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保罗·萨洛佩科
遇见张宏怡
她大步走在我身边，眼睛斜视着她的智能手机，上面的地图小得荒诞，邮票尺寸里装入了中国西南部数千平方公里的山谷和峭壁。

“等我一下！”她喊道。“等我一下！”

当然，我们是迷路了。我们正试图沿着
茶马古道
徒步。
茶马古道是什么？
它是著名的丝绸之路的一个南部分支，由迷宫般的鹅卵石山道和小径组成，可以追溯到许多世纪以前（根据一些人的说法，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商人们开辟了这些曲曲折折的贸易路线，用云南和四川的茶砖交换西藏壮实的矮种马，还有其它货物——手工纸、丝绸、玉石、鸦片、黄金和盐——都曾在骡子、牦牛和人类搬运工的背上颠簸。这个庞大的贸易网络从中国延展到远至东南亚和印度北部的市场。马帮曾在尼泊尔的冰道上攀登四千五百米，曾挖出穿越缅甸雨林的隧道。他们用鲜艳的红色流苏、闪亮的镜子和铃铛装饰马帮的头骡。他们旅行数周、数月甚至数年，他们用步枪与土匪作战，他们在亚洲各地传播佛教，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冒险者中的少数人还活着，尽管越来越少——在云南的村子里，双手粗糙的老人们坐在家门口，他们湿润的眼睛背后，仍闪烁着来自上个时代的光芒。

我正在徒步周游世界。

九年来，我一直在向东跋涉，朝着日出，朝着亚洲，追溯石器时代第一批从非洲流散出去的智人的道路。而人类的步伐无休无止，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开始追溯一条人类近些年还有迁徙活动的古道：中国正在消亡的茶马古道。

来自云南省省会昆明的纪实摄影师张宏怡是我的徒步搭档。她拥有超新星般的能量，聊天时，她手舞足蹈地常把我挤出小径，看到一只飞跃而过的松鼠，她会激动得蹦个半米高，她总是第一个起床。
她站在宾馆门口，背包早已背上肩头，她急着要出发，她渴望要迷路，或许，走茶马古道不是为了被人发现，而是为了遇见其他这样的游牧者。

“当我第一次在昆明见到你时，”张宏怡诚恳地告诉我，“你看起来不像一个能走遍世界的人。但后来你打开背包。那股气味！那股气味让我懂了！”
图/云南村民热情款待保罗和他的徒步伙伴张宏怡
遇见徐霞客
他曾走过茶马古道
出生：公元 1587 年，父母：有钱的地主。
然而，他是一个游历四方的人，一个不合群的人，他拒绝了舒适的生活，拒绝了一个有保障的公职，漫游在明后期的中华大地。

在中国，徐霞客徒步穿越了数千公里的山川湖海，有时会遇到强盗打劫，有时他做文书工作养活自己，他不停息地写日记（在他有生之年没有出版过），最终达到惊人的四十万汉字。它们囊括了地质学、地理学、植物学和当地历史的种种细节，还混杂了他对各地住所的犀利评价（“岩穴为僧舍凌杂，尽掩天趣。”）。

中国还孕育过很多其它著名的探险家。比如外交官张骞，他在公元前2世纪前往中亚，开启了后来演变成丝绸之路的贸易通道，还有郑和，这位航海家在15世纪曾带着满载珍宝的船队远航至非洲。然而，这些旅行是为皇帝和官府服务的，徐霞客不一样。

“从表面上看，徐霞客的旅行既不能被归类为国家大事，也不能被归类为改变历史进程的伟大事业，”文化史学家郑培凯写道，“徐霞客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旅行，他为了旅行而旅行，为了探索而探索。”

学者朱利安·沃德（Julian Ward）的观点类似，他把这位孤独的漫游者描述得像中国版的约翰·缪尔（John Muir）：“徐霞客对自然充满热爱，渴望逃脱世俗来寻求自由，他是一个痴迷于观察和描绘风景的人。”

徐霞客在中国漫游了34年。也许他最伟大的旅行是最后一次，50岁时，他穿越了热带云南艰险的边陲区域。四个世纪之后，我们追随他的足迹，我们爬上丛林茂密的高黎贡山，走在徐霞客走过的茶马古道上，它如今杂草丛生。现代公路绕过了它，石板路被逝去已久的搬运工的脚步打磨得光滑，在林间绿色的光芒照耀下发着幽光。几个世纪的骡子用蹄在石上刻下了一个个凹槽。

