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木木三
首发公众号:甘北
大家好,我是甘北。

今天的文章来自我们的老朋友木木三,很平淡,没有任何狗血情节,却令我读啊读就泪湿眼眶,往事如潮涌上心头,难以平复。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总有暗涌和礁石,起起与落落,但很庆幸,也有港湾,也有灯塔,也有阴凉,也有人用一生来爱我们。
谨以此文献给她的爱婆,也献给每一个曾被用力爱过的孩子。
我的爱婆没了。 
那个喜欢在耳朵边别黑色小发卡的小老太太,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听不到她叫我“囡囡”,听不到她在电话里,拼命喊我回家吃院子里的桃子。 
她七十以后,耳朵就不好了。 
明明是她听不清,她的嗓门却比谁都大。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吃桃子?” 
“爱婆,我在加班,这周没时间。”
“这周吗?这周好啊,爱婆养的鸭子可以吃了!你最喜欢吃鸭脖子,桃子我摘下来,给你留着!” 
“爱婆,我这周加班,回不了……” 
“你要睡觉了?睡吧睡吧,爱婆不吵你了。” 
…… 
我的爱婆,是我亲外婆的一个堂妹,我妈管她叫姨。 
我出生在计划生育正严的时候,上个世纪九十年代。 
我爸妈都是六十年代的人,他们迫切想要一个儿子,而我作为老二,是个女儿,我的命运和那时候很多老二的命运一样,我被送到别人家带。 
然而,我比较幸运的是,我被送往的,是一个亲戚家,她就是我爱婆。 
那年,爱婆也还年轻,不过四十几岁。 
我妈说,让我爱婆带我到出嫁,到时候彩礼就我爱婆得,平常他们也会给我买一些吃的用的,但不会特地给抚养费。 
爱婆后来跟我说,她愿意带我,是因为我是她亲自接生出来的。 
这个世上,她是第一个抱我的人。 
听到我爸妈商量着要把我送别人家,她看着那一小团的我,心疼,所以就把我抱回了她家。 
那时候没有奶粉,爱婆每天给我煮米汤,拿着一个瓶子,到处找还在哺乳的妇人挤奶水。 
爱婆说我是幸福的娃娃,吃百家饭长大,有福气。 
我最难带的时候,是一岁多。 
整夜整夜不睡觉,就在那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隔壁住着个暴脾气的伯父,我哭,他就骂,我哭一夜,他骂一夜。 
后来,爱婆站他家院子里跟他对骂。 
“谁家娃娃小时候不哭的,你小时候不哭?” 
我哭一夜,爱婆就这么抱着我,走啊走,从天黑走到天明。 
小时候并不清楚,那时候的爱婆有多累,直到我现在自己做了妈妈,我才深深地体会到,那时候的爱婆,为我付出了什么……
带一个孩子,最累人的就是整夜熬着不能睡,本就是最虚弱的时候,最容易崩溃的时刻,偏偏还要听我在那呜哇呜哇大哭。 
我问爱婆,那会儿她是怎么忍住不打我的。 
她说:“也有过一次,忍不住抽了你的小屁股一下,你哭得更响了,好委屈,我心里后悔啊,难受,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打过你……” 
这是真的,我可以作证。 
在我记忆中,我的爱婆没有打过我,就算我把小鸭子一屁股坐死,她也只是冲我扬起手,然后又慢慢放下。
一岁多,我开始学说话,咿咿呀呀想叫人。 
爱婆教我喊“外婆”。 
我偏偏喊不利索,冲着她“爱婆爱婆”地叫。 
我喜欢爱婆这个叫法,所以后来当我懂事以后,我也不想改,我爱我的外婆,我就乐意这样喊她。 
爱婆可会种菜了。 
一个菜园子里头,一年四季都有菜。 
那菜园子也是我大半个童年。 
清早,爱婆就背着我去菜园子里,她摘菜、拔草,我就坐那儿看着她,爱婆总会给我拔各种颜色的小花,还戴我头上。
那些小花,装扮了我的幼年时光,回忆起来,总是色彩斑斓,是个美好的故事。 
春天,我陪着爱婆种瓜点豆,她教我往坑里放种子,我却偷偷把她放的种子拿出来藏兜里。 
夏天,我陪着爱婆在田里头摘花生,爱婆给我立一把大大的雨伞,让我在里头躲着。现在想想,那时候伞下的荫凉,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夏天。 
秋天,菜园子里全是满当当的蔬果,红的黄的紫的,我在园子里跑来跑去,那时候觉得菜园子就像一个世界那么大。 
冬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爱婆时不时带我去菜园子里拔萝卜,她说我瘦瘦的,还没她种的萝卜重…… 
其实爱婆的身子也小小的,瘦瘦的。 
那时候我们家里头是烧柴火做饭的,爱婆需要定期去山上砍柴。
但爱婆背不起,所以外公估摸着时间,等爱婆砍得差不多了,会背着我去接爱婆。 
小时候不懂事,回家的路上,一定要爱婆背我。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外公背柴火,爱婆背着我。 
后来爱婆老了,背开始有些驼了,我每次摸着,眼眶都会不自觉湿润。 
怎么就老了呢……这背了我无数次的背,怎么就被岁月压弯了呢? 
