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前段时间,北京房山地区的山里,一群猕猴闯进村民家中,大肆破坏,引发热议。猕猴并不是房山山区的本土物种,但因为景区管理问题,猕猴出逃后,在不同的村子里引发人猴矛盾,由来已久。 
最终,有的猕猴被责令追回,也有村子主动选择投喂猕猴,打造新景点。但无论哪种方法,猕猴过量的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这些年来,中国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但随着保护加强,野生动物变多,然后呢?人和动物出现矛盾怎么解决?科学保护与管理的基础,到底是什么?
记者|孙一丹
编辑|王海燕
北京郊区出现“野生”猕猴
猴子来那天,刘红霞正准备给家里刚出生的小羊喂胡萝卜,嫩胡萝卜刚拾捣好,一转身就不见了。再一看,一只浑身棕色毛发的猕猴正挂在院子的树上,拿着胡萝卜细细品味呢。刘红霞在北京市房山区十渡镇的“十渡”景区经营一家农家饭庄,饭庄的院子跟后山只隔一条水沟,猴子就是从山上来的。
猴子不止一只,而是大大小小十几只,公猴母猴都有,还有母猴背着抱着的小猴。它们从树枝上直接荡进院子,占领谷仓、羊棚、树,捞起地上晒的玉米棒子就啃。“从山上侵犯到我家里,我的房子倒霉啦!”刘红霞拍下猴群在房顶乱窜的场景,发了个朋友圈。
刘红霞拍下的院子里的猴子
这不是刘红霞第一次被猴群“洗劫”,周围其他农庄也一样,临近的一家饭店,几天前被猴群将院子里一地柿子全拿走了。店主为了恐吓,放了一串二踢脚(鞭炮)。但刘红霞不敢驱赶,一是顾忌猕猴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二是知道猕猴的模仿能力和报复心强,会学着人用石块攻击饭庄。
刘红霞在“十渡”景区开饭庄20多年了,前几年也在家附近见过猕猴,都是一两只,但今年,猴子开始成群光顾。比当地居民更早注意到房山野外出现猕猴的,是房山黑豹野生动物保护站站长李理,早从2008年开始,他在林中巡护时,就偶尔能看到一两只猕猴。此后2015年左右,猴子变得多起来,保护站的队员们每周巡护,几乎都能看到。2018年起,这些猕猴甚至出现在人车杂沓的马路边、拒马河边。
根据保护站的监测,2021年冬天常常到居民家中“打劫”的,是同一个组织严密的猴家族,有猴王,成员20只左右,主要是成年猴、亚成体猴,近两年也有小猴子出生,常在景区内直线距离约4公里的五渡与八渡之间活动。除了这个猴家族,保护站的队员也常常遇到流浪的个体猕猴。
刘红霞说,猴子们进村,不光拿吃的,半夜还会上屋顶打架,尖声嚎叫,踩烂石棉瓦。春天,院子里果树开花了,猴子们吃嫩芽,撅树枝和花枝,影响果树生长结果。另外,刘丽霞的农庄经常有鸟光临,包括一些珍稀物种,如被称为“悬崖上的蝴蝶”的红翅旋壁雀,国家一级保护濒危鸟类黑鹳,鸟多了,能给农庄招来观鸟人,成为重要客源,而猕猴可能会掏鸟蛋,这也让刘红霞头疼。
这些猕猴都不是“土著”,因为猕猴虽然是全球分布最广泛的灵长类动物,但李理告诉本刊,如今猕猴在我国的自然生境,主要集中在云贵川等南方地区。北京与河北交界处的山里虽然曾观测到猕猴,可能是猕猴在我国最北的分布区域,但六渡村所在区域是从来没有野生猕猴的。这些猴子从何而来?
刘红霞的猜测是,惹事的猴子来自离饭店不远的七渡,那里有个“花果山”景区,养着一位老板十几年前引进的猕猴,最多时达到上百只。我们拨打景区的咨询电话,显示已欠费,而根据网上游客的评价,这里每年4月至11月仍开放售票,通过网友在公开平台上的图片可以看到,这里饲养着不少散养的猴子,除了表演,还能付费投喂。
按刘红霞的说法,“花果山”景区已荒废多年,猕猴无人看管,就漫山遍野自己跑了出来。房山区园林绿化局的工作人员则向本刊证实,此次进入六渡村的猕猴,的确是在这里人工繁育后逃逸出的,约30只左右。
花果山的猕猴表演场(作者摄)
根据李理和队员们的观察,从景区出逃的猴子,过去常常在路边等着游客投喂,疫情以来,景区游客变少,冬天又是猴子的发情期,食物需求量大,山里的野果又少,它们就盯上了农户家在外晾晒的玉米、柿子和核桃,进村跟居民产生了冲突。
李理记得,去年保护站旁边的超市里,一只猕猴甚至咬伤了店主的大腿,因为猴子在偷吃方便面和胡萝卜时被店主发现,店主驱赶猴子时,双方产生了强烈冲突。“错误的时间、地点,再加上猴子和人们错误的判断,人和野生动物的生存区域一重叠,矛盾就出现了。”李理说。
黑豹野生动物保护站供
适得其反的“保护”?
