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6
8
···
·

女儿端端和她的巴顿哥哥
作者按:新冠疫情的隔离幽闭,带来广泛的社会心理问题。“治愈犬”的身影,出现在前线“逆行者”的救护队列中,找出刚刚转成数码版本的这篇旧文。恰在此时,陪伴同事好友十余年的爱犬因病逝去,他的伤痛欲绝又让我想到远年间自己与家人的痛切感受。特发此文遥寄哀思,也为幽暗时光投进一线光亮吧。

犹子之谊
——记大友巴顿
作者:苏炜

犹子之谊,倍切他人。
念往抚存,五情空热。
——李商隐《祭侄文》
白雪山坡
洞穴是在第一场冬雪之前就挖好了的,医生提醒我,他的时间不多了。一上了冻,山上土硬,你就再也挖不动了。
我知道。但我不相信。
“他”就是我的大狗巴顿。那天,做完检査,医生叹了口气说:你们需要作一个决定、什么时候让他安睡过去,恐怕,这是对他最好的安排。我默然。我知道英语里说的“让他安睡过去”是什么意思。按照人一岁狗七岁的说法,十三岁的巴顿今年已该有九十一的高龄,算是高寿了。
耳聋,目瞽,体重在一年内整整减轻了一半;由于后腿肌肉萎缩造成的行动不便和排泄失禁,已使他很难像以往一样安居户内。虽然专门为他在库房里准备了狗屋,可又怎能经得住冰点以下的酷寒?我答应了医生,在过完我为他设定的最后一个感恩节生日以后,就作出决定,并且咨询了处理后事的相关安排。
可是,回到家我和妻就改变了主意。事缘于巴顿的突然出走。那天,趁着一场冬日罕见的大雷雨之隙,我在后院山坡上开始为他挖掘墓穴。天刚落黑却发现,巴顿不见了。前院后院大呼小叫都不见踪影。百思不得其解:本来环绕院子有完好的栅栏,况且巴顿年迈,步履蹒跚,往常就是栅门洞开,他也懒得跨出半步的。怎么可能因为修房工人的短暂疏忽,他就乘隙出逃了呢?顶着寒风,打着手电,绕着住区转了一圈又一圈,往日那么具体亲近的一堆活物突然渺如黄鹤,像是在人生的某个关节点上一脚踩空了,脚步不禁也和心绪一样飘忽起来。
回到家,四壁一时变得空落落的。妻说:我想一定是巴顿知道了吧?我觉得他听得懂我们跟医生的谈话,所以不辞而别了。我心头一震:可不是吗,巴顿的通灵通性,早就是家里久远的传奇。以往凡是有客人如约登门,往往来人还隔半条街,他就开始躁动(而门外过往的一般行人他却无动无衷),吠声刚落,访客门铃一准就响起来。至于搬家、旅行、出门散步、为他洗澡、带看兽医······总是还未付诸行动,他就先自作出或喜或悲或躲或逃的反应,让人惊诧莫名。我和妻反复琢磨过其中的缘由,认定除了从声音、气味上察言观色,巴顿还习惯于旁听我们的日常谈话,善于从中捕捉到字词的基本意义。——可是,那都发生在巴顿的青壮年,如今垂垂老矣,难道他仍保有那份魔幻式的敏锐和直觉吗?