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桃树。 
小时候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大的桃树,它们长得高高的,比二楼还要高。 
春天开花,我站在树底下,非逼着爱婆摇晃树枝,我喜欢看着花瓣从空中飘下来,飘在我身上。 
我哈哈大笑,爱婆也跟着我笑弯了腰。 
等到花落完了,果子开始陆陆续续冒出来。 
我会挑一个果子,每天看着它长大,等到可以吃了,我一定要爱婆帮我把那个摘下来。 
我还记得,有一年,果子摘下来后,爱婆告诉我被鸟吃了一半,烂了,不能吃了。 
她说,我那次哭得惊天动地,在地上滚了无数个来回。 
后面她实在没辙了,把家里的白糖拿出来,往我嘴里塞了一勺,我这才止住哭声。 
从那以后,我挑中了的桃子,她一定会小心看护,快成熟的时候,就拿个纸袋子包起来。 
后来,我每年都能吃到又大又甜的桃子。 
一直到我出去读书,参加工作。 
桃子成熟的季节,她总会打电话给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家一趟。 
从县城回老家是一件容易事,可读大学时,从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回,那几乎不可能。 
爱婆就摘下那些桃子,挑一些大个的,洗干净,切成桃片,晒干,做成桃子干,等到我回家,她就把桃干拿出来。 
她说,每年看着我把桃子吃完,是她最幸福的事情。 
我八岁那年,爱婆把我送回我家。 
我看到她哭着走了,她有回头看我,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
当我意识到爱婆不带我走时,我在我家地板上疯狂打滚,我哭,我闹,什么都没有用,爱婆依然没有来接我。 
我不会路。 
爸妈告诉我,这是我的家,可我却觉得,这是个陌生的地方。 
他们让我喊爸妈,我却死活喊不出口。 
那时候我心里是真的怨爱婆啊,我讨厌她把我丢下。 
突然冒出来的爸爸、妈妈、姐姐、妹妹……我弟是在我回去第二年出生的,所以我刚回去的时候,还没有我弟。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一切都让我觉得,我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不管他们对我怎么样,我一整天都不说话,也不吃饭。 
饿了一天后,爱婆来了。 
我看到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扑在她身上就不肯下来,我哭,她也跟着我哭。 
但爱婆没有带我走,我隐约记得那时候的她,一直哭着跟我说一些话。
她说:“爱婆有个大坎啊,爱婆过不去49岁怎么办?那算命的,说我可能过不去这个坎啊……” 
那时候我怎么听得懂这些话。 
长大以后,我问她为什么要送我回家。 
爱婆告诉我,她去了算命,算命的说她49岁会生一场病,如果好了,以后不会有太多大病,一旦没挺过去,很有可能这一生就停在49岁。 
她说:“如果我就活到49岁,你怎么办?从小到大,你只要我一个人,我想让你知道,你还有家人,你也是有爸爸妈妈的,你应该回到自己家,这样你的人生才完整。” 
她第一次跟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我抱着她哭得不行。 
送我回家这件事,费了爱婆好大的精神。
我不肯,追着她跑,她就藏起来,看着我哭。 
当时的她,心里一定很难受。 
但爱婆心里又是放心的,因为我要回去的是我自己原本的家,是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她希望我有个完整的家。
爱婆说,她就是不愿意看到,我天天被别人说我是没妈的孩子。 
我终于服软了。 
在大人们的坚持下,我愿意待在自己家里。 
我成为了一个懂事、不爱说话的老二。 
其实,只有爱婆知道,我也是个很嚣张很爱撒娇的小姑娘。 
只不过,爱婆不在我的身边,我再也不敢了。 
爱婆那年,的确生了一场重病。幸运的是,爱婆好了。 
爱婆想过再把我接回去,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的儿子结婚了,生了小宝宝。 
而我似乎在自己家也挺好的,至少我知道自己不是没爸没妈的孩子。 
最终,我留在自己家。但我每天都能去爱婆家,因为爱婆家离小学特别近,我上小学五年,几乎没有回过自己家吃中午饭。 
这大概是我小时候最骄傲的一件事。 
