“这人丑嘛,一点都不像我,肯定不是我。”邓凯端详了照片许久,斩钉截铁地说。实际上,年轻时的邓凯不似现在骨瘦嶙峋,打扮也更加入时。
吃完晚饭,小戴提议去附近的夜市逛逛。于是,邓凯又变成了气球哥。
气球哥背着手,走在人群的最后。他时不时会被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所吸引。逛到一个枪打气球的摊位,小戴灵光一闪,撺掇着,“邓哥你去打气球嘛,耍一哈。”
接着,小戴举起手机,记录下了整个过程,然后兴致勃勃地表示,“我已经想好了这个视频的标题了,‘气球哥打气球’,这一定会是爆款。”
小戴在拍摄短视频“气球哥打气球” 摄影:刘思洁 
气球哥对爆款没太多概念。他还是喜欢唱歌。公司带他连去了两天KTV,他把这儿变成了自己的主场。
“下面请气球哥先生奉献阎维文老师的《母亲》,请大家欣赏。”气球哥站在话筒前,一本正经地为自己报幕。
接着他转换回本人,左手扶着话筒,右手上下快速舞动,语速更快了,脸上绽放出笑容,“大家好,我就是你们心中的气球哥,我为大家奉献。唱得不好,谢谢。”
唱到一半,气球哥突然说,“谢谢这位美女送来的花。”
此刻无人送花。
作者丨 刘思洁   编辑丨雪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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