一夜辗转,一家人失魂落魄,为那无声消失的巴顿。
出走的巴顿终于在第二天傍晚从镇上的动物保护中心领回来了。我和妻就此断了念。我知道,只要巴顿“一息尚存”一天,我们就会陪伴他一天。只有造物主有权掌控生命的荣衰,我们无由替代自然。何况,对于生与死,对于生的神秘与死的尊严,动物的直觉感悟力,常常是超乎人类贫乏的想象的?好在巴顿却好像从此活转了过来,能吃,爱睡,腿脚也略显灵便。为他缝制了一件御寒冬衣他穿着不喜欢、屡穿屡蹬,便只好每夜临睡前哄他盖上厚厚的褥子度夜,他也每每能够安睡到天明。尽管仍旧需要每天捡、洗他随时随地漫天挥洒的失禁之物,不敢说甘之如饴、却也心甘情愿了。
那片白雪覆盖的山坡,渐渐被我遗忘了。
巴顿旧照
血火之缘
设想一具焦灼的赤身蓦地从熊熊烈焰中被扔到茫茫雪野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一年,芝加哥雪暴连连。我从彼岸渡海而来,孑然一身,跌跌撞撞,襟怀里千疮百孔地透着风。有午夜抱枕无言哑泣只觉忧愤难平却又深感无力无助的时候,也有面壁自语四顾苍茫虽知迷途却无以哭返的时候。某天下着微雪,站在芝大校园的巴士站等车,看见站牌边贴着一张英文告示,劈头写道:你知道感恩节是一个给予的日子吗?现在有这么一条可爱的小狗,需要你的给予……。我打去了电话。
第二天早晨,一个黑人孩子敲开我的屋门,领进来的“可爱的小狗”却把满屋人吓得鸡飞狗跳。这……这……这哪里是你想象的可以撒欢把玩的宠物?这是一条牛高马大、吠声裂耳的黑黄大狼狗(我那时对狗的类别还没有概念)。惊魂未定,小孩撂下狗就要走,说是父母的车就在街角等着他。追出去再问一声狗的名字,小孩嘀咕着说了一个“麻烦”(trouble),抹着眼泪跑了出去。狗要紧追上去,我心惊胆战地把他紧紧搂住,他拼力挣脱我,就在公寓的过道里来回狂奔起来。室友们一个个紧闭房门躲进房里,老兄长的妻子闷声嚷着:快把它送走吧,送走吧!你养不了的,太吓人了!——不啻是扔下了一颗炸弹。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忽然闹起了大地震。偌小的空间,大狗在没命狂奔,踢踢踏踏之声犹如坦克铁蹄的蹂躏。恐惧、兴奋、爱怜、理智……一时搅得我茫然不知所措。攥在手里的狗绳,细看只是一截普通的跳绳;附送过来的食盆用具,也是简陋不堪的。我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勉强拼凑出新客人的来历:这是一条没有得到过善待的狗,快两岁了。也许是因为家境贫寒,小男孩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狗子从来就没被家人接受过,况且,一定又闯过不少祸,故名曰“麻烦”;于是在一个“给予”的节日,被父母强令送走。我顺口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胡乱吆喝起来:巴顿,过来!巴顿,过来!巴顿……
新荣升的巴顿将军不买账。他在屋里的过道整整狂奔了一夜。只有在大门稍有动静的时候才嗖地停住步子,然后是撕心裂肺的狂吠: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也许,必得再把他送走?深夜,筋疲力乏躺在床上,却忽然获得一阵奇异的、久违了的松快感。我发现只是在适才那一整天无名、无序的骚乱折腾中,多月来压迫着自己的那些故事——那些伟岸的光环,那些意义的巨影,才忽然消遁了,被冲缺、被遗忘、被挣脱了。种种不想涉足又不得不参与的犹疑、不愿从众随俗却又不敢特立独行的恐惧,似乎倏地烟消云散了。我幻想领着雄赳赳的巴顿在芝加哥危机四伏的漫天风雪里散步的情境。
我幻想新的和谐,像是雪花于雪、雨雾于风一样的自然明快的和谐。不需要高堂讲章,不需要华丽词藻,也不力图证明任何东西。没有意义。没有意义的意义。寻找没有意义的意义。不知道如何寻找没有意义的意义……“啊,谁能把我的思想从逻辑沉重的枷锁下解放出来?我最真诚的激情,一表达出来就走了样……”(纪德)
我睁着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发呆。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窸窣的声音在床边蠕动,一团黑影轻悄悄靠近了我的铺盖。我递过眼去,笑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沉静下来,像一个怯生生的孩子一样,两个爪子试探着挠我,见没反应,又悄悄地将头向前一步探出,再挪前……
——自然,那是巴顿。第一夜,他就成了我的枕边人。
女儿端端和她的巴顿哥哥
苑若初恋
那茫茫雪野从此变成诗意的家园了。
凌空,箭也似的射出一道雪点纷飞的弧线,落下来,溅起雪霰的白莲。一下雪他就叼着绳圈闹着要往外跑,小蹄子踢踏得多欢快,你就有多欢快。沉迷户外,不肯回家,知道时候到了就开始跟你耍小把戏,窝着身子、睨着眼睛,指东走西、顾左右而言他。自作多情兼好争风吃醋,远远见到同类就隔着几条街开始长吆短吼。长吆是调情,短吼却是挑衅一一人眼看的都是狗,狗眼里却把同性异性、冷暖亲疏,分得贼青。落难寂寥的寓居因了将军的光临而蓬荜生辉,似乎一下子显得门庭高贵了起来。
巴顿将军!巴顿将军!芝大李教授一进门就喜欢这样大呼小叫,直摇头:“嘿,都说狗仗人势,岂知这里可是人仗狗势呢!”为着一位登门的留学生惊呼:你这领养的是名种狼狗一一德国牧羊犬哩!从此我更喜欢如此解嘲:谁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们可是虎落平阳因犬贵呢!真叫作人有人缘,狗有狗缘。这位被原主人命名为“麻烦”的落难将军,大概“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故,和出入这个寓所的每一位仁兄,都显得特别有缘。李君每天进门最喜欢干的一件事,是把身体平摊到巴顿身边的地板上,模仿巴顿“太他妈舒服”的睡姿;嗜烟如命的甘君偏偏喜欢在女士面前隐瞒“烟史”,刚动念躲出门外吞吐,鬼灵精的巴顿先就叼着出门的狗绳朝他摇头摆尾,只好窘在大家的哄堂大笑之中。
黑气森森的海德公园因了巴顿大将军的巡视而从此变得清风如许,以致儒雅文弱而又散步成癖的同住兄长,很快就成为巴顿“最铁的哥儿们”。巴顿的原则很简单:谁带他出门多,就和谁亲。兄长的话可说得豪情万丈:有了将军陪伴在侧,哪怕写作写到夜半三更,芝加哥再恐怖的街区,我都如履平地啦!