在边境城镇腾冲，我们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壮丽的叠水河瀑布。

“飞沫倒卷，屑玉腾珠，遥洒人衣面，白日间真如雨花雪片。”徐霞客曾如此欣喜地描绘这座瀑布溅起的水雾。

如痴如梦地探险的徐霞客，在攀登这附近一处悬崖时丢了钱：他用手指吊在崖边，口袋里的钱币滑落了出来。脱险后，他立刻卖掉了自己穿的所有衣服，给自己买了一壶酒和一顿丰盛的晚餐，庆祝自己劫后余生。自然，他是中国背包客的守护神。
图/保罗·萨洛佩科拍摄徐霞客石像
遇见九十岁的马春和
他是个退休的骡夫，住在水寨村。一个个这样的云南村庄串珠般起起伏伏地排列在茶马古道的沿线，附近有花桥村，还有桃园村，大羊村，云南那一个个散布在谷底的村落，常有泛灵论色彩的名字。
“我们什么都载，”老马大声说，用一只手捂住耳朵。他瘦得像根绳子，站在粉刷一白的屋子门口。他在大理和缅甸边境之间赶骡子有几十年之久，度过了一趟趟持续数月的疲惫旅程，他用挂在马鞍上的铜锅煮米饭。“盐是一个大类。我靠盐赚了很多钱。从国外带回了东西。”
“他有点糊涂了。”他 84 岁的妻子杨凤金说：“我丈夫人很好。做生意的人都很成功。现在他老了，膝盖不行了。”
俄罗斯商人彼得·古拉特（Peter Goullart）在其著作《被遗忘的王国》中描述了茶马古道马帮在20世纪30年代最后辉煌时刻的巨大能量。
古拉特写道：“总会让人惊愕不已的，是马帮前进的速度。”无论是在平地上还是在山坡上，速度都相当可观。那些人时刻都在留意，从不让马帮无缘无故松懈下来，不停地用最粗俗的语言咒骂着那些牲口，用小石块和干泥饼砸着它们来赶它们前行。”
人类和动物的纵队每天可以走过超过五十公里的山路。
“你能想象出来他们带来的喜悦和兴奋，”70岁的藏族老人王长生说，他熟知茶马古道，曾在一千一百多公里开外的四川省带着牦牛商团穿越茫茫雪路。“商团给你带来了外面世界的一切。”
王长生曾带着货运牦牛在高山贸易路线上奔波了七年。15岁时，他穿上了第一双由工厂制造的鞋子。他说，20世纪70年代铺了一圈一圈的公路，最后一批老式马帮从此消失。
遇见纳西族人寸艳芳
寸艳芳是一位环保主义者，在云南西北部的一个茶马古道沿途的村庄长大。她曾在世界各地学习。她的非营利组织”杉野自然”帮助少数民族社区以生态、可持续的方式发展旅游业。

“我们就如何在不损害自然景观的情况下从自然景观中获益提供建议，”寸艳芳说话友好而温和，她解释道。“我们会教人们成为森林护卫者和鸟类向导。我们会分发高效的烧柴炉，以最大限度地减少伐木。”

要到达寸艳芳的家乡丽江，你得从缅甸边境向北走900公里。你要是沿着茶马古道走，其中很多路段已经被混凝土公路吞没。在游览完旅游胜地洱海后，你可以沿着松树岭到沙溪，这里有18世纪的露天剧场，商团的马夫骡夫会在那儿趴上几个小时看戏。然后是贸易小镇剑川，接着你可以顺着一条鹅卵石小径往上爬，有时你会走入一头巨型白猫头鹰投下的阴影。一直走，直到你抬头看到一座雪的金字塔，悬浮在清亮的蓝天之上——那就是海拔5577米的玉龙雪山。雪山底的梨园里，纳西族妇女正辛勤劳作，背上披着绣有七颗星的衣裳。

寸艳芳会在那里等你，指引你继续向北。

图/纪录片摄制组拍摄保罗·萨洛佩科寻访纳西老人
遇见约瑟夫·弗朗西斯·查尔斯·洛克 
植物学家，人类学家，探索者，古怪的反传统者。

洛克是一个奥地利人，后来归化成美国人。20世纪初，洛克花费了他勤劳生命中大部分的时光来收集中国西南茶马古道上他所能看到和触及的一切。作为一名自学成才的博学的科学家，他为西方植物园收集植物，为学术期刊编辑人类学笔记，在《国家地理》杂志上，他为所谓的“空白区”绘制出地图。作为一位才华横溢的语言学家，洛克的史诗级著作是一本1094页的词典，至今仍是纳西族复杂的象形文字最详尽的翻译和解释。

据说，洛克在中国高原边疆的工作启发了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的经典小说《消失的地平线》（Lost Horizon）。该小说描绘了一个虚构的乌托邦般的社区，那里的人长生不老，生活在一个名为“香格里拉”（Shangri-La）的大概是西藏的灵性王国。不过，这位探险家本人更接地气。

“一个人只要有自己的床、桌子、椅子和其他必要的附属品，就不会在乎周围的环境，”洛克着墨轻盈地描述了他在中国山区的旅行风格。”

他恐怕有点谦虚了。洛克有一个四五十人的车队，骡子拖着成箱的纯银餐具和一个橡胶浴缸，他有时雇佣多达一百名雇佣兵来抵御土匪，他专门训练过的厨师只做欧洲菜。

“我爸是木里地主的士兵，他曾和洛克一起旅行，”84岁的农民甲洛伍斤说，他住在木里县麦地龙乡，那是四川山脉中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洛克曾在1929年经过这里。“我对洛克真的不太了解。他不太和普通人交往。我父亲会帮洛克搭帐篷，然后洛克就消失在帐篷里了。”

因走路太多而常犯脚痛的甲洛伍斤的父亲，留下了一件实实在在的轶事：

“洛克带着一种草，烧着后能吸引啮齿动物，”甲洛伍斤一边说，一边抓挠着夹杂白发的脸颊。“他这样收集了两只白老鼠。他用钳子把它们夹起来，把它们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把它们带走了。为什么？没人知道。”

这是我最喜欢的茶马古道故事。

人们来到这些崎岖的小径找寻不同的东西。而一般来说，他们会找到自己想找到的东西。
图/保罗·萨洛佩科在洛克旧居陈列馆
项目介绍
探险家、徒步旅行家、作家和文化使者保罗·萨洛佩科（Paul Salopek）计划历时十余年、跨越三十余个国家、纵横两万四千英里，以徒步行走的方式回溯历史、讲述故事，了解最原始的人类如何繁衍延绵至世界各地。他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出发，将一直走到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自2013年起已是他行走路上的第八年。
“永远的行走”计划目前来到了中国。保罗将用十几个月的时间从南至北横跨华夏，并联手SMG拍摄一部纪录片，未来也将在国家地理频道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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