别人走很远才能回家,我转个弯就能吃到中午饭。 
别的孩子,被老师留下写作业,等着他的是妈妈的一顿毒打。
而我,等来的是爱婆焦急地站在教室门口,望啊望,她找到我以后,我以为她会批评我,没想到,她跟老师说:“老师啊,娃娃小啊,要吃饭,饿不得的……”
现在想想,当时的老师应该会觉得无语吧。 
这奶奶怎么会如此矫情。 
下雨天,还没下课呢,我就能看到爱婆小小的身体在教室门口探啊探。 
她也不喊老师,直接喊我的名字。 
“囡囡,出来穿一条裤子,快,变天了!” 
全班哄堂大笑,老师也无奈,只好停下来让我出去。
爱婆撑着伞,全身湿漉漉,但她怀里那个包裹,却没有被打湿任何一处。 
所有关于爱婆的细节,我都记着,揣在心里,走到哪儿,想起来心里头都是暖烘烘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一天天长大。
岁月流逝得悄无声息,令我忘了爱婆也会老,也会死。
她成了真正的老太太,腿脚不利索,耳朵听不清,直到某一天躺在冰凉的棺木里,再也不说话,再也无法抱住我。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我只知道挂了叔叔的电话后,我整个人都是昏的,天旋地转,我不愿接受这是事实。 
我还答应着她呢,哪个周末不加班,我就回去吃桃子。 
我还跟她撒娇,我要吃最大的那个。 
我还给爱婆买了一条碎花裙子,是很舒服的那种,买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她穿起来的样子,一个臭美的小老太太。 
……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 
我强忍着难受,坐了车,赶到殡仪馆。 
所有人都在门口等着,大家看我回来了,有些惊讶,但也知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不是爱婆的亲孙女,但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是。 
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了爱婆没了的事实,几个几个站那儿,聊着闲天,叔叔们坐在树底下,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小一辈的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索性就站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急切地问奶奶在哪里,他们说一会儿就要推出来了。 
时间到了,奶奶出来了。
看到奶奶的那一瞬间,泪水就像洪水,从我胸膛里喷涌而出。 
我想冲过去,可他们说要按顺序来。
爱婆小小的身体被放在小小的棺木里,一辈子,就这么走到头了。 
一辈子啊,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短。 
轮到我的时候,我却怎么也走不动,靠在棺木前,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爱婆的手。 
不是冰凉,是温暖,我的爱婆,永远那样温暖啊。 
推进去火化时,我很想冲过去拦着他们,可是,我知道,爱婆没了,爱婆要落叶归根了,我不能去打扰她。 
我瞪大了双眼,一直盯着外婆,眼泪出来了,我就擦干,我怕泪水影响我看清楚爱婆离开的模样,她安静地像落在湖面的一片叶子…… 
仪式结束以后,我执意要回老家。 
爱婆是在老家没的,叔叔说,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是在梦里走的。
我的爱婆,一生温暖,无病无痛,走得安详,这是我唯一庆幸的点。
我坐在爱婆的床上,闻着爱婆的味道,久久不肯离开。 
低头看时,我突然看到一个包裹。 
我蹲下身子,打开一看,眼泪有一次喷涌而出。 
包裹里头,装着五个大桃子,还有我的两件小肚兜,肚兜的上边,爱婆用针线绣了一朵花…… 
我坐在屋子里,暗黄的灯光温柔地洒在我身上。 
捧起桃子,我一口一口地咬着。 
这是爱婆给我留的,我要笑着吃完它们,我的爱婆,最喜欢看我吃大桃子,最喜欢看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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