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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张是之
大家好，我是张是之。
今天给大家分享一道辩题，你也可以同时思考一下，这道题你会如何作答？
事情源自一张图片，图片的落款是某知名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辩论队。 
而图片的内容，则是一份声明，一份退赛声明。
退出的比赛，是他们即将在五四青年节举办的辩论赛。
那么为什么要退赛？因为他们认为：「人的价值和尊严，是我们誓死捍卫的持方。」
这么说好像还是有点莫名其妙，不妨先看看这份声明到底写了些什么。
当然，我在这里也先声明一下，我们无意伤及具体大学或学院的名誉，只是就这个事情作一些理性思考和探讨。
所以我把涉及学校和学院的关键信息都模糊掉了，让我们专注于内容和逻辑本身，你也可以假装正在辩论现场。
1.悲悯善良与柔弱无力
他们这场辩论赛的题目是：发「灾难财」应当/不应当受到政府禁止。
而他们的持方是：不应当。
也就是他们如果出现在赛场上，必须全力来论证自己的立场：发「灾难财」不应当受到政府禁止。
坦白讲，这个立场对他们来说，乍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公平，因为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辩论的空间。
正如他们在声明中所说的，上海还没有完全解除疫情，全国其他城市也笼罩在疫情的阴霾之下。
而上海的菜价和跑腿费猛涨，人民在捱受疫情的同时，还要承受高涨的物价。
所以他们才说：「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更没有办法眼见同胞的苦难，还能把『不应该禁止灾难财』这八个字说出口。」
在这份声明中，我们看到了他们的悲悯天人的温柔和善良。不过同时，也看到了他们无力破题的柔弱与尴尬。
其中那句「这道题在现今没有脱离外部因素而纯粹作为辩论题目存在的现实基础」，说好听点，就是在说题目本身有问题，没法辩。
说难听点，这不过是在为自己逻辑上的无力寻找借口。
随便翻翻往年国际大专辩论赛的那些著名辩题，哪道能够脱离外部因素而纯粹的存在？
1993年首届国际大专辩论会，初赛题目「温饱是不是谈道德的必要条件」，半决赛题目「艾滋病是医学问题还是社会问题」，决赛「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
1995年，半决赛题目「金钱追求与道德追求能不能统一」。
1997年，初赛题目「各国政府应不应该全面禁烟」，决赛题目「真理会不会越辩越明」。
2001年，半决赛题目「个人利益和群众利益和群体利益能不能两全」，决赛辩题「金钱是不是万恶之源」。
仅仅是因为疫情和涨价，就做出一个价值判断，继而以退赛来声明自己的价值，这恐怕不是一个辩论队应有的表现。
退赛声明背后，其实反映的还是他们的价值立场和道德偏好。而他们认为这样的立场和偏好，完全没有讨论的空间，或者说完全没有讨论的必要。
但真的是这样吗？假如你是辩论队成员，你会从哪几个方面来破题和立论？
2.破题：怎么才算是发「灾难财」？
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假如你来问我要不要、应不应该发「灾难财」，那我的回答肯定是不要、不该。
因为这样发问的隐含意思其实是，你要不要做点违法的事，来达到损人利己的目的。
既违法又损人利己的事，当然不能做，这毫无疑问。
但不要忘了这是辩论赛，正如一个辩手朋友跟我说的：「如果一个辩题能够正确到连辩论赛都不用打了，那么辩论这项活动本身，就已经失去了对社会贡献的意义。因为，当辩论发生时，权威就应当被终止。」
所以，辩论很重要，把话说出来很重要，让人说话也很重要。
辩论赛讲究的是破题和立论，不管谁持有什么立场，都要从这儿开始。
辩题是「发『灾难财』应当/不应当受到政府禁止」，先不管后面应不应当的问题，最起码要先把什么是「发灾难财」这事说清楚。
让我来试试。
