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17年4月,13岁的单板滑手苏翊鸣在个人微博上发布了一条训练视频,配文为“这个故事关于独立,梦想,勇气,坚韧。他不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童话。这个故事是有志者事竟成。这个故事是鸣哥的2016-2017。”
五年后的2022年北京冬奥会上,这个即将18岁的年轻人在一周内拿到一银一金,突破了中国运动员在单板滑雪项目中的最佳成绩。很多人都在期待,这次他将如何讲述新故事?
最终想到的答案或许是:轻盈。
能“飞”起来的人首先需要轻。他们把自己看得很轻,也把心放得很轻,他们不迂回,不闪避,不装腔作势,也不屈服于恐惧。他们不去主动或被动地背负压力,只是按照自己想走和该走的路,一步一步接近天空。

记者 | 魏倩

编辑 | 杨海

01
“他会飞吧”
2月15日下午,在运动员等待区,23号滑手苏翊鸣不算起眼。他身量不高,黑盔黑衣黑手套,早早戴上了护目镜,让人只能看见下半张脸的表情。唯一特别的是立在他身侧的雪板,正面仍是黑色,背面却是整片亮眼的橘红。镜头扫过,他倚着雪板,望向跳台最高处。
这是2022年北京冬奥会单板滑雪男子大跳台决赛现场,所有人都期待着他——最年轻的中国滑手、中国首位男子单板滑雪大跳台世界杯总冠军、史上第一位完成1980度旋转的单板滑手,在今天的表现。
(图源/微博@苏翊鸣)
单板大跳台比赛要求选手在不同轮次采用差异化的起跳技术,前一天的资格赛里,苏翊鸣在最后一跳时选择了不常用的外转刷新成绩,但完成空中翻转后,他在落地时动作失误,身体前倾狠扑在雪道上,失去了最后一轮拿高分的机会。他叉起腰滑至雪道尽头,看起来有些懊恼。
今天,他要再次挑战这个动作。
出发前苏翊鸣和教练的拥抱
和身边的教练击掌拥抱后——这是两人的默契仪式——苏翊鸣伸开双臂,推动固定在两侧的把杆,俯身铆足劲,像一艘黑色快艇一样冲下了雪道。
他挺直身体站在板上,一路直线前进,近15层楼高的坡道赋予他身体充分的势能,在弧形跳台前端,速度达到极限,他跃出坡面,腾空飞起,一圈、两圈、三圈……,团紧的身体在空中停留2.4秒,努力挣脱地心引力,解说员的语速跟不上圈数增加,直到最后一瞬的平稳落地:“五圈!外转1800,tail grab抓板尾!”“恭喜小鸣!”
苏翊鸣的空中旋转是特别的。除了抓板尾这个标志性的风格动作,从跳台一侧观看,他的滑板几乎与地面垂直,身体又在尽力贴近滑板,这样做的好处是旋转时轴距更小,会极大减轻速度的损耗。对任何一名运动员来说,这种动作完成方式都是对肌肉控制能力、平衡性和身体承受力的极大考验。
苏翊鸣太兴奋了。平稳落地后,他极速冲向雪道尽头,向看台上的观众比出“金属礼”(一种源自摇滚乐现场的手势),没顾上止住雪板,就开始左右跳跃。开阔的雪场上,收音设备捕捉到了他完全释放的笑声。人们这才注意到他咧嘴露出的虎牙,他溜出头盔的长卷发,他走在雪地上的轻巧步子,还有那张 “没受过欺负的脸”。
第二轮的内转起跳是他的强项,苏翊鸣不负众望地拿下了全场最高的93分,看台沸腾了,但后续选手们也在陆续刷新高分。在离奥运金牌最近的几分钟里,没人知道他在经受什么样的压力,人们只能看到躲在准备区的苏翊鸣则摘掉手套,从兜里掏出一对无线耳机戴上,然后就像他喜欢的那些嘻哈歌手一样,随着节拍点头、摇动,进入了独属于自己的世界。
听歌是苏翊鸣的爱好,也是他缓解压力的方式,他甚至还拍过一部名叫《摇滚小子》的电影。在他的社交账号里,几乎每一条滑雪视频下都有粉丝留言“bgm好绝”“好燃,求歌名”。一周前他在男子坡面障碍技巧决赛上拿下银牌后,#苏翊鸣的滑雪歌单#一度登上各大音乐平台的推荐页面。
除了音乐,他斜挎号码背心的方式,接受采访时和金色冰墩墩“贴贴”的姿势,双手的两枚银色戒指,教练视频里流利的日语发音和比赛中毫不怯场的神情,都成为整场冬奥会中被人不断谈论的话题。人们很快发现,这个运动员和别人不太一样。
当天比赛中,苏翊鸣的总成绩为182.50,比排名第二的竞争对手高出近11分。人们看着这位新晋奥运冠军在8.49米的高处腾空一跃,在社交网络上发起讨论——“苏翊鸣是会飞吧!”