狗孙子塔克和他的姥爷姥姥。
逆向牧行
一夜之间,淘捡出中文世界里许多的不公。
翻翻辞书,凡是与“狗”相关的文字条目,几乎无一不是穷凶极恶的:狗东西、狗腿子、狗男女、狗娘养的、猪狗不如、鸡鸣狗盗、狼心狗肺、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全然的贬损句、诅咒式,咬牙切齿,不共戴天。好不容易寻挖出一个“累得像狗一样”,似乎总算是“不记功劳也记苦劳”了;一眨眼又瞄见一个“狗行千里”——大概“天公有眼”?可是马上——“改不了吃屎”!——能不泄气?
巴顿却从来没有泄气的样子。
为了你的因事出门,可以不吃不喝地等待。有时是三两天,有时是五六天。无论同住的兄嫂是劝是吓,不吃就是不吃。饿得像一摊泥似地趴在门口守候,一旦见你进门,那个蹦那个跳,那个欢那个叫,真是惊涛拍岸,欢歌达旦,恨不得把尾巴摇碎了才肯罢休。然后就是当着你的面长吁短叹地吃喝,一泡长命屎尿足足要遛断你的腿脚骨还没有拉完。
以后,我总算摸着了点门路:出门前,千万先要娓娓话别,委曲叮咛——出短门要说短话,出长门则要说长话,否则,就一定要做绝食寒窖的王宝钏。为着每次小别所要迎捧的排山倒海的热情,我时时须像一位忍饥挨饿以待饱餐的饕客,非冷面、空腹无以消受超负荷的热量。可是再铁硬的心肠,也经不住他的一颠三扑,七亲八舔,门外纵有压顶的冰山,一踏家门,便顷刻冰消雪散。
我有时会非常奢侈地想:这小半辈子,哪怕父老娘亲,哪怕拜把兄弟,你何尝如此高高在上地、予取予夺地,领略过、享用过如许高密度的黏稠无间的忠诚?原来,就像狗对你的忠诚,是一种纯粹的、无条件、形而上、不带杂质的忠诚一样,你从狗身上获得的欢愉,也是一种纯粹的、不带杂质、不依附世俗标准、没有功利计算的十足形而上的欢愉哪!
有云:人不如猪狗。那是高贵的人鄙视卑贱的人。设若人如猪狗,会怎么样?那是开初的日子,我搂着、拽着、吆喝着巴顿时庄严思考的问题。不瞒你说,我在那段时间忽然发现了裸睡的乐趣,就是因了这一场不着边际的伟大思考。想想看,一天蝇营狗苟人五人六地奔扑下来,热气腾腾地冼浴罢,你会觉得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网眼都敞开了,软耷了,纤弱得经不起丝毫披挂了。
这时候,只有赤裸裸、光赤赤地拥着暖衾,把肢体一无挂碍地伸摊开来,才是真正痛惜人道的,对得起天生母养的身体发肤的,既合情又合法的。和巴顿的相处,就仿若精神的裸睡,一如战场上、官场上下来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面具和武装的将军与士官,要爱要恨要哭要笑,都需要直杵杵、赤裸裸地才觉得人生值得去担当一样。——高贵的人啊,其实常常真是不如猪狗啊!