从相关性上看，是直接靠灾难发财呢，还是间接利用了灾难的信息发财？
而从利益角度衡量，发灾难财的同时，是损人利己呢，还是没有损人利己？
用个简单的表格分类更直观：
以上是最简单的逻辑划分，让我们看下几种真实情况。
比如生产抗新冠药物的辉瑞公司，再比如生产连花清瘟的企业，以及生产核酸检测用品、各种口罩消毒用品的企业。
他们做了很多捐赠和公益，但他们本质上还是企业。
虽然疫情期间非常特殊，但我们终究还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还是在让价格机制发挥作用，而不是简单粗暴的无偿征用。
实际情况就是，这些公司的确是在疫情期间发财了。
辉瑞公司的业绩报告显示，其2021年营收813亿美元，比2020年的416亿美元近乎翻倍。
其中净利润220亿美元，是2020年92亿美元的2倍还多。
增长主要来自于新冠 mRNA 疫苗Comirnaty，以及新冠口服药物 Paxlovid。
如果除去这两项，它们的营收只剩下444亿美元，同比增长只有6%。
毫无疑问，辉瑞这发的就是「灾难财」，而且发的还不是小财。
辉瑞的发财与疫情直接相关，那间接发财的呢？
比如炒股的人，嗅觉敏锐，在前年疫情之初就买入相关医药公司的股票，这几年很可能就是稳赚不赔。
那么我的问题是，这些股民是不是在发「灾难财」？很显然是，只不过他们是以间接的方式，而不是像辉瑞那样直接的方式。
现在我们再从利益角度衡量，看看他们的发财方式有没有侵害他人权益，是不是在损人利己。
如果我问的是辉瑞公司，大概率所有人都会认为辉瑞并没有损人利己。虽然他们的确是赚钱了，但这个钱赚的大体没有问题。
如果我问的是股民呢？他们赚的是谁的钱？他们赚钱的这种行为是不是应该值得肯定？这样问肯定会有人要犹豫或者思考一下了。
而如果我再问上海那些靠跑腿赚钱的骑手，那些超市卖菜的老板们，他们也因为疫情涨价了，他们好像也在发「灾难财」，那他们有没有侵害别人的权益？是不是在损人利己？
这个时候，很多人可能就会迫不及待地回答：对对对，他们这就是在发灾难财，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们不反对辉瑞，我们反对的就是这种。
如果我们用下面这个表格来简单给「发灾难财」这件事做下分类的话，他们的答案大概是这样的：
实际上我们看到，政府对很多「发灾难财」的行为，都没有明确禁止。
也就是，声明退赛的大学生们并没有做这样的细致区分，而仅仅是简单粗暴地把「80元一斤的白菜，几百块的蔬菜盲盒、天价跑腿费」等等这些现象统一归为「发灾难财」的行为。
继而得出结论，政府就应该禁止这样的行为，所以「不应该禁止灾难财」这样的话他们说不出口。
实际上，说不出口不是他们不愿意说，而是他们没有能力破题，没有能力说出口。
3.立论：涨价就一定是损人利己吗？
前面说的是，他们在对「发灾难财」破题上能力不足。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可以认为是他们在立论能力上的欠缺。
他们不仅没有对「发灾难财」的具体形式进行区分，也没有对发「灾难财」的行为逻辑进行深入剖析。
他们为什么会把「80元一斤的白菜，几百块的蔬菜盲盒、天价跑腿费」这些现象放在声明中？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这是一种典型的损人利己行为。发生在灾难期间，更是令人不齿。
他们仅仅是凭借自己朴素的道德观念，给这些行为定性。
在他们看来，疫情已经够苦的了，这些涨价发「灾难财」的行为让人们更加痛苦，所以才拒绝为这种行为作辩护。
即便是一个对外界几乎没有影响的辩论赛场上，他们也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捍卫人的价值和尊严。这就是他们的持方。
然而很不幸，他们用来批判的武器，是道德而不是逻辑，他们是在用自己的道德标准来衡量他人的价值和尊严。
然而我要强调的是，我们要以理服人，而不是以德服人。讲理的道德，才是真的道德。
一个最基本的逻辑是，如果双方交易是自愿的，那么交易必定对双方都有利的。
因为如果其中一方觉得交易对自己来说是损失，那么交易必定不会发生。
注意，我们这里强调的是自愿交易，并不是强迫交易。