根据房山区园林绿化局提供的信息,“花果山”景区的猕猴,是2004年从北京长辛店引入的。除了“花果山”,六渡村20公里外的西太平村,当时由同一老板也引进了猕猴,在这里,猴子进村更早,人猴关系也更曲折。
西太平村村委会党支部书记李玉丰告诉本刊,猕猴大量进入西太平村是2012年,当时“7·21”北京特大暴雨后,因为村里基础设施整修,本就不景气的景区彻底荒废。猕猴则四处逃窜,进入村庄,侵扰村民。
2016年,西太平村村委会通过司法手段,解除了与原景区老板的土地租赁合同,但人走了,逃逸在外的猴子却留了下来。同年,西太平村被列入“低收入村”,在财政支持下发展乡村旅游,开始打造“太平天池景区”。
景区建了三年,猴子也养了三年。2021年8月,包括猕猴谷在内的“太平天池景区”开张,如今冬天依然对外开放。采访时,一位工作人员往兜里揣了一把花生,陪我们进了趟猴山。去的时候,赶上下午投喂,随着投喂人员从麻袋里捞出玉米,抛洒在地,散养的猕猴们瞬间从四面八方扑到投喂平台上,大猴子为了抢食,尖叫着扭打作一团,小猴子扒拉着工作人员,抠开他的手,取走花生。还有猴子在一旁看热闹,在破烂的铁皮垃圾桶上边跳边拆,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
猕猴谷景区的猴子(作者摄)
工作人员告诉本刊,整个景区有300多只猴子,其中一个猴王统领着一个100多只猕猴的大群,另有两个小群,因社会等级森严,每次都要等大群吃完了才敢上前。
根据工作人员的说法,猕猴谷景区的亮点是猴子散养,“和动物园最大的不同,这里的猴子可以漫山遍野跑,游客可以在自然环境里亲密接触猕猴。”但散养带来的问题是,猕猴持续外逃。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猴子里,不少都是近一年出生的小猴。工作人员说,“去年这时候都是大猴子,今年不行了,大猴子全走了。”“河北站、周口店、野山坡,听说现在都有猕猴出现,可能很多都是从这儿跑出去的。”
猕猴谷景区的猴子(作者摄)
300多只猴子开销不小,除了人力,每天光玉米就要吃一百多斤,而太平天池景区去年开业以来,整体虽有几十万的收入,但远未盈利。如今为配合防疫,游客就更少了。李玉丰为此挺发愁,但猕猴又不能不喂,在他看来,这正是科学保护、利用和管理的方式。投喂的工作人员也认为,“要不是我们一直喂着,跑出去的会更多。”
但在贵州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中国灵长类专家组成员周江看来,在景区散养投喂猕猴是值得商榷的。根据我国《野生动物保护法》,驯养繁殖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需要适宜的固定场所和必需的设施,以及相应的专门人员和技术,从这个角度,猕猴谷散养猕猴显然不规范。
更重要的是,周江研究猕猴多年,他告诉本刊,猕猴在野外,一般是二三十只一群,每年最多有4、5只幼猴出生,还有一定的夭折率,因此,种群的增长速度受到限制。但在定时投喂,又没有天敌的景区里,猕猴的繁殖速度和数量很容易增长过快。同时,作为社会性动物,猕猴有严格的社会结构,为了防止近亲交配,猕猴会将生下来的成年雄性赶出家庭。因此,景区里的猕猴一旦散养,必然会向外扩散。
黑豹野生动物保护站供
实际上,这种情况不止出现在北京,作为猕猴自然生境的贵州同样如此。2021年12月,周江刚刚参加了贵州黔灵山公园猴群分流工作的研讨会。黔灵山公园位于贵阳城区,是一座大型森林公园。上世纪60年代,几只用于病理研究的猕猴从防疫机构跑出,与黔灵山公园的野生猕猴混居。
周江记得,此后到上世纪80年代,公园里的猴子还只有30多只,但随后,黔灵山公园打造了一个名叫 “黔灵山公园猕猴人工驯化”的项目,就是用人工投喂扩大猴子的数量,希望打造成黔灵山公园的旅游特色。不仅工作人员进行投喂,游客也参与。