我有时偷眼打量着我们的将军,想:什么时候,我曾经像巴顿一样,欲喜欲怒、要行要止,都全凭心性驱驰;走起来踢飞漫天雪霰,卧下去足以慰藉千军,把透见心底的冰雪目光,这样放肆地一无遮拦地投向吾之所爱、汝之所恨呢?什么时候,我的笑容里无须挂悬着开启各种门户的钥匙,我的声音不必带着“有关方面”乐听的抖颤,我的襟摆不需要今天染成暧昧的红明天又染成炫耀的黄,我的屁股也不屑于担心昨儿轻侮了张三家的座厕今个儿又蘸留下李四家的余泽呢?……
遛狗。常常分不清楚是我遛狗,还是狗遛我。我在放牧着自己的思想,我在体味着一场场精神的裸睡。曾有诗句记写那段时光:三秋两雁七箫管,一书一犬一孤灯。小蹄子得得的声响协和着呼吸的升沉、思绪的远近,可以闻得见原野上深秋麦田用机器打成圆卷的草秸垛不经意袅散的暖熟气息,可以嗅得着精神的雪片降落脸面黏附灵魂融入心扉的那袭冷腥腥的清香······好,真好,好极了……
狗的干儿子照
历险弥珍
话说某一个深夜,一天的读书写作下来,想起出门溜达已近夜半,牵着巴顿从普林斯顿公寓区的林间小道走出来,却不料,被一个黑人女子堵住了去路。请帮帮我,请帮帮我!情恳意切:“我妈妈得了急病,半夜里却四处找不到车,遇见你,我得救了,我得救了!”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她的口气的夸张,连声问:你妈妈?她在哪儿?她就住在附近的海斯镇,开个过去不过十五分钟,你能送我一程吗?当然当然。这就去?不不,我能带上我的姐姐吗?当然当然。不不不,是我的三姐姐,你能不能不带你的狗呢?
当然,当然——不行。
为什么?
我回身望着两位已然坐到我的车后座的高个头的黑女人,她们坚持要我把狗送回住处,不然她们说会感到害怕。我平日的“好说话”因为月黑风高而稍稍打了点折扣,我望一眼气定神闲坐在驾驶座旁边的同样高个头的巴顿,说:我的狗一定得跟我在一起,如果你们害怕,请找别的车吧。
显然是“妈妈的急病”当紧,她们妥协了,况且三更半夜,也不能对这位“义务司机”过于无理。车子很快开到了海斯镇,她们让我在路边停车稍候,急急消失在暗夜里。直到这时候,我其实还没有生疑。或许是因为女性的温言软语懈怠了我本来就不太多的警惕性,又或许因为有巴顿将军傍在身边,过多的安全感膨胀了我的怜悯心?——怎样了?你妈妈怎么样了?我见两姐妹急急又跑了回来,满脸慌惶:我妈妈已经被救护车送到翠登市的医院了,求求你,求求你,能再送我们一程吗?我心里暗下敲着小鼓,翠登离此地约半小时车程,一来一回折腾下来,大概就要过后半夜了。帮人帮到底,我望一眼巴顿,走吧走吧。
巴顿一仍气定神闲,一声不吭,目光炯炯,端坐侧畔。
车子出了海斯镇我开始感到不对劲。她们指了另一条路,说是近道,走着走着我却发现,这是去翠登的相反方向。她们一口咬定: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是最便捷的路线。车子拐进了田间小路,又在什么街镇的巷道里打转。路越走越黑,车里的气氛越走越紧张。两位黑姐儿在后座的黑影里一直在用西班牙语咬耳朵,巴顿却忽然躁动起来。我瞄一眼仪表台,此时已走出海斯镇将近一个小时,可是,翠登,还是渺然无影。快到了,马上就到了。车子在她们的引领下又回到了一条宽敞的大路上,我却突然在一个加油站前停下车来。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骗我。请你们下车。我说。
不不不,求求你,翠登……求求你。语无伦次。
再开我就快到纽约了,翠登?见你的鬼!下车!我吼起来。
巴顿却没有吼,很绅士地扭过头,朝那两个黑影递过一个眼色。
——乖乖打开车门,倒没忘记连声道谢,溜了下去。
我至今没想透,那天夜里两位黑姐儿到底想干什么。“母亲急病”自是谎话,比较合理的解释恐怕是:两位姐妹淘大概是在周末夜里吸毒吸干了水,急惶惶想找车出去买毒,便遇上了我这个傻好心的冤大头。我想过,设若没有巴顿将军陪伴在侧,很难想象,两位毒瘾在身(或者另有需要说谎的因由在身)的高壮黑女人,在鄙人发现上当受骗以后,会对我这个呆书生做出什么事情来。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故事的结局,一定和现在大不一样。
真应了当初李教授那句话:这年头,哪里有“狗仗人势”的道理?“人仗狗势”才是金玉良言哩!