强迫属于侵权，强迫你接受一个你不愿意接受的东西，那不叫自愿，甚至可以说那不叫交易。
现实世界当然存在强迫，有公然的强迫，也有隐形的强迫。
但毕竟我们是法治社会，并不是所有的交易都是强迫。
而且作为辩题的立论，以自愿交易来阐明立场完全没有问题。
问题的关键和核心在于：80元一斤的白菜和天价跑腿费，到底是自愿的还是强迫的？
4.陈述：价格机制的逻辑和信息
前面立论的问题，如果直接给出答案，也许很难让人信服。
因为你说那是自愿的，别人会说我没有其他选择，算什么自愿？
这样的反驳看上去有一定道理，却很让双方陷入低水平的纠缠。
如果我是辩论队的教练，我会教他们迂回论证，通过阐述价格形成的逻辑，让对方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天价跑腿费。
这个问题可以分几个层面，我们一层一层来看。
逻辑第一层，是否自愿。
想一想这个问题，如果你觉得骑手的跑腿费太贵了，就是拒绝了他，那么这个人会不会还有其他业务？
答案是肯定的。也就是，肯定还是有人愿意出钱购买骑手的跑腿服务。
甚至在某些情况下，有人愿意比你出的钱更高。
你因为觉得价格抬高，因此自愿拒绝了对方提供的有价服务，那么别人的购买是不是自愿的？
答案也是肯定的。
你不要这个服务，是你行使了拒绝购买的权利。
而其他人可能会按照这个价格，也可能加价买走骑手的服务，这是别人在行使自愿购买的权利。
都是自愿。
这就牵出逻辑第二层，价格机制。
价格并不是单方决定的，而是由供需双方共同决定的。
跑腿的骑手，即便是绕开平台喊价，那也仅仅是他发出的一个价格邀约。
仅从结果上看，呈现出的价格是明显上涨。但从价格形成的机制和逻辑看，价格是一个发出邀约和接受邀约的过程。
这个价格，并不是骑手乱喊的，骑手要一个亿，那也不现实对不对？骑手其实需要试探对方愿意接受的价格。
所以本质上，骑手是一个双方交易价格的发现者，而不是很多人想象的价格单方制定者。
当一个行为不是强买强卖，而是双方都获利的自愿交易，那么批判和禁止的理由是什么？
但一定会有人反驳，都按你说的这样，那这岂不是只有富人能活下去？市场不就是你们鼓吹的丛林法则吗？
其实并不是，这就是我们的逻辑第三层，市场信息。
我们常见的批评，都紧紧盯着那个价格，但是有时候也许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价格不仅仅是价格，价格还携带着市场信息，最主要的信息就是轻重缓急。
即使是富人，也有不着急的时候；同样，即使是穷人，也有特别着急的时候。
一个人愿意高价接受骑手的跑腿服务，至少传递了两个信息：第一，我的事很急，所以我愿意出高价；第二，这个价格有人接受，其他人快来。
即便是富人的事情不是很急，他就是有钱任性，还是出高价购买了跑腿小哥的服务，那么他的行为也至少传递了第二个信息，这里有钱赚，其他人快来。
只要没有限制价格信号，没有阻碍信息的传递，没有人为增加限制，供给一定会很快增加。
而供给的增加，更多骑手的到来，竞争的加剧，服务价格也会随之下降，直至回落至平均水平。
但是如果在供给不足的时候，强行将骑手的价格压低到一个很低的水平，那会出现什么情况？
骑手少，需要跑腿服务的多，大家又无法通过价格来区分轻重缓急，那么就只能排队等候。
而且不管穷人还是富人，大家都要一起排队等候。
而其中真正急需服务的人，也无法得到加急服务。
实际上很可能这个时候他们是真心愿意多支付一些服务费用，但是不可以，规定不允许。
这样的结果，真的好吗？
辩论场上，我们很容易给正方辩友举出实例，疫情中的上海，价格免费，但供给远远跟不上需求，最后只能苦苦排队等候的服务是什么？
很多人大概都能想到，是救护车。
很显然，免费是禁止了价格出现，实际上是禁止了通过价格来传递真实的需求信息，无异于盖住了温度计上的温度指示。
自愿交易、价格机制和市场信息，很遗憾，这几层可以立论的逻辑，声明退出辩论的大学生们都没有想到。
5.总结：讲逻辑的道德才是真道德
好，最后如果你对上述逻辑还是难以理解、难以接受，我们就来看下真实世界的样子。
如果我告诉你，有骑手因为疫情在外面跑腿，一天就能赚一万，你信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真的，一个顺丰同城骑士4月9日一天的实际收入为10067.75元。
