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疫情仍在高位运行。
截至4月14日24时,上海累计本土新冠确诊病例15284例,无症状感染者291652例,在过去的半个月里,这两个数字以每天少则三位数,多则五位数的速度增长。封控措施下,大多数上海居民足不出户,居家办公;而另一群人,则住进了公司。
有人必须住在公司——一个海洋公园有3万多只海洋动物需要照料;一家宠物店有几十只猫咪需要喂养;医疗相关制造业在此时要加班加点“冲一把”。上海这座全年金融市场交易总额超2500万亿元的金融之城,更是不能停止运转,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3月27日宣布分区封控当晚,超过2万名金融从业者和服务人员连夜赶往浦东,住进公司,“保卫金融中心”。
还有人因为疫情管控和生计回不了家。一位公司在上海、家在昆山的服装公司老板,签了“疫情结束前不回家”的承诺,无限期睡在了由14张凳子搭起的“床”上;一些年轻人则在公司过道打地铺,轮流刷马桶,用烧水壶里的水擦洗身体,惦记着封在家中患病的家人。
与同事一起吃住,上下班之间不再有明确界限,时间概念也变得模糊。社交媒体上,有人抱怨“一个人干着两三个人的活儿”;亦有人吐槽,工作时长从每天8小时变成了18小时,甚至开始怀念从前的“996”。乐观些的,把这次经历比作重回大学宿舍生活,或者一次团建。对被封在公司的人来说,唯一庆幸的是不用担心抢不到菜。
但办公室之外,是家和自由,没有人不盼着解封。
“真羡慕那只小猫啊,可以自由自在走动”
王坤,27岁,金融行业员工
清明假期第一天,上海天气格外好。如果没有疫情,我这天的安排原本是早早起床去踏青、轧马路,或者出去旅行。但现在我们被圈在公司所在的园区内了。那天早上,我读完了一本书,下午拿起相机,捕捉到一只突然冒出来的小猫。真羡慕它啊,可以自由自在走动。这1.5公里的来回,我愣是走走停停了两个小时。
我所在的行业比较特殊,不能全员居家办公。因此从3月30日起,我和同事们就都住在公司,一待就十多天了。我们在浦西,封控的时候快递还没有停,封闭后的第一天,公司门口堆着各种行李箱、麻袋、纸箱等大包小包家里送来的、快递寄过来的东西,颇有一种新生入学的错觉。
起初,和最近所有上海市民普遍担心的一样,我们也担心吃的问题,怕物资不够。公司有食堂,饭算不上好但也不差,我看过网友晒过的方舱盒饭,是有一些类似的。在特殊条件下,大家也就不那么讲究,有啥吃啥。
最麻烦的是洗漱和睡觉。行政给每个部门划分了休息区,将所有会议室都腾出来用作临时休息室,大家会自觉在自己部门的“领土”边界贴上类似“非请勿入”的告示,避免人员交叉。公司在疫情暴发前就给每名员工采购了睡袋,也有同事自己带了行军床。
公司有两间浴室,起初洗澡是受限的,大家也不敢去洗,怕交叉感染。在几轮核酸检测和抗原自测后都是全员阴性,心态上也就稍稍放松一些了。因为淋浴有限,为避免拥挤等待,工作日白天也会有人去洗澡。上班时间,也偶尔看到有人穿着拖鞋湿着头发从我身旁走过。
有同事开始穿着拖鞋上班
办公室到晚上就变成了“宿舍”,到点熄灯,偶尔还会夜谈。下班后大家没事会一起在走廊里走走,学着手机上的健身视频一起做做运动,端着脸盆到卫生间洗衣服。洗完要么把衣服挂在窗户上,要么挂在外面的树枝上,总之靠近阳光能挂东西的地方几乎都成了晾衣架。
到目前为止,两周多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做过五轮核酸五轮抗原自测。核酸检测基本上每次都是临时的——防疫部门的人突然上门,大家就要下楼做核酸,无论手头上正在做什么事情。有时工作日正在开着重要会议,有时双休日正和家里人视频通话,但一个“下楼做核酸”就会把一切停掉。什么是“疫情就是命令”,这些日子算是真的明白了。