狗孙子( 女儿的狗狗)塔克。
“拖油瓶儿”
婚后,妻喜欢把巴顿叫作“拖油瓶儿”。那是因为巴顿是我早在婚前、甚至早在“正式”谈恋爱前就领养的狗,婚后一并“带过门”的。谈恋爱时自是少不了甜言蜜语,我曾经装模作样地问她:喜不喜欢狗?若不,我可以送走。这是为了宣示“你比什么都重要”的万丈豪情,我其实真的没想过:如果回答是“不”,我到底该怎么办。谢天谢地,恋爱中的女人也大都是豪情女子,一句“你喜欢的,我就喜欢”,怕没乐得我想把巴顿摇碎的尾巴接到自己的后头去。婚是在巴黎结的。听起来是个浪漫故事,却挟裹着漂泊年头不便与人言的辛酸。
巴顿却始终是其中一个快乐的话题,在罗浮宫,在香舍丽榭,在艾菲尔铁塔,谈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新家庭里的旧成员——“拖油瓶儿”!“拖油瓶儿”!提起巴顿,刚出国门还略显拘谨的妻,倒显出少见的幽默欢快。
都知道丑媳妇见公婆难。我更知道,四条腿的“拖油瓶儿”要见两条腿的“后娘”,其实是难上加难。在巴黎存了心眼作了种种提前的心理铺垫,回到普林斯顿宅所的第一晚,就统统被废了武功。代我照看巴顿的朋友刚把“小油瓶儿”领进门,已经吓得妻倒退连连:噢呀呀,原来是这么吓人的一条大狼狗啊!连躲带藏,却敌不过巴顿将军的连蹦带吼,连嗅带舔。好不容易熬到入寝时分——这可算是新婚燕尔的我俩,在美国度过的第一个“洞房之夜”呢。
小俩口这厢的卿卿我我还没开始,他小油瓶儿先生已经大模大样拉长身子横到了我和妻的床榻之间。在巴顿说来,此乃“题中应有之义”——那个位置他早已陪睡经年,所以瞪大了无辜又无助的黑眼睛,惊诧于眼前这位头上和他一样长着长毛的陌生脸孔的愠怒。妻的泪珠儿连串往下坠:你你你,你到底是和我睡,还是和他睡?!我我我,我生怕听到“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一类说出来就收不回去的狠话,慌忙把小油瓶儿拖下床,关到了门外。
天可怜见的,洞房花烛夜,小油瓶儿在门外低低饮泣了一夜,妻在门里连哭带笑辗转了一夜。我哄了门外哄门里,疼了门里冷落了门外。正悟到做人做狗其实都有许多摆不平的难事,更不必说江山社稷的令圣贤豪杰们机关算尽愁断肝肠了。正不知日后的无尽长夜该如何打发,却不料,第二天从学校归来,进门脚一软:伟大的妻已把委屈一宿的落难将军请上了少奶奶的牙床,母子俩正打打闹闹的,好不欢快。
第二天晚上,巴顿将军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了,却又深解人意,在床上磨蹭半会儿便自己溜下去,静悄悄侍睡一边,让妻不疼他也难。打这以后,位置颠倒过来了:我训儿子,掉眼泪的是娘;儿子犯错,挨骂的却是他爹。以后就是“狗爹”、“狗娘”地满屋乱叫,直把巴顿叫作“狗娘养的”,已经毫不为忤;甚至自嘲“狗男女”,都上了白纸黑字的“狗年征文”了。不独此也,狗年光临,小俩口儿开始正经八板商量:既为爱狗一族,干脆生个“狗儿”“狗女”的,岂不皆大欢喜?
天佑憨人。果不其然,属“狗”的女儿小端端爱米莉,仿佛为着赶抓月份似的脚步匆匆,就在狗年中提前两个半月降生了!养狗爱狗的一家真正拥有了生年属狗的新生命,却扔给狗老爹的一个天大的难题——巴顿怎么办?巴顿会乐意吗?一想起各种因狗争宠嫉妒婴孩而真实发生的伦常惨剧我就毛骨悚然——狗狗狗,你是有个够没个够?女儿早产孱弱的小身子,真的经得住巴顿将军的惊天巨吼、动辄狂奔吗?你你你,真的将要把自己的信赖和寄托,置放在这位据说在军史上有名的暴躁专横、只认死理的“巴顿”名号之上吗?!