那么,他是怎么飞起来的?
2022年2月15日,北京,2022北京冬奥会单板滑雪男子大跳台决赛及颁奖仪式。(图|视觉中国)
02
玩得开心!
 “我第一次滑雪是四岁”——这是众多关于苏翊鸣的视频中常被引用的一句话,故事也已经被讲述过很多次——那天,苏翊鸣的母亲有事出门,把孩子留给正要出门滑雪的父亲。就这样,滑雪爱好者苏群抱着四岁的苏翊鸣来到雪场。父亲的雪板和他幼小的身体并不相称,但这位未来的世界冠军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滑雪的魅力:“记得我一上去就特别喜欢。”
那是2008年,即使在拥有北大湖、松花湖等优质滑雪场的吉林市,单板滑手也屈指可数。当时与苏群一起滑雪的朋友阿派回忆,那时候整个吉林市“正经玩单板的”不超过十个人。他们有的是滑板爱好者,有的是从省队退役的运动员,一到冬天,大家没事就凑在一起出门滑雪,有时甚至不需要标准雪场,随便开出一片雪地就能玩得很开心。平时就喜欢尝试各种极限运动的苏群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很多时候,他还会带上“想要在爸爸的板子上滑雪”的儿子苏翊鸣。
阿派后来在吉林市创办了一家单板滑雪俱乐部,在他记忆里,小时候苏翊鸣个子不高,性格活泼,爱玩爱闹,和大部分孩子没什么两样。但只要上了雪道时,他就会体现出一些出色的特质:胆大,学动作快,心态稳定。因为有一定的滑行基础,就是和比自己年纪大很多的滑手一起训练也不会落后。有时候夜滑露营,大人们举杯庆祝,也会给这个小伙伴客气地倒上一杯饮料,把他当作团体的一份子——这不仅仅出于对小孩子的喜爱,还有对他超越年龄的表现的尊重。
阿派那时还没意识到,通过脚下的雪板,他们已经与世界上其他角落的单板爱好者们建立起一种微妙而广泛的连接。1965年,一位来自美国密歇根州的父亲受冲浪运动启发,把两块滑雪板用螺栓绑在一起,制作孩子们在雪上滑行的玩具;1977年,Jake Burton手工打造了他的第一块雪板,并在上面建立起了一个价值数百亿美元的单板装备帝国;1983年,第一届单板滑雪世界锦标赛举行;1998年,单板滑雪正式被列入冬奥会正式比赛项目……滑板、冲浪和其他极限运动的精神内核汇集在这个新兴的运动中,相互碰撞,最终构建出了全球单板滑雪爱好者们共享的文化氛围。
(图源/微博@苏翊鸣)
一位国内早期的职业滑手曾如此描述自己经历过的“文化休克”:“刚接触单板我就发现,大家一起滑雪的时候,你如果取得很好的成绩,作为同伴可能比你还要开心。一开始我很惊讶,怎么别人比你强了,你还能更开心呢?但实际上你接触时间长了就会发现,这个运动中没有那种你死我活的竞争气氛,这是我特别喜欢的。”
在滑雪圈里,最吸引人的“大神”往往不一定是做出了最难动作,而是那些不执着于“赢”的人。高级别的滑手大多都有强烈的个人风格,每次滑行都是一场展示,当天穿的服装、在地形公园里完成的动作、在斜坡上听的音乐,都是这项运动的一部分。
自由、刺激、单纯,这种文化攫住了成长中的苏翊鸣。在他社交账号里,“玩得开心”是最常出现的词汇,即便后来参加世界级的赛事,与顶尖滑手竞技,这份开心都没有消失。他也开始像教练视频里的那些职业滑手一样装扮自己,蓄起长发,把发尾染成黄色。即便后来拿到冬奥会冠军,依然没有妨碍他继续喜爱,甚至仰望那些被他击败的滑手,说“我是他们的big big fans.”他把家里的地下室改成了雪具收藏室,分门别类收藏自己用过的板子,年纪再大一些,他也爱上了Hip-pop音乐,弹吉他、弹钢琴:“每次训练的时候我都会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它们会让我更放松,更进入状态,音乐和滑雪是密不可分的。”