封控管理这段时间,上下班不再有明确的分界线,对时间概念变得模糊。按同事的话说,白天当“在线客服”,晚上回归本职,真是在没日没夜地干。
我有位马上要做爸爸的同事,因为出不了公司,没法照顾老婆,他老婆只能自己去医院待产,他也无法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孩子。还有些同事的家人,正在受病痛折磨而无法及时就医。
对于我这种在上海和不认识的人合租、没有亲戚的男孩,在这段全城人都在艰难地数着日子熬的时期,封在公司对我而言也算是小庆幸。我平时不做菜,因为不太喜欢和合租室友共用厨房,如果被封在家里,我可能真的会陷入饥荒。让我在这段疫情期间感到最幸福的一点,可能就是不用为抢菜发愁。
这段时间,我对外界的了解都来自于6英寸的手机屏幕,各种纷飞的视频、照片和文字都让我难以置信,饥饿、抢菜、冲突,各种消息令人难过。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可这些无论真假都难以掩盖一个事实,困难是真实存在的,有的悲剧是正在发生的。即便我被封在公司里的这段日子较为平和,可一旦资源无法满足需求,矛盾一样会凸显。
这段日子大家生活、工作在一起,总让我想起做学生的日子。可我们毕竟不是学生了,我们是有家的人,即便房子是租的,也还是想回家。对于很多在上海定居、有家的人来说,尽管有时他们会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能看得出来,他们更愿意被亲情所圈住,而非疫情。
我们想回到那个有温度的城市。
大家的盒饭,算不上好也不算差
“如果错过这两个月,会损失三四千万”
廖超平,45岁,某服装公司老板
从3月21日到现在,我已经在公司住了20多天了。
我家住在江苏省昆山市的花桥经济开发区,公司在上海。早在3月初,花桥和上海的交通往来就被叫停了。我先是居家隔离了14天,然后找社区写了保证书和申请,承诺一旦离开花桥到上海,就不在疫情结束之前回去。所以现在我只能无限期住在公司了。
一起留在公司的还有4个人。我们公司有600平米,大家住得比较开。我用14张凳子拼了一张“床”,大概宽90公分,长2米,铺上纸板和床单,不容易散掉,足够我睡了。其他同事有睡沙发的、睡楼板的、打地铺的,还有人用装满东西的纸箱铺了一张“床”。
我们有茶水间,之前有电饭锅,临时加了个电磁炉,托园区去团购了主食、蔬菜和肉,一箱肉200块,不到10斤;一箱10斤的蔬菜78块,基本可以满足我们简单的需求。
这段时间团购的物资,基本可以满足简单需求
每年三四月是我们对外业务最繁忙的时候——全国很多服装品牌公司在开订货会,这两个月的业绩基本占我们一年订货量的百分之五六十。我们要把样衣发到各地的客户那里,他们看到样衣,才能产生订单。物流非常关键,但从3月29日之后,所有物流都停了,一些样衣压在快递公司发不出去。我们压力很大,如果错过了这段时间,会损失三四千万,是我们全年一半的业绩。
最近天气比之前热了不少,女同事们下班后,会用公司的面料给自己做一些连衣裙,我就刷刷短视频,每天晚上写写毛笔字。我写小楷,一天花两个多小时,写几百个字,这是我多年的习惯。
就是洗澡比较痛苦,只能烧热水自己擦擦身体,别的都还好。可能我这样也习惯了,我和朋友合作开这家公司第17年了。创业最初的那两年,也没什么本钱,为了省钱,我在办公室住过两年,所以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我情绪起伏比较大的时期反而是封控之前。那会儿员工还在上班,我特别担心有人会在路上感染。一旦有员工感染,公司就要被封闭,一定会做消毒处理——这对我们来说最可怕,公司到处都是衣服,消毒水一喷,衣服都会变色,这一年就都废了。