爱狗一族:一起遛的狗女儿,狗儿子和狗孙子。
妹妹找哥
从小,端端就把巴顿叫作“巴顿哥哥”。她知道自己生年属狗,便非常诚恳真切地告诉她每一位要好的小朋友:爱米莉真的是一条狗,书上(她把日历叫书)都这么说的,只是长得跟她的哥哥有点不一样。从此——从幼稚园到上小学,她班上的老师同学都知道,爱米莉还有一位名字叫巴顿的亲哥哥。
用英文一说“My brother”,更是“叫真儿”得铁板钉钉。哥哥长哥哥短的,有时连我自己也犯迷糊,上课给学生改中文错句:“我家有四口人,爸爸是一口,妈妈是一口……”。我说这个句子,只有在我家的情况里是对的,因为我的女儿一定会说,巴顿当然是先于她出生的那“一口”。好几回,端端的小朋友到家里来玩,看见她那样当仁不让地、一无顾忌地滚在、骑在、懒在、赖在大巴顿身上撒欢,会同样诚恳真切地问我:爱米莉真的是一条狗吗?她,真的是吗?
我这里故意跳过了前面提到的吓人大难题,不是因为那几乎从来没有成为过一个难题,而是因为——巴顿的“讲道理”。我前面说过,我们巴顿是一条“讲道理”的狗。但凡你有了任何跟他相关的难题——出远门要送他出去寄住也好,家里来了临时寄养的小弟弟小妹妹(或猫、或狗)也好,狗食接不上了让他委曲饿半顿也好,你都得和他事先“讲道理”一番。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看事体的轻重缓急,你都必得轻重缓急地跟他讲一番长长短短的道理。——不然,没完。
那些让人操心的日子,体重超小的小端端一天也离不开超常的照顾,我就一天都惦记着时时要给我们巴顿讲超常的“道理”。每天晚上送走入睡的小狗狗上楼,我必定谦恭地跪下身来,向神情落寞趴在楼梯口的大狗狗讲道理。从宇宙洪荒人类命运,到爱你没商量跟着感觉走,不管大道理小道理,听得懂听不懂,讲和不讲,就是大不一样。端端成长过程中一刻都没离开过巴顿这个大哥哥,巴顿也就一刻也没把这个小妹妹当作外人,全因为:狗爹和他通了情,他和狗妹达了理。摆满书架的端端成长相册里几乎每一个端端边上都有巴顿的身影,一家四口,若不算上这“一口”,还真难。
最难最难的事情总要发生,也终于发生了。
本来,住过的大小房子都总有睁眼看不见的角落,“妹妹找哥”就成了我家的经典画面,随时随地上演。早上醒来的第一句话:巴顿哥哥呢?下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当然也是:巴顿哥哥呢?和小朋友疯玩着会突然停下来:巴顿呢?吃在嘴里剩在碗里的时候:巴顿呢?被爸妈批评得抹眼泪,也是:巴顿呢?······巴顿,无论此时身在天边地角,也总会风也似的从天而降,摇头摆尾显身眼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声“巴顿呢”?却迟迟等不见那根摇甩的尾巴了。开始只是姗姗来迟,渐渐便是步履蹒跚,以后干脆趴在角落里,抬起眼珠,鼻子哼哼,就算打过了招呼。——巴顿老了,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老态龙钟了。往日那么英气勃勃、四顾凛然的一条狗,因为知道自己常常管不住会犯不方便见人的错误,甚至变得有点自卑,不喜欢进屋,也不乐待见人了。我不能不打起精神,选择一个一家子都有好心情的日子,明白告诉端端: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打开家门叫哥哥,巴顿哥哥再也找不见了。
我原以为端端听了会大哭大闹,“No, no”个不停。不想她听罢低下头,好久好久,才忽然问我:爸爸,你最爱我?还是最爱巴顿?这是个老问题,她以往也常常这样问我的。我回答的,当然也只能是标准答案——爸爸都爱。你是爸爸妈妈身上的一块肉变出来的,所以,爸爸又更爱你。往常她总是听罢便欢天喜地,变出别的话题花招来折腾我了,这一回,说完话她就回了自己房间,我和妻忙着别的事,也并不在意。吃晚饭时唤了半天没有动静,大声嚷起来,却听见嘤嘤的哭声。
打开房门才发现,女儿埋在她的绒毛狗狗群里,泪水早湿透了半个枕头。她怀里抱着“巴珊姐姐”——那是她最爱的毛狗狗之一,在她降生的同时就在医院里为她买的,所以取了一个跟巴顿相关的名字。她大概已经和她的狗狗们特别是“巴珊姐姐”,说了好一会儿话了,见我进来,哭得更伤心,只是扭过头去,坚决不理睬我。
端端……
呜呜呜呜……
为什么呢?为了巴顿?