滑雪也帮他得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机会。2013年,电影《智取威虎山》拍摄期间,导演徐克希望找一位会滑雪的小演员饰演片中的角色“小栓子”,看过苏翊鸣的滑雪视频后,他决定联系这个滑雪小将。这之后,苏翊鸣又陆续接拍了几部电视剧和电影,过上了“滑手”和“演员”的双重生活。2015年红牛南山公开赛前,他还和母亲在剧组拍戏,直到大赛前一天才抵达雪场。
如今,当在采访中遇到“更喜欢拍戏还是更喜欢滑雪”的问题,苏翊鸣常会像嘻哈歌手那样扬一扬戴着戒指的双手,然后迅速恢复孩子般的诚恳:“这两件事我都非常喜欢,我都不想放弃。”的确,在单板滑雪圈子里,从来不存在非此即彼的选择,或者某种一层不变的标准答案,他喜欢的其他滑手很多也是如此:可以一边滑雪,一边玩音乐,一边设计服装,一边读学位——他们不断向外界证明,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究竟可以实现多少可能性。
《智取威虎山》中的苏翊鸣
这种文化还在感染更多的人。阿派的单板俱乐部正在变得越来越大,从2008年左右的三四十人,之后每年都以一两倍的速度增长。他发现,雪场里青少年滑手更痴迷挑战难度动作和社交,年纪大一些的也能借此机会走向户外,在速度和飞行中找到新的生命体验,“(他们滑雪后)整个人都变了”。44岁才开始单板滑雪的日本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在随笔集《挑战》中写道:到了中年,学习新鲜事物进而不断进步的机会越来越少,而单板滑雪就是一种能让我切身感受到这种微小“进步”的运动。
国内类似俱乐部也在增加,2010年前后,越来越多有意拓展中国市场的海外运动品牌开始赞助中国的大型单板滑雪比赛,也为不同风格的滑手们提供资源支持。“职业滑手”的概念第一次在中国出现,有人过上了以往只能在电视里看见的生活——在世界各地周游滑雪、拍技术视频、拍单板电影,开着房车旅行,钓鱼、踢球、玩……滑雪圈子之外,信息爆炸、多元文化正冲击传统的教育观,让孩子去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而不是“应该做的事情”逐渐成为一种新的共识,“玩物”也不再一定代表“丧志”。很多00后一样,在这样的气氛中长大的苏翊鸣,也比之前任何一代人都更容易认识、体验这个世界。
10岁那年,他终于拥有了足够的词汇来形容自己滑雪时的感受:“滑雪非常自由,可以体会一些平时体会不到的东西。飞在空中,那一瞬间你是自己的,没有什么干扰,你就静静地在空中享受这个过程,特别好。
03
师徒
业余滑手和职业滑手之间的界线究竟在哪儿?有人认为是能否获得运动品牌的赞助,足以以此维生,有人认为是技术稳定,不仅能够做出难度动作,还能长期保持水准。还有一类说法更加宽泛——只要对这件事足够坚持,足够热爱,就可以称之为“Pro”(职业滑手)了。
对于苏翊鸣来说,不管是何种界线,转折都发生在9岁那年。那一年,他拜在“中国单板第一人”王磊门下,正式成了他的徒弟。