每晚下班了我就写写字
“再苦不能苦猫咪”
潘晓荣,39岁,宠物店店长
我所工作的宠物店在一家商场里。商场是3月31日下午5点封的,当时的通知是得封到4月5日。我就自愿申请来店里照顾猫咪们——带了5天的健身餐、一些换洗衣物、一条毯子、一个旅行枕头等生活用品。
封到第5天,我原想着回家陪妈妈去饭店吃顿饭,但没想到5天的“有期徒刑”还真就变成了“无期徒刑”。我最担心家里的老人,她腿脚不方便也没人照顾。告诉她不能回家后,我心情很低落,得知街道有人照顾她,才放下心来。
我倒是没怎么为自己发愁。封到4月6日的时候,商场的物业送来了一箱牛奶和两箱饼干,10日又送了一次物资。其他在外的同事也通过加钱,找了跑腿小哥给我送来了蔬菜、饺子、鸡蛋和水果,住附近的客户给我送来了坚果和零食。留守在商场的保安不少,他们给我省出了一箱牛奶送来。我觉得挺心酸,就拿了些店里原本有的可乐和雪碧送给他们,喝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我每天早上起来先喂猫,然后锻炼一小时,它们也差不多吃好了,我就开始铲屎、吸尘,搞到下午一两点。休息一会儿,继续铲屎,下午三四点我再跟朋友在线上一起视频做运动,五六点喂猫咪吃晚饭,之后又是一波铲屎。接着,我会跟客户聊聊天,给猫剪指甲、梳毛,晚上八九点再铲一波屎,然后就下班睡觉了。
店里有热水,我就站在宠物美容间的宠物浴缸里淋浴,这时候就不讲究那么多了。我带了5套换洗衣服,店里有洗衣机和烘干机,而且自带消毒,很方便。
和我们其他几家分店相比,我不是最辛苦的。有一家没有可以单独睡觉的隔间,同事就在摆着货架的过道里,用三个大猫窝拼在一起,铺上被单,就是床了。其中一个店员是个挺瘦的男孩,因为店里比较冷,封到第五天他拉肚子了,后来吃了点儿猫的益生菌来缓解。
同事们在店里的床铺,有人睡在猫窝拼成的“床”上
辛苦不是问题,就是有些孤独。为了缓解这种情绪,我们就在工作群里互相打气聊天,大家分享每天在店里的吃住,又好笑又心酸。
每天早上铲屎的时候,猫咪们都围在我身边叫啊转啊,晚上被子一铺,它们知道我要睡觉了,都跑来等着跟我一起睡。这些对猫来说的亲密举动中,我能感受到它们对我的信任和爱。这种时候就很治愈,会觉得为它们付出都是值得的。
每天起来有猫在身边,就不会烦
“看到来自陌生人的鼓励,我绷不住哭了”
Stella,30+,某酒店预订APP联合创始人
在公司封了十几天后,我们已经在4月份之前解除隔离了,现在居家办公。从公司回到家,一进门,我养的小泰迪就甩着尾巴一直扑我,“嘤嘤”叫着求抱抱。
因为我们办公楼出了阳性病例,3月4日,大家接到通知回公司隔离。最初通知是“2+12”(集中隔离两天,然后再居家隔离12天),封控时马上周末了,也不用工作,第一晚大家还有点小兴奋,感觉像团建一样,有同事还带了桌游来玩。
事先没想到的一些问题在半夜暴露了:有人睡得早,有人睡得晚 ,还有睡眠浅、有光就睡不着的同事,比较要命的是半夜的呼噜声。很多人抱怨一晚上没睡着。
接着我们就被告知“2+12”变成了14天集中隔离,有人直接问“14天不洗澡怎么活”,还有睡觉问题,一两天睡不好还能忍耐下,14天的话会出精神问题。
第二天公司采购了一批行军床,重新划分了睡觉区——打呼噜的同事睡在办公室当中的区域,需要安静的人住进会议室。
‍周末,同事们一起在办公室包饺子
