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嫩的牧草蔓延在起伏的地表之上，无边无际，斜阳把最后的光辉洒在岩壁上，狼毒花的阴影开始像毒蛇一样滋长，这片荒野突然活动了，化作一只巨大的公鹿，荆棘是它的鹿角，岩石是它的身躯，繁星是它的双眼，微风是它的呢喃。
这幅画面经常在梦醒前的最后一秒残留在意识的表层，我想它大概源自我在织合玛乡看见的那只白唇鹿。
白唇鹿行走在山脊线 ©青峰
但那次我其实是奔着雪豹去的，翻看照片的时候，看着那些地壳上的年轻褶皱，回忆着那些白垩和砂土混合成的裸岩，如果有只雪豹趴在上面，大概也会像是岩石活过来一样吧。
野生动物是大自然的精灵，它们就像是一种类型的生境里的颜色、光影、温度、郁闭度等等所有要素熔合凝结成的宝石。
华北豹行走在华北山地
我最近一段时间都在通过荧光屏观察另一种生境，油松墨绿色的松针层层叠叠覆盖着天空，边上有一段锯齿形的断桩，上半部分如今变成了黑曜石一般颜色的死木倚挂在另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导致好几棵树扭曲地缠抱在一起。
粗糙的土路上洒着粉末状的尘埃，道路两旁则是像蜘蛛网一样密不透风的灌丛，下雨的时候这里会很泥泞，之后山里升起的雾则能让人眼看着世界逐渐消失。
这种环境看上去阴郁、混乱、死亡与新生交织，透着一股和精致纯净这类词汇完全不相关的粗野。
山西和顺，华北豹身上的斑纹与满地落叶似乎可以融为一体
但当一只华北豹跳入镜头之后，一切都变得合理了，它的毛色和斑点让枯败的野草和斑驳的树影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只见它放肆地滴着涎水，晃荡着饱满的金蛋蛋重新跃入阴影，给山林添加了危险、恐怖、神秘的气息和洋溢着狂野的生命灵动的美——完美的美。
金蛋蛋，雄豹就这么鉴别的
没错，这里是和顺——华北豹的森林。
斑点不仅是隐匿于生境的迷彩服，也是豹子们的身份证，我则负责读取它们。可算轮着我做华北豹的个体识别了，我很兴奋。
报名做识别志愿者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报名成功之后猫总管就发了我一套测试题，最高难度的那种，满分100分，90分及格。我第一遍做了40分钟，60分…………我很绝望。
大猫说怎么可能这么难，我来给你演示一遍，然后他说只用了20分钟就交卷了。
于是我不死心又做了几遍，分数一直在70～80分之间徘徊，最后一遍当然是通过了——靠的排除法。
所以后面就没人跟我提个体识别的事儿了，我想我一定是被淘汰了。
后来据小道消息，大猫和我第一次的得分一样。
豹纹面前，人人平等。
这还只是第一题......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年，以至于当蓓蓓问我有没有时间做个体识别限时20天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被密集的黑色斑点支配的恐怖，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了。
第一批数据是6-8月的，数据按照点位排列，每个相机点位里有若干段华北豹的视频，总共大约300次的独立拍摄记录。
我要做的，是认出每一段视频里出现的个体。
也就是说要把每一个个体与特征库里的个体进行对比，特征库包含了从M1到M12，F1到F17以及两倍于它们数量的游荡个体，这样重复300遍……
此刻，后悔是好疤忘疼者的墓志铭。
每一只华北豹都有独特的斑纹。但是每一只华北豹都有一万种方法不给你好好看斑纹……
只留背（蛋）影的
正脸哈相机的
舔镜头的
只露一截尾巴的
藏在灌丛后面
背光的
滚了一身泥
或者融入夜色
你们一个个的干脆从屏幕里出来直接鲨了我吧……
第一个晚上，我只对完一段视频。第二天我对了两段视频，但一个都没对上……巨大的挫败感。
我就这样唉声叹气地熬过一个又一个的长夜，第二天再顶着黑眼圈去上班，循环往复，进度慢，一筹莫展。
直到一个个体逐渐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只只有左侧特征的公豹子，一个醒目的C字花纹流出两个竖向排列的实心黑点，非常好认。
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清晰斑纹啊！
我最初是在（大概忘记更新的）游荡个体特征库里对上它的，编号是2003，后来我发现其实它去年就获得编制了——M13。
它出现很频繁，更为重要的是，它和M12错峰出现在了同一个点位。它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刨坑标记了，显然知道彼此的存在，它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吗？
我激动起来了。
M13
还有一个点位，两只豹子经常一前一后在这条小径上溜达，它们体型相仿，经常按照固定顺序一前一后相伴行走。但角度有些刁钻，我没和已知个体对上。
于是我问蓓蓓，这是求偶还是母豹子带崽子呢？蓓蓓看了看：“这个点位是F8的地盘哇，它今年也生了，估计是崽子长大了但还没独立吧。”于是我再一核对，别说，真是F8……