原来一个月赚一万，现在一天就赚一万，三十多倍，这算不算是在发「灾难财」？怎能不叫人气愤？
所以在那份声明中，他们用的是一个负面词汇「天价跑腿费」。
言外之意很明显，他们认为骑手赚了不应该赚的钱。
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的真相是，骑手那一天赚的钱，大部分来自用户的打赏。
顺丰的官方声明显示：
订单佣金计提总额达10067.75元。其中基础佣金534元，各类特殊奖励约1678元，用户打赏约7856元。
也就是说，该骑士平均每单不含打赏收入为约36.9元，平均每单获得打赏约131元。
这就是真相，这才是真相。
打赏是完全自愿的，如果没有顺丰的说明和细节，有多少人会冤枉这位骑手？
但是抛开这些细节，我们根本无法从逻辑上区分这些钱来自哪里。只要交易是自愿的，这样的区分在逻辑上也没有必要。
那些用户的打赏行为，本质上就是他们愿意支付的价格。
只不过这个价格，以不同的形式呈现罢了。
都是给钱，主动打赏和接受一个价格邀约，在逻辑上没有本质的区别。
但如果换一个场景，没有打赏这个功能，跑腿小哥可以自由要价，需要跑腿服务的人也可以自由出价。
再多一个假设，跑腿小哥自己单干，没有顺丰出来澄清。
同样是一天收入过万，外界舆论会怎么对待这个小哥，有多少人做好了举报他的准备？
4月22日《新华每日电讯》的报道：上海静夜，我记录下睡桥洞的骑手小哥。
因为出来跑快递，按照防控政策，居住的小区不允许他们再进入。
“出来的时候，知道回不去了吗？”我问。
所有人的答案都是“知道”，但“没办法”。
朱茂超一周前退掉了月租金1000元的房子，带着铺盖出来，“不出来光交租金，不赚钱，租金也交不起了。”
“不赚钱怎么办啊？怎么吃饭啊？”李豪在一边搭腔。
说起赚钱，网上有骑手“一天赚一万”的传言。
朱茂超对此有些无奈，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一天的收入：4月19日，跑了10单，总收入141.6元，没有打赏。 
睡在桥洞下，不是每天都过万，不是每一单都有打赏，这才是「天价跑腿费」的真相。
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足以认识到，价格只是一个现象，问题并不在价格本身，更不在发出价格邀约的这些卖菜人和骑手们。
如果要禁止他们，到底该以什么样的逻辑禁止呢？
如果以自己的道德感来禁止，看看那些睡在桥洞下的小哥们，这是你们想要的道德吗？
当然严谨起见，骑手中也会有坏人，我认为的「坏」是违反契约，说好的多少钱，但却坐地起价，变相强迫，这是我们明确反对的。
行文至此，从这道辩题来看，反方「不应禁止」的持方，其实很好打。
因为正方的持方更常见，也就更不容易出彩。反方只要做好破题和立论，坚持以理服人，逻辑透彻，很容易出奇制胜。
真理不辩不明，有些话就要说出口才行，讲逻辑的道德才是真道德。
唯有遵循逻辑的道德，才能更好地捍卫人的价值和尊严。这是那份声明没有看到的。
1993年，新加坡国际大专辩论会，决赛辩题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复旦大学的持方是反方「人性本恶」，复旦大学最终夺冠，最佳辩手蒋昌建引用顾城的那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今天的学子们，黑夜也给了你们黑色的眼睛，你们用它来寻找光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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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25日
全文6000字，感谢读完，欢迎转发、赞赏鼓励，也欢迎买书买课支持，一起深度思考。
题图：Henri Matis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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