接下来是卫生问题。公司有男女两个洗手间,我们找了一个“洗厕所八步法”贴在办公室,又把从老板到员工的70多号人排了值日表,每天六七名值日生,负责扫地、拖地、收拾垃圾区以及刷马桶。
园区用集中箱搭了个淋浴房,大家终于在第四天洗上了澡。公司安排了人去测算加热一次水能供多少人洗澡,排出了洗澡的表。为了保证每人每天能洗上澡,我们规定女生洗15分钟,男生10分钟。到后来大家基本放飞自我了,洗完澡穿着拖鞋、抱着脸盆、湿着头发走在办公室,有同事会直接穿着睡衣上班。
当时还能点外卖,所以吃饭不存在什么问题。有人买来锅,自己在茶水间煎鸡蛋、烘土司,还有北方的同事会在周末拉大家一起包饺子。叫外卖送来面粉、酵母粉和馅料,一起和面、擀皮、拌馅。
闲暇时间,有人铺开瑜伽垫做拉伸,有人就地取材,抱着桶装水健身,把消毒水当壶铃拎着做深蹲。我们有几个习惯晚睡的“夜猫子”,会一起下泡面当宵夜。兴致好的时候,我把手机的灯罩进橘子皮里,做个“氛围灯”,一起喝酒。
园区里只有我们一栋楼封了。有一天,对面楼里其他公司的人在窗户上贴出了为我们加油的字,“19号楼的小伙伴们加油”“一切都会好的”,还贴上了一颗红心。大家在一个园区办公,平时没什么交集。我直接就绷不住哭了,这些来自陌生人的鼓励还挺暖的。
对面办公楼的人们在为我们加油
“在厂里过生日那天,我多吃了两个水果”
封劲超,28岁,制造业员工
我们公司有一部分业务是生产防护服和医疗配件,在这种特殊时期,需要驻厂加班。
我从3月27日开始住在公司的,其他30名同事比我还要早3天。我们31个人,涵盖了一线员工到老板,是维持公司最低运转的一套人马。驻厂后,每天从早上八点半工作到晚上八点半,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第二天再循环,睡醒就干活,清明假期也没休息。
到了4月8日,这个循环被打破了。因为疫情,快递都停了,生产好的产品出不去,新的原材料也进不来了。公司停工了,但上面没有命令,我们不能离厂,就无限期放假,一直到现在。
在厂里虽然简陋一些,但至少安全。我上有老下有小,如果感染了,全家都得受累。看到外面有人吃饭都困难,我们至少能吃上热的,已经很不错了。
我在办公室的地铺,每天会收起来
我的女儿在一岁半的时候确诊了1型糖尿病,需要打胰岛素来控制身体里的血糖。小孩2019年12月刚出生,疫情就暴发了,我们为了避开人群,从城里搬到乡下的房子去住了。现在冰箱里囤了5个月的药,这个我是放心的。但是血糖试纸不多了,家里现在有四五百张,一个月需要的量是150张。她的奶粉也只剩6罐,刚好一个半月的量。
我在网上下单了药和奶粉,快递不发上海,我就填了我爸在南通的地址,结果那边的快递也停了。我爸说他那边一旦能收到快递,就开车冲进上海来,大不了一起关21天。
我们在厂里状态还可以,每天打扫下卫生,处理下报表。就是精神状态有点涣散,因为不知道具体啥时候能干活。闲的时候,大家要么学习、看电影,要么打牌。我前几天总熬夜打游戏,凌晨三四点睡觉。
4月12日是我28岁生日,进厂前老婆送了我生日礼物——一双鞋子,我带来了,一直穿着。我爸给我发了1000块红包。自己一个人过了生日,仪式感就是多吃了两个水果。这边挺久没有零食和水果了,前几天发了1个苹果2个橙子3个橘子,我特地留了一个橙子和一个橘子放到12日那天给自己,就算过了生日。
一切都不确定。但我跟同事已经约好了,厂里一解封,我们一起去吃顿烤鱼。当然,第一件事肯定是先去超市采购,先给孩子买6罐奶粉,实在是封怕了。
(文中王坤、潘晓荣为化名)
记者|高敏  编辑|雪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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