哇哇哇哇……我搂住她,她拼命摇头,更加放声大哭了起来。连哄带劝好半天,总算在一片哽咽饮泣中听到这句英语:爹第,you hurt my feeling, you hurt my feeling(你伤了我的心)……
……爸爸刚才,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了么?
她的英语断断续续:我不需要你告诉我那些,我不需要你告诉我那些……你应该先爱巴顿的……巴顿比爱米莉先来……你应该先爱巴顿的……
——天晓得她心里头装了多少心事,又早已跟她的狗姐姐狗妹妹们盘桓倾诉了多久!这个“最爱”、“更爱”和“先爱”,自有着它的铁的、因时因事而异的逻辑,而孩子的逻辑,永远是天然合理的。
——爸爸应该先爱巴顿的。爸爸应该先爱巴顿的……我搂着她,我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女儿端端和她的巴顿哥哥
白雪如歌
巴顿又一次失踪了。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早晨起来屋里屋外遍寻不着,白雪覆盖的院子弥漫着一种不祥的平静。这一回我倒不再慌恐,披上大衣到门外转了一圈,没见影踪;又趿上雪靴在住区里绕行,一圈又是一圈,高吆低唤,仍旧全无回声。我心里明白,巴顿也许就此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莫非,这正是他刻意要想选择的告别方式?
昨晚天一落黑,我就注意到巴顿的反常。身体、情绪已经安稳多日的他老人家,忽然就变得躁乱起来。隔着客厅玻璃,我看见他拖着身子趔趔趄趄在雪地上踱步,赶忙跑出去把他抱回来。——天太冷。你人太弱,怎么就要呆在雪地上?回屋里好好暖着,啊?给他掖好库房软垫上的被窝(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卧躺着),他有点不甘不愿,我又开始跟他“讲道理”。他默默看着我,目光里端然平静,似有什么要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可是不过片刻,他的身影又摇摇晃晃出现在雪地上了。这回我才发现,他是在往栅栏的门口方向走,往迎春花篱的壑口处走。——怎么,你想出门溜达?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走得动呢?再把他抱回屋。“道理”仍旧在讲,碰上的也仍旧是那一道端然而执着的目光。
如此反复三四回,我心里不由得一惊:莫不是,巴顿意识到自己“大限”将临了么?
看一眼他的今晚显得特别孱弱、瘦骨嶙峋的身子,忽然想起以往在马克·吐温或者杰克·伦敦的小说里读到过的——任何动物,自有其对于生死的特殊感悟。大象终老,会默默离群而去,只身消失在森林的无边黑暗之中,并且总会找到隐藏得极其隐秘的同类的墓穴;鲑鱼终老,总要万里迢迢逆流而上回游到他们出生地的溪流,平静产卵,孕育新生,然后带着一身绛紫的鳞盔,安然死去。——然而,这实在是太像作家渲染出来的煽情故事了,这样如诗如歌的“光明尾巴”,不会、也不可能发生在眼前我的这位瘸腿的、秃毛的、老得如此丑陋、病得如此孱弱的冒名老将军的身上。
深夜里,更加让我惊诧的事情发生了:当我再一次发现巴顿瘦瘠的身影逶迤在雪地上,我听见了几声奇特的嗥叫声。我冲到雪地上,看见巴顿仰头朝向门外的天空,嘴里发出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像是呻吟、又像是呵气一样的声音。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衰弱了,那声音没待发放出来就噎在喉咙里,以致我误解了这种绝对迥异于日常狗吠的古怪吼声,是巴顿或许因为体内极度疼痛而发出的抽搐呻吟。我连忙跑进屋里跟妻紧急磋商:巴顿看来真的不行了,与其看他这样痛苦,不如真的就请医生“让他安睡过去”吧······时近午夜,明天?……
巴顿没有等到“明天”。我是在寻遍街区的角角落落以后,最后在院子边角最不起眼的旮旯里寻到他的。那个竹丛下有一个他在身体健朗时可以俯身钻出篱笆外的小空洞,他就倒伏在雪竹遮掩的空洞边上。
显然,在最后的一刻他还在极力挣扎着往外走。不想就这样倒下了。我开始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因为睡态如此安详;伸手轻轻拍拍他,盖着一层薄霜,身子已经僵硬了。这些日子看他老病日衰,或许早日解脱,未尝不是幸事。我平静下自己的心绪,踏着小雪回到屋里,悄声告诉了还在睡梦中的妻,又唤醒了周日睡懒觉的端端,一起出门向巴顿告别。刘勰有云:“情主于哀伤,而辞穷于爱惜”。母女相拥大哭。我轻轻拍抚着她们,反而无泪、无言。、
巴顿陪伴我整整十一年。十一年,人生能有几个十一年?从失怙的“麻烦”到受宠的“巴顿”,这些年跟着我走南闯北,当过许多友人的“护花使者”,也做过许多吓人的闯祸蠢事,最值得补记的一笔,是他还当过一回父亲——六条小狗货真价实的生身父亲,而我,则从“狗爹”升格当上“狗爷”了······我极力回想着巴顿往日的种种趣事,总算压抑下心头阵阵翻涌的伤感。