王磊是国内单板滑雪界的传说。他也是吉林人,11岁起效力于八一滑雪队,主要练习双板跳台滑雪,在学会滑雪的第二年就参加了全运会,是当时中国第一位跳台滑雪和空中技巧的“兼项”运动员。17岁时,王磊因伤从国家队退役,之后他开始系统学习单板滑雪,并很快成为那一代单板滑手中最出色的一位。在老家吉林,“磊哥”的名声格外响亮。2012年,苏群找到王磊,对他说:“磊哥,我这儿子带着滑好几年了,他进步很快,速度也快上去了,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他的了。”
苏翊鸣和王磊(图源/微博@王磊WANGLEISNOW)
9岁的苏翊鸣在吉林当地的滑雪圈里已经有了一点名气,王磊回家乡滑雪时,也见过这个纤瘦的孩子抱着比自己都高的滑板站在雪场里。看他滑了几次,王磊觉得挺不错:“他一直在滑行,父母给打得基础挺好,对地形和对板子的控制力都挺强的,有了这样的基础,以后进阶就更容易。”
当时王磊正在做单板滑雪的文化推广和教练培训工作,他和国内其他几位爱好者和职业滑手共同创办了一所单板青训营,计划在全国范围内筛选一些有潜力的青少年滑手,用成熟的训练模式培养他们,提高国内单板滑雪的整体水平。就这样,从2012年开始,苏翊鸣连续四年夏天都要到北京参加训练营,从一个“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孩子,一直到青训营里学长级的人物,私下里,年纪比他大的孩子叫他“鸣哥”,是和“磊哥”差不多的含义。
也是在青训营中,苏翊鸣正式拜王磊为师,他们甚至还举行了一场颇具江湖味儿的敬茶拜师仪式。这与虚荣无关,王磊心里有自己的打算:“我希望这一代滑手能有种‘英雄人物’的概念,要让他们看到那些杰出的滑手,看到他们是怎么生活,怎么练习的。有一年‘沸雪’(赛事)请了肖恩·怀特,我就带他去看,未必要和‘大神’们说很多话或者怎么样,但这种接触一定会给对孩子的内心世界带来一些影响。”
在培养苏翊鸣上,王磊一直自成逻辑。
一开始,苏翊鸣的基础比别的孩子好,他会单独跟他说一些动作的要点,让他进步更快,当别人还在“直飞”的时候,他已经能做“180”“360”的旋转了。但再要进阶,单纯的苦练就不再适合苏翊鸣,也不适合单板滑雪这项运动。
“很多时候,你只有头脑清晰才能把动作做出来,一味地盲目练习,钻牛角尖,转三百五百都没法成为积累”,王磊笃信八一队时的教练用过的方法:脑内过电影。躺在床上,或者是站在出发台上,运动员并不实际行动,而是在脑海里靠想象完成整套动作,甚至可以模拟不同天气、风向下自己的路线选择和动作细节,接着再靠身体一点一点去抵近那种完美状态。
双板滑手谷爱凌也曾描述过这种被她命名为“具像化”的过程:当我爬上巨大的起飞坡道时,我会在想象中伸展我的双腿以最大限度地提高升力。然后,我要在脑海中描绘如何以相反的方向扭转我的上半身,产生扭矩,然后再让它朝另一个方向弹回来……当我回到可以面向前方的位置时,我会想象着我的腿在我的脚下摆动,并让雪鞋的前端承载着我的重量碰到地面。我露出微笑,然后睁开眼睛,一个1440度的翻转动作就完成了。
2022北京冬奥会自由式滑雪女子大跳台冠军谷爱凌
“这样的练习会给运动员带来克服恐惧的信心,也会帮助身体与大脑建立连接,提高运动者的认知能力。”也是在这个过程中,王磊慢慢发现,苏翊鸣的运动天赋或许并不完全体现在他那身分布得当的肌肉,而是存在于他的大脑——训练中,他总是“蔫不吱声”,但“脑子一直在转”,他意识到,“小鸣是一个聪明的运动员,这是他最大的特点,也是单板滑雪能带给他最好的东西”
青训营一共参加了4年,第三年苏翊鸣还拿了挑战赛的冠军。13岁时,他成为世界最大的单板品牌Burton在中国签约的首位儿童滑手。那年夏天,滑雪导演张绍波为他和谷爱凌拍了一部9分钟的短片,“想展示一下中国青少年滑手的水平”,第一次见到苏翊鸣滑行的时候,拍了六年滑雪片的张绍波有些恍惚,他说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磊哥”。