F8和它已经长大了的崽子
我醍醐灌顶。知道点位的话，相邻点位相近时间拍到的同一只个体的概率不是很大嘛！这显然好过漫无目的地海选啊！而且有了点位图我不就能搞清楚M12和2003的活动范围了吗！
于是我要来了点位图，当然我并没有时间去画它们的家域，因为我逾期了3天才把这期的个体识别做完，而且有多达40%的个体被我认作没有出现过的新个体，这显然不合常理。
CS（负责核对的志愿者），对不起了……
悲伤那么大
10月份的数据几乎无缝衔接地寄过来了，颇为意外的是，这次我觉得简单些了。
我的眼睛好像习得了某种肌肉记忆，能在纷乱的豹纹中快速找出一些独特的组合；我精简了又扩充了特征库，剔除了很多上一期里没有出现过的定居个体，加入了上一期一些起码有清晰截图的新个体。
蓓蓓给我特征表里贴心地在照片上用红线标识出了个体的独特特征，但对于我来说这反倒是一种干扰，所以我又索性自己截图重新做了个特征库。
我还把表格重新整合，按照个体-点位-时间的权重重新排列（此处鸣谢表妹的指导），这样遇见相同点位我可以优先筛一遍过去出现过的个体。
总之这次效率高了很多，对不上号的个体数量骤降到20%，顺便还改了上一期好几个明显的错误，感觉像在玩消消乐，而我就是我自己的破壁人……
蓓蓓举例安慰我说，这很正常……（上下滑动查看全部）
但夜依旧得熬，毕竟每天自己的时间就那么点，连续两个月无休，挺让人吃不消的。
我和腿姐说：“等这拨完成了我要给自己放个假，既不上班也不干识别的活了，就只休息——去趟和顺，巡巡山什么的……”她说你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
更为惊喜的是这期似乎升级了部分相机，视频分辨率提高了，还增加了几部对摄的机位。于是我终于不用期盼豹子转身了，我合并了2059和2061，瞬间让它在上一期的出现频率又翻了一倍，于是又多出了一只活跃的公豹子。
纯属自娱自乐的家域图也画出来了，楚汉争霸变成了三足鼎立。
试着画了一下家域图
总之，对摄就是这个世界的光，大猫说这都是靠月捐人啊，所以你要提高月捐额，这样就能布设更多的相机去对摄，你辨认豹子就更简单了。
我一方面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一方面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我看见了小豹子一跳一跳甩着水獭一样的尖尾巴跟在妈妈后面，看见2059走到一半突然决定原地打个滚，看见1900在荣耀石自由肆意的恋爱交配，看见M12刨坑之后金蛋蛋一上一下的颤动着……我感受到乐趣在回归。
豹打滚儿
中国猫科动物保护最大的问题是未知。分布未知，数量未知，生活史未知，行为未知。
而我们这些志愿者和工作人员所做的这些，放相机，回收数据，物种分拣，个体识别，种群密度估算，家域分析……都是在尽可能地填补这些未知。
观察自有其温度，甚至有些影响令人意想不到地越过了科学。
对于动物行为的观察，不断地挑战着人类自命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劳动、利用工具、忠贞不渝、社会合作、利他行为被不断地在灵长类、鸟类甚至昆虫身上观察到，打满补丁的万物之灵的理论似乎即将不情愿地承认：我们和它们没什么不同。
这竟然有助于回答我是谁我要向哪里去这种哲学迷题，有助于人类这个物种变得成熟——成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放低自己的过程。
母豹背对着镜头，前面不远处一只崽崽趴在地上
个体识别只能算是行为学调查的门扉，想要了解更多，需要更多的经费，更多的相机，更多志愿者和更多的工作时间。
这条填补未知的道路，不仅费钱，还费命。
这两个半月的经历告诉我，华北豹的个体识别需要熟练工，“这组花纹看着眼熟”是种巨大的buff加成，而这种“感觉”来自痛不欲生的前期积累，并且我有理由怀疑一旦中断可能就又得重头寻找这种感觉。
再者我实在想知道这些公豹子之间会发生什么，1900在荣耀石有没有受孕成功又会生出什么样的崽子，F2这次养大的两个孩子又扩散去哪里……
所以我觉得这份个体识别的兼职我应该争取一下长期干下去。
2021年8月，F2带着两只长大了的崽，其中一只经过相机时好奇地抬头看
这也让我刷新了对自己的认知——我大概是有点自毁倾向的。
写这篇的时候我刚刚结束第三期的个体识别，12月的和顺下雪了，那里看起来苍白、寒冷、艰苦、安静。当M12踏着残雪经过相机瞥见镜头的那一刻，它和那个熟悉的身影重叠了。
眼泪冲开了记忆的阀门，那是我见到的第一张华北豹的照片，在给豹子买牛排的筹款文案里。
M12
M2
这跨过时间长河重合在一起的身影，就是守护的全部意义。
你的子嗣仍在捍卫着这片山林的自由，你的荣光请让我来参与接力守护吧！
-End-
成为猫盟月捐人，共守中国荒野
.........关于豹个体，你还可以读.........
和顺的元老级母豹，今年又有小豹子了！
8只母豹！11只小豹子！战斗力也太强了吧！
F4的小奶豹回来啦！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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