只是,一个电话,让堤坝缺口了——这是我把母女俩遣开出门,自己默默收拾被单子,为安睡中的巴顿擦拭包裹的时候接到的电话。恰恰是一家跟巴顿最亲近、曾代养过他许多回的朋友的电话。刚刚提及巴顿的噩耗,朋友就在电话那边惊叫了起来:怎么就那么巧!我打电话正要说的这个话题。因为前天刚刚看过一本关于死亡学的书,特别谈到动物面对死亡各自采取的独特方式。比方,古人说的“歌哭”,指的是人类不同种族都有的哭丧、哭魂方式,在动物中,就是嗥叫。
在狼的一生中,会在三种情况下发出深夜嗥叫:一是求偶,二是离群求助,三是死亡前,以嗥叫向族群道别,然后就独自离群,悄然死去。——一瞬之间,我心头弦动钟鸣:一切一切,完全吻合了巴顿昨晚的“反常”表现!我想起巴顿从医院回来就无言“出走”的旧事,又记起巴顿曾在他当父亲前的怀春之日,确在深夜里发出过如狼一般的嗥叫。——狗的祖先是狼。昨晚巴顿的拼力出走,是他不愿在至亲面前倒下;昨晚巴顿喉咙里拼力发出的,那是他的“歌哭”——他的返祖呼唤啊!
我语塞了。
向朋友略略提及巴顿昨晚的行止,她在电话那头已经哽咽了起来:怎么真会这样,真会这样,完完全全就好像书本里写的、歌子里唱的一样!你真该知足了,巴顿在人世轰轰烈烈跟了你一场,到死,也要这么有情有义、如诗如歌地死给你看!
我望一眼白雪覆盖的山坡,我的泪水落了下来。
结笔于二零零二年二月十日,巴顿离去一周年矣。
巴顿的接班人——亮亮和我的耶鲁学生在一起
苏炜,中国大陆旅美作家、批评家,现任教于美国耶鲁大学,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文革中曾下乡海南岛农垦兵团十年(1968-1978)。1978年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获学士学位。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后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国工作,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90年后定居美国。
曾出版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1982,广州《花城》)、《迷谷》(1999 ,台北尔雅出版社;2006,北京作家出版社)、《米调》(2007,广州花城出版社),《米调》曾被评入“2004年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磨坊的故事》(2016,美国南方出版社);短篇小说集《远行人》(1988,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1988,浙江文艺出版社);散文集《独自面对》(2003,上海三联出版社),《站在耶鲁讲台上》(2006,台北九歌出版社), 《走进耶鲁》(2009,北京凤凰出版社) ;交响叙事合唱——知青组歌《岁月甘泉》歌词(2008,广州太平洋音像公司),歌剧剧本《铁汉金钉》(2011,北京《中国作家》),《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2012,香港大山出版社;201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天涯晚笛》被新浪、凤凰、文汇、新华等网评入“2013中国好书榜”),古体诗词集《衮雪庐诗稿》(2015,广东人民出版社)等。
阅读。
作者 苏炜
苏 炜,美国耶鲁大学东亚系高级讲师、旅美作家、批评家、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2019年获耶鲁的五个最高教学奖之一——“理查德·布鲁海德优秀教学奖” The Richard Brodhead’68 Prize for Teaching Excellence。
下乡海南岛农垦兵团十年 (1968-1978), 中山大学七七级中文系大学生。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后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国工作,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90年后定居美国。
出版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迷谷》《米调》《磨坊的故事》,短篇小说集《远行人》,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散文集《独自面对》《站在耶鲁讲台上》《走进耶鲁》《天涯晚笛》《耶鲁札记》等,其中《米调》曾入选“2004年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天涯晚笛》被新浪、凤凰、文汇、新华等网评入“2013中国好书榜”。
苏炜部分作品 延伸阅读
相关链接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