04
冲奥
粗略分类,单板滑手可以分为风格型和难度型,它们分别代表着单板滑雪的两个特质,前者追求单板运动轻松、飘逸和自由的状态,后者专注高难度动作和超越极限时的满足感。自单板滑雪诞生,尤其是各种规模的比赛兴起后,关于两种类型的讨论就没有停止过,当英国滑手比利·摩根在2015年完成首个1800度旋转后,“这些旋转是否过于雷同无趣”“激烈的转圈竞争是否意味着风格的死亡”很快成为滑雪圈内最热门的话题。
2015年,一向以“动作有范儿”,“不管哪个角度拍都好看”著称的风格滑手苏翊鸣,决心走向“难度选手”的赛道。他的目标是刚刚申办成功的,7年后即将在北京举行的冬奥会。他还记得,那天坐在电视机前看完申奥直播后,11岁的自己却进入了一个异常冷静的状态,“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我必须好好把握”。从那时起,之前积累的所有运气和激情,都不再是万能的门票,除了热爱,他还需要付出和所有竞技体育运动员一样的汗水、眼泪,以及看得见或看不见鲜血的伤痛。
在奥运会规则里,单板滑雪的坡面障碍技巧和大跳台共用一个席位,选手必须兼项。想要获得这个项目的奥运资格,就要在2019年7月至2022年1月期间参与由国际雪联认可的一系列比赛,拿到世界前30排名,总积分达到50分,还要参加一次世界杯比赛。要和全世界的一流滑手集中过招,这对苏翊鸣的体能、动作的精准度和难度都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
听说了苏翊鸣的意愿,师父王磊和他的父母商量,可以给他请一位更专业的教练,更有针对性地对他的弱项展开训练。
佐藤康弘就这样出现在了苏翊鸣的生命中。佐藤在2000年代曾是日本专业单板滑雪队“FIRST CHILDREN”的教练,一度被称为“传说般的存在”。11岁时,苏翊鸣曾和这位日本教练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视接受同一品牌赞助的日本滑手大冢健为偶像,后者正是佐藤康弘的学生。2018年,佐藤康弘受邀成为中国单板滑雪大跳台和坡面障碍技巧队的主教练,此时,14岁的苏翊鸣也刚刚通过跨界选材进入国家队,他终于和这位在“改变他一生的人”再次相遇
但就在苏翊鸣为进入国家队后的正式练习做准备的时候, 他却在一次跳台训练中受伤了。
“他当时伤得还是挺重的,从胫骨到脚踝的部分斜插着断了”,听到消息,师父王磊很着急。1990年,15岁的王磊在助滑道上摔倒,撞上护栏,差一点没保住手臂。两年康复期过后,他尝试重新站在雪板上滑行、跳跃,训练成绩却再也难见起色,最终选择从国家队退役。
另一位很早就拿到品牌赞助的中国滑手也感叹,比起被养伤偷走的训练时间和因此带来的技能下滑,伤病对运动员的打击更多体现在心理层面:“总想着自己曾经受过伤,之后就会害怕再受伤,然后很多动作你就再也完成不了了。”
如何对待伤病和因此带来的恐惧,往往决定了一个运动员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这是苏翊鸣必须要跨越的一道坎。养病的日子里,王磊给他打电话,专门谈受伤期的心态调整,告诉他不要因为受伤就给自己划一个圈,“要接受自己的伤病,同时告诉自己,这也意味着你要比别人做得更多。”
