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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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武松斩杀潘金莲和西门庆后。
杀人者武松被发放到孟州,因坚决不肯贿赂官差,引得当地管营小相公施恩注意。施恩好吃好喝小心供奉,无事献殷勤,原为有事相求。何事?
说这施恩在孟州道快活林中,开了一个酒肉店。原著里这样描述这个酒肉店:
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著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著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
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
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
仗着自己的本事,再抓十来个亡命囚徒做打手,给快活林中赌场、兑坊卖酒肉,连过路的妓女都要先来参见再准卖身——那我懂了,就是收保护费的黑社会嘛!
说这施恩保护费收得好好的,突然来了一个唤作蒋门神的人,一则能使好棍棒,二则后台硬,强抢了酒肉店不止,还把施恩狠狠打了一顿,两个月下不得床。
施恩没办法,只好来求武松相助。
武松一听,这还了得,欺负到我兄弟头上了,哐哧哐哧二话不说,就把蒋门神揍了一顿。
恶人自有恶人磨,蒋门神打不过武松,只得乖乖把酒肉店还回去了。一个月几百两银子的生意又到手了,可把施恩高兴坏了。原著里有这么一段描述:
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与施恩。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蒋门神是坏人,施恩就比蒋门神好吗?
至少快活林的生意人不这么认为。
对于生意人来讲,快活林姓施还是姓蒋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意能不能做得安稳。蒋门神跑了,施恩收取的利息却更多三五分,这算不算“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而这样的变本加厉,竟能令快活林众人乖乖听话,施恩带着亡命囚徒们到底使了些什么手段?这就各凭读者想象了。
总而言之,对快活林的生意人而言,这世道无疑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施恩和蒋门神各有本事、各有后台,两路神仙斗得天昏地暗,你方唱罢我登场,底下的小老百姓可就哭了,这个一来加三、五分利息,那个一走又加三、五分利……
但这事还没完。
说这蒋门神被武松打跑之后,马上找了他的后台张团练和张都监,安排一出“抓贼”的戏码,诬告武松偷东西,又一次流放刺配。
刺配途中,两个押送的官差受张团练命令,在一个叫飞云浦的地方,意图偷偷结果武松性命。不料武松早有防范,手起刀落,反把官差杀了个干净。
杀了官差,武松还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一路奔回孟州城,来找蒋门神、张团练、张都监报仇,这便有了后来的“血溅鸳鸯楼”。
怎么个血溅,蒋门神、张团练、张都监三人怎么个横尸当场,武松又怎么个杀得眼红刀缺,心满意足在墙壁上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我们在此就不多叙述。
只说这一章中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
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
只见两个丫鬟,正在那汤罐边埋冤说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噇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
是两个小丫鬟。
夜深了,月亮高高升起。
蒋门神三人还在吃酒宴会。
这一场宴会想必极其奢华,也极其尽兴,从早到晚,直到月上三竿、酩酊大醉还不肯散去。
小丫鬟累极了。端汤备酒、吃茶要饭,来来回回跑个没完没了。
现已是大晚上,客人还吵吵着要茶吃,少不得,又要来到厨房给他烧汤泡茶。
一边手脚发酸,一边口中抱怨:命苦啊,丫鬟的命真苦。
丫鬟的命真苦。只一下秒,她们就遇上前来复仇的武松:
武松却倚了朴刀,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
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一刀杀了。
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嬛,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
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去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
“一刀杀了,一刀也杀了……”
看到这里,武松再怎么英雄豪杰、铁骨铮铮都不重要了。我的所思、所见、所想,整个鸳鸯楼的血色复仇中,便只剩这两个小丫鬟临死前放大的无辜瞳孔。
到大户人家做粗使丫鬟,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吧。
兴许父亲死了,兴许母亲病了,为了还清债务,也为讨一口饭吃,眼巴巴地被卖到这鸳鸯楼,伺候蒋门神等一干粗野不堪的汉子。
受累、受气,更受骂。
白天要干笨重不堪的粗活,晚上还要干笨重不堪的粗活。
累也累死了,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她们或许也在心中幻想过吧。幻想过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打杀蒋门神,解放了自己。
英雄盼来了,蒋门神确也死了,可自己也被一刀杀了呀。
“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凭着这一战,武松的名号可谓响彻江湖,可这两个累得腰酸脖子疼,躲在厨房偷偷埋怨命苦的丫鬟呢,她们是谁?她们叫什么名字?她们又因何被杀?
蒋门神是恶霸,恶霸来了,她们受欺负。
武松是豪杰,豪杰来了,她们还受欺负。
蒋门神和武松斗来斗去,怎么送命的竟是这谁都不敢得罪,谁都小心伺候,大半夜还在厨房里奔波,连个名字都没留下的可怜小丫鬟?
就像快活林里那一众赌坊、兑坊。
蒋门神来了,要纳三、五分利,施恩来了,又加三、五分利……
神仙兀自打架,凡人兀自糟糕。
可怜的凡人啊,眼睁睁地看着神仙打架,连他们为何而打都不知道,却在稀里糊涂中纳了贡、送了命。
血溅鸳鸯楼,杀人者武松。
可怜的小丫鬟啊,走在黄泉路上都是个迷糊鬼。武松?是那个江湖上传闻英雄豪杰的武松么?他为何杀我?为何杀我呀?
读书、看戏、听故事,演都是都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的故事。这个挥斥方遒,那个意气风发,可谁又曾注意到那角度里的,垫背的、踩脚底的如同砂砾一般的小人物?
官渡大战、赤壁大战、长平大战……史书上寥寥数语的三十万、五十万、八十万大军,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啊,是死在战场上连何去何来、姓谁名谁都无从知晓的人啊。
一将功成万骨枯,百世流芳的将军身后,躺着多少不知名的白骨,多少破碎的、呜咽的,连祭拜都不知朝向何方的可怜家庭?
读书是有层次的。
读懂帝王将相的故事,是第一层;读懂帝王将相背后的没有名字和注解的芸芸众生的故事,才是第二层。
永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
母亲永远失去了孩儿。
妻子永远失去了丈夫。
孩子永远失去了父亲。
用蝼蚁一般的生命,不值一提的鲜血,一笔笔汇聚成他人的功成名就。
“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打虎武松好气派,打虎武松真英雄。少年时听武松的故事,谁又不曾感受过热血沸腾、江湖快意?
可如今终究是有了一些年纪,深知自己既活不成武松,也当不了豪杰,我所能够的,就是活成一个普通人,快活林里讨生意的本分人,鸳鸯楼里谋营生的打工人。
所以我更愿意把同情和目光,给予我的同类,给予那些无名者。
无名者的呼喊,无名者的哭声,掩盖在歌功颂德、连声喝彩之下的,孱弱的、低小的求助和啜泣。
无名百姓可不在乎是武松胜还是蒋门神胜,无名百姓只想过一些踏实日子,不被盘剥豪夺,不用累死累活,更不会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不是因为我慈悲,而是因为我也是草木,一颗小小的、瘦弱的,风往哪边吹,腰肢便往哪边折的可怜草木,在这茫茫天地间,无所依傍,无可奈何。
英雄的故事是恢弘,是气派,可诸位啊,求求了,怜一怜草木吧!
在这乾坤翻转、轰轰烈烈的大时代中,留一寸目光,去怜一怜草木吧。
万古流芳给你,功成名就也给你,草木不敢同英雄争辉,它们只求你看一眼,行行好,把刀口抬高一寸,留一点末微活路,等来年春风一吹,又偷得一岁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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