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故事 ( 7 )

她走了,那样的悄无声息
作者:敏楠
4-24- 2022
早晨上班,看到实验室的垃圾桶依旧没有清理。
已经有好几天了,没有任何清洁工来过。
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想到地下室清洁工来得较早,干脆下楼问他们要一些垃圾袋,自己清理吧。
远远看到Mark打过招呼,Mark可否给我一些垃圾袋,我自己清理垃圾。Mark抓了一大把袋子给我,我道谢并说楼上那个女清洁工好长时间没有见了,医院也不另派一个人来。

Mark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她去世了,两个星期前。
我一下子惊在那里,怎么可能? 模模糊糊中竟然觉得最近好像还见过她。
我不相信地又一次追问,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你说的可是那个60多岁,以前很胖,后来因病消瘦的女人?

Mark说他也突然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但是就是她,就是那个在四楼工作的女的。两个星期前刚举办的葬礼。
我又问她是否有家? 是否有家里人参加了葬礼? Mark说听说有家属参加葬礼,具体他也不太清楚。
拿着垃圾袋上楼,神色恍惚,感觉那个清洁女工的身影若隐若现,那么近又那么远。
来新实验室工作不到两年,认识这个清洁女工也就不到两年。老实讲,在这家老兵医院工作近10年,从未见过女的在这里做清洁工,她是惟一的一个。
清洁工作不算很累很忙,应该说女的比男的更适合做这个工作,但的确没有见到女的做,兴许是因为有shift, 晚上要上班?
我从来没有向她问过这个问题,我甚至从未问过她的名字,她也没有问过我的名字,都是互相道hi,然后如老朋友般扯东扯西。
她是非裔,喜欢穿一身牛仔装,头发总是用各种颜色的头巾包裹,再配上同样颜色的口罩,显得年轻和干练。
我给过她好几个头巾,她特别高兴,每次都是第二天裹在头上再佩戴上同颜色的口罩让我看,告诉我教堂的人都说她的头巾好漂亮。
她喜欢聊天,她看上去顶多50岁的样子,但她说她已经64岁了。
她说她曾服役8年,高中一毕业就去了部队。她说在部队受过伤,看上去很健康,实际上很多病。
她从来没有提及过她是否有丈夫和孩子,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敢问她为什么还要工作,她上晚班,下午4点到晚上11点左右,所以我见到她的时间多在我准备下班走的时候,也就总是聊得不多。
她总是给我实验室多放一些垃圾袋和paper towel, 以备不时之需。
能想起来的事情不多,但是没有她在,整个building 就很凌乱,只要她在工作,我们从不担心垃圾没有清理,纸张完了没有refill.
即便有时候纸张没有了,留个便条给她,她会马上填补上。
她曾经跟我抱怨过,说因为疫情很多人不工作,医院招不到人,所以她不得不经常加班,感觉很累,有时也不想工作了。
大概是去年劳动节前突然发现她消瘦许多,是那种骤然消瘦。美国人从不说谁胖了,但是說瘦了,减重了,他们一定高兴,所以我不假思索地说: 你瘦了好多。
她没有高兴,表情抑郁的说是的,瘦的所有衣服都穿不成了。然后轻喘一口气说她得癌症了,子宫癌。
我大吃一惊问看医生了没有? 她说看过医生,已经是stage 4.
我好难过,我说我能拥抱你一下吗?
这是我自疫情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出和人拥抱。
她轻轻的把手放到我背后,头靠在我肩上,相拥短暂,她挥手告别。
看背影她消瘦得厉害,以前浑圆的身躯现在被身上的双肩包遮盖得近乎看不到,只能看到两条细长的腿在缓缓移动。
再后来还见过她,有一次她推着车子过来,我就说让我来拖地吧,说完我就拽过拖把干了起来。
她稍加犹豫,还是走过来拿走了拖把,说谢谢我,但这是她的工作。她干得很吃力,但我不能再去抢夺拖把,因为她说了这是她的工作。
后来见她越来越少,应该是一个月前还见到她,问她是否好些?
她说越来越糟糕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说好好休息,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说希望吧,然后轻声道再见。
那是最后一次见她,但是没有想到竟是永别。
对她的离开,应该说是没有想到的,因为十多年前我曾遇到过一个与她近乎同龄的非裔女人,也是子宫癌,也是stage 4但是她挺过来了,她一直工作到快70岁才退休。
人的命,有时候真的是天注定。
自疫情以来,听到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的故事,但因为隔着屏幕,隔着纸张,隔着太平洋,隔着大西洋,因而少了温度,少了生活,少了生生不息的共同生活空间,所以体会不到当事人的喜怒哀乐,而这个与我没有太多关联,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一切的普通女工却因为我们曾经拥有共同的曾经而让我夜不能寐,久久不能从情绪中出来。
人生苦短,珍爱生命,尤其在当下,什么都可舍弃,唯有生命。
谨以此文祭悼不知名的朋友。
实验室的故事系列: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