苏翊鸣做到了,他状态恢复得甚至比王磊盼望的还要好。短暂的休养使苏翊鸣的运动能力有了新进步,养伤的同时,他从幼年起就长期运动的身体也得到了充分休息。暂时蛰伏后,他的目标更清晰,运动方式更准确,得以承受接下来队里高强度的练习。
佐藤康弘的教练经验里,寻找“正确的方法和最短路径”是他最主要的方法论。运动员每完成一个动作,他都要求对方从目标倒推自己在这个阶段应该做什么,再去指导,而苏翊鸣的优点在于他超乎想象的努力和专注。
2018年启程去日本训练之前,苏翊鸣对妈妈说:“我不只是要玩,我要去日本成为一名职业选手了。”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生活被他描述成了“健身房、安全气囊和山脉上的循环”,每年要用300到320天来进行滑雪练习,最多的时候一周滑断过四块雪板。2020年,受新冠疫情影响,苏翊鸣有将近一年半的时间无法与教练见面,就每天把训练动作拍成视频,请佐藤在线指导。苏翊鸣的经纪人杨冉说:“他的全国第一个(转体)1620,全国第一个1800,都是在长白山没有教练的情况下自己摸索出来的。”
2021年雪季,滑手张嘉豪也在长白山训练,他每天都会在山上见到早早来到山顶的苏翊鸣,“他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一直练到斜坡关闭,坐着雪地摩托车一趟趟上山,多的时候一天要滑五六十次。”
还有不计其数的蹦床、健身和平衡练习。杨冉回忆,2019年国家队集体进行体能测试时,苏翊鸣的所有项目都不合格,无论是引体向上还是跑三千米,他成了队里唯一需要补考的人。那时苏翊鸣只有15岁,身体还无法承受高强度的负重和体能训练,但到16岁真正开始系统体能训练后,体能师告诉她,小鸣是那个练习最刻苦的孩子,在日常的旱雪气垫练习没有减少的情况下,他的体能项目训练量还是其他人的两倍。
“我花很多时间在健身房,比如练习大跳。因为当你着陆时,身体会承受很大的压力,所以你必须强壮,有力量。干净着陆真的很重要,所以我想要有足够的力量干净着陆并获得积分。”在一次采访中,苏翊鸣对着镜头说。
2021年,张绍波在成都又一次拍摄活动中见到了苏翊鸣。他个子长高,也更强壮了,还是留着标志性的长发,戴着针织帽子。张绍波问:小鸣,你还记得我吗?他笑一笑,点点头,用变声期后的低沉嗓音回答:记得。剪辑时,张绍波一张一张切转画面,方才惊觉,他已经不再是那个13岁的贪玩小男孩。完成动作时,他从前那种随意流畅的风格没有改变,拍出来的片子也依然精彩好看,但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如今这个已经掌握1800度转体动作的男孩,表现出了一个顶级职业运动员的自信和专注。继续证明着一个个可能性,在人们还在讨论单板滑雪中风格型和难度型选手的界线时,苏翊鸣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风格与难度并非不可兼顾。
2022年2月2日,河北张家口,2022北京冬奥会,单板滑雪运动员苏翊鸣训练备战。(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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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礼
苏翊鸣会在奥运赛场上选择挑战极限的1980度旋转吗?2月15日下午两点,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最后一轮滑行。