到了2020年2月,根据贵州大学的调查,这里的猕猴已达到1210只,而黔灵山公园对猕猴的生态承载量不足800只。猕猴过载带来的人猴冲突相当明显,根据公园里的一块安全提示牌,从2004年至今,这里的猕猴,伤人累计已达5927次。
当野生动物变多之后 
在黔灵山公园,面对猕猴过量,专家们的意见是分流,而在北京,如何处理人猴矛盾尚在摸索。根据《北京市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造成损失补偿办法》,因“六种一类”野生动物造成损失可申请补偿,由市、区财政资金承担,但猕猴并未列入补偿范围。
针对这次六渡村村民的损失,房山区园林绿化局最后采取的解决办法,一是组织管理猕猴的公司补偿,二是责令追回。不过,虽然景区通过食物诱捕,抓回了15只猕猴,但“花果山”最多时有约100只猕猴,都是非封闭场所散养,到底逃出去多少,以后还会不会出现猕猴进村,没人知道。
除了给村民造成损失,在本就不属于自己自然生境的环境中,猕猴还可能带来其他生态影响,比如猕猴爱吃嫩枝,又喜欢在树上游荡,会导致一些树木生长受影响,甚至死亡,但到底影响有多大,大家都不清楚。李理还担心,猴群可能近亲繁殖,如果扩散到河北,与当地的猕猴结合,可能对局部地区的种群健康造成影响。
作为野生动物保护工作者,李理内心很矛盾,夏天观测猴群时,他常看到猴子们互相梳理毛发,有时还会在河边花样跳水,看起来自由自在,已与“野生”动物无异,但另一方面,“从生物学角度讲,应该让猕猴回到原有的栖息地。”
拾捡粪便进行猕猴活动区域的记录观测(黑豹野生动物保护站供图)
在周江看来,这些都属于野生动物保护领域的基础研究,也是科学喂养和管理的基础。但无论房山地区,还是黔灵山公园,最初扩大猕猴种群的出发点都是打造旅游,虽然也是在保护,但基础研究显然做得并不够。这也是周江对中国野生保护发展新阶段的感受,“近30年,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取得了显著的成就,比如《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的公布、自然保护地体系的建设、野生动物种群的恢复等。但随着保护的加强,如果基础研究做得不够,不知如何有效地进行管控,可能就会导致某一物种泛滥、以及人与野生动物的矛盾。
对此,李理的感受也很明显。比如房山地区,近些年随着当地生态治理力度加大,人们环保意识增强,不少野生动物种群都在恢复。在六渡村,刘丽霞常常看到獾,去山林里放牧的牧民,还发现过野猪的踪迹。连对环境要求极高的世界濒危珍禽黑鹳,目前在房山地区也达到70多只。
和猕猴一样,黑鹳跟居民也有矛盾。作为大型涉禽,它们经常偷吃居民家养鱼池的鱼,所以养鱼人常常拿着锣和鞭炮驱赶,但时间长了,这些招数对黑鹳失效,它们继续吃鱼,跟养鱼人的冲突也持续累积。李理对此的解决办法是,告诉村民把水池子用砖加高,让池子里的水位高于80厘米,“因为黑鹳在浅水里觅食,(水深了)自然就不来了。”
这是李理他们了解黑鹳生活习性后给出的方案,但针对更多的人和野生动物之间的冲突,野生动物种群变化带来的生态影响,他也没有答案。
六渡村里,猕猴被责令追回后,刘丽霞没再看见过它们的身影。她有时候也会想,它们去哪儿了?以前刘丽霞出门看到猕猴时,便会随手用手机拍摄记录下来。在她的自媒体账号里,记录了从冬天以来一只常来到饭庄的蓝身红尾水鸲,多次飞到她手上取食。
那天下午,她还看见一个家族的猕猴们排着队,趁着下午三点的阳光,一个一个地爬到岩壁上晒太阳,小猕猴紧紧抱着母亲的肚皮。她一边拍视频,一边想,如果能人与野生动物能相安无事,这还是挺美好的画面。
排版:小风 西西 /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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