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拜给我发来了“新年”的照片,说她现在不像之前那样满院子撒欢狂奔了。我看她躲在车底,流露出孤寂的眼神,微胖的身体已经显出了些许新陈代谢减慢的迹象。我刚抚养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一转眼,我们都已人到中年。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的忧愁。
新年本是无数游荡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瓦济尔·阿克巴·汗区坑坑洼洼土路上的一只普通的小土狗,2014年冬天的某个时刻,在我们喀布尔办公室墙外溜达时,喜爱小动物的同事从外面采访回来时恰好看到了她。从此,她摇身一变,从摇尾乞怜的流浪狗变成了一只备受宠爱的宠物狗,据说由于她当时实在太脏,第一次给她洗澡时用去了整整一瓶洗发水。因为捡到她时已经快过年了,所以给它取名叫新年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刚被捡回来没多久,还是个三四个月大的小孩。当时,她正趴在我们门前的台阶上,一身灰白的毛,黑色的耳朵耷拉在头上,头埋在蜷曲的身体里,似乎是在睡觉。我拿着狗粮,悄悄地凑上前去,想摸摸她。刚伸出手,她抬了抬眼皮,立即垂下头去,露出惊恐的表情,连滚带爬,从台阶上跌落,钻到了旁边的车底下,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哀号,地上留下一串尿渍,吓得我赶紧缩回手去。我想,这只四腿修长,被人遗弃的小狗必是在街上流浪时遭到虐待,才会对人如此畏惧。我突然担心,这余下的日子里该怎么和它相处。
(小时候的新年)
后来混熟了,就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她一见到我就扑上来撕咬,我在办公室院子里几乎不敢穿新衣服,因为轻则被她扑脏,重则被她撕烂。她俨然成为这个院子里的霸主,每天肆无忌惮地狂奔,只要门口露出一点缝隙,她必然分毫不差地将头伸进门缝,迅速卡位,然后肩膀一扭,钻进屋里,进门之后直奔厨房的垃圾桶,不翻个底朝天决不罢休。为将她拦在门外,每次开门关门都变成了一场硬仗,必然经过一番斗智斗勇才行。
每天下午当地雇员下班后,办公室院子里的活物就只剩下保安和我,保安们几乎都不会说英语,我又不会说达里语,双方之间的交流极其有限。这时候,有只狗在身边,无疑就成了打发时间和孤独最佳的伙伴。这种时候,就感觉偌大的喀布尔城只有我和新年两个人相依为命。
(有关新年的更多信息详见拙作《喀布尔的天空》)
这样的日子早已远去。我最后一次离开阿富汗已是4年以前,离开中东也已经两年了。飞来飞去不停地出差、一个人待在陌生城市的宾馆里发呆、永远都只有烤肉和沙拉的餐厅、在各个城市的小巷中漫无目的地暴走、在战后的废墟中小心地躲过地雷前行……一切的一切都已远去,对中东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我越来越觉得中东已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以色列和阿联酋建交了,那就建呗;美国和塔利班签了和平协议,那就签呗;约旦王室罕见地上演了宫斗,那就斗呗;伊朗又要进行总统大选了,那就选呗……这些,和我——一个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中国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时候我不禁自问,五年的中东生活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又什么都没有失去。这问题,可能要多年以后才会有答案,又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叙利亚大马士革)
国内的时光自是波澜不惊。回顾过去的两年,好像什么也没有做。生活似乎陷入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之中: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睡觉、失眠,春去秋来,夏过冬去,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家门口的小店关了又开,开了又关,所有人都来去匆匆,所有人又都一如既往。我只不过是这座2200万人口的超大城市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过客。
在北京生活得越久,就越觉得那五年中东生活极其不真实,有一种抽离于现实的朦胧感。只是,有那么偶尔的一瞬,我站在北京熙来攘往的滚滚人流中,会突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觉得仿佛是喀布尔郊区的荒山脚下,似乎是伊拉克库尔德区寂静的公园中,又好像是在贝鲁特狭窄的短巷里。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那么遥远,中东的一切都也那么遥远……
(PS,去年今日文章→从中东到中国,回国一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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