还是和教练拥抱,这次出发比前两次轻松得多,他甚至在斜坡上快乐地跳了一步才顺流而下。接近跳台尽头,他突然展开身体,做了一个“非常大”的外转360度旋转,继而稳稳当当地滑向终点,双臂抱头高呼,倾斜板刃激起一道漂亮的弧形雪花。
他没有选择1980,而是完成了一次特殊的庆祝仪式。在多年高强度的训练和比赛后,苏翊鸣近乎任性地安排了自己在本次冬奥会上的最后一跳:“我想过尝试1980,也一直在为这个最高难度动作做准备,但前两跳我已经拿到了足够分数,当我确定自己能拿到金牌时,我只想好好享受这最后一滑。”
陷入欢呼的还有同场比赛的运动员们,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他们曾在每一次的世界杯、积分赛和训练场地中相遇,共同分享着滑雪带来的快乐和激情。就像每一次有人在地形公园做出绝妙的滑行动作一样,人们互相击掌,拥抱着彼此。
人群被这个17岁少年不加修饰的快乐感染了,他取下护目镜,露出稚气未脱的笑脸。即使在紧张的奥运准备期,他还会在训练后用粉色笑脸贴纸装饰自己的滑板,会在比赛后捏着金色冰墩墩的尾巴,说自己在出发台上看它很久了,想把它送给妈妈。他努力学英语日语,也会恶作剧地教教练说几句不那么得体的中国话。阿派和伙伴们庆幸,在严苛的训练和冠军光环下,记忆里的那个爱玩爱笑的孩子并没有消失。
但他又不再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在2月7日的单板滑雪男子坡面障碍技巧决赛中,尽管苏翊鸣滑出了冬奥会历史上的第一个1800五周转体,却仍负于加拿大选手马克斯·帕罗特,一时间民意沸腾。9日,该场比赛裁判长在接受专业单板滑雪网站“whitelines.com”专访时承认打分失误,又一次激起争议,要求苏翊鸣向奥组委发起申诉的相关话题冲上了微博热搜,有人甚至开始在网上攻击裁判和获奖运动员。
10日,苏翊鸣和教练在两场比赛间隙,快速回应了这场围绕他们的打分争议。佐藤康弘在发布长文谈到,苏翊鸣已专门致电裁判长,表示尊重判罚,理解裁判实时打分的困难,同时恳请公众停止对决赛裁判的批评:“决赛结束后,我意识到评审工作出了问题。我和苏翊鸣在颁奖典礼后发现,我们本可能会获得第一名,因此也很失望。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是比赛流程的一部分,我尊重裁判的决定。此外,我们觉得这一结果将激励苏翊鸣在今后更加努力地训练。最重要的是,我们想向大家展示苏翊鸣的最佳表现,我们非常高兴我们实现了这一目标。”
竞技之外,在更大的公共领域,苏翊鸣展示出了自己近乎“早熟”般的职业素养,也向外界传达出了自信和更大的野心。2月18日,也就是获得金牌后的第三天,是苏翊鸣的18岁生日。当天,佐藤在他的个人社交账号上祝苏翊鸣生日快乐,他写道:很荣幸能一起奔向未来,你是可以改变世界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第一阶段结束了,超级巨星从不休息,明天8:00开始训练,爱你。
苏翊鸣感谢过这位改变他命运的老师后,又添上一句:8点太晚了,让我们6点45分就出发吧。
(感谢实习生赵越对本文采访提供的帮助)
排版:小风 踢踢 /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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