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戏剧家赖声川看来,理解一座城市的现在,是要回头望向过去的。他相信,人们可以通过戏剧和剧场得到一种共同向前的力量。
“过去六年来,很多观众都是先在旁边吃饭,再来剧场看戏。舞台剧不再是高端的文化活动,它是一种消费,一种稍微高级一点的娱乐,它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口述|赖声川
整理|宋彦
在美国读书时,我研究过剧场史。古希腊时期,剧场是一座城市的重要建筑物,它常常建在医院旁边。剧场、医院、体育场、神殿,它们形成一个系统,是人们身心疗愈的重要空间组成。
上演音乐会的阿迪库斯剧场©Athens&Epidaurus Festival
2019年,我做了一出剧叫《曾经如是》,那出剧和当年玉树地震时的一些想法有关。当年,我想为灾区做一出有疗愈性质的剧,就去了当地,走了很多地方。

当时遇到的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我们在玉树看到了一个玛尼堆,石头上都是用藏文刻出来的佛经。听当地人说,原本这里就有一个像小山一样的玛尼堆,文革期间被拆掉了。当地人拿石头去盖了房子,那块地也变成了屠宰场。地震后,房子倒塌了,这些石头又显现出来,当地的民众就自动自发地把它们放回到原来的位置。石头再次堆积成山,人们又可以转经了。
后来,这个故事被我用在了剧本里。一出有疗愈功能的剧需要给人以希望,让人思考如何面对灾难,又如何重建信心。
《曾经如是》剧照©王开
社会需要戏剧,它能治愈创伤,洗涤人性,给予人更高的精神向往,激励人追寻复杂问题的答案。从这个角度来说,剧场是一个人类能够得到营养的地方。

去年,疫情相对稳定后,剧场可以开门营业。按照当时的防疫规定,剧场、影院只可以开放30%的座位。如果从运营角度考虑,这样的上座率,剧场开一天就会赔一天。但我们还是坚持开门演戏了。演员需要演戏,观众也需要看戏,这不是成本问题,而是一座剧场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
很多观众还是渴望走进剧场的,这是我真实的感受。一方面,剧场开门,观众可以看戏,这标志着,正常的生活回来了,观众都渴望生活的回归;另一方面,一出好戏不仅有娱乐价值,它还有创作者关于人生的体验与思考,这些大概是疫情期很多人不会去想的问题。但当你坐在剧场里,你的生活经验、精神和思想开始被挑战,你对生活和人生的思考就会被唤起。
我所创办的“上剧场”在疫情后的第一出戏是《千禧夜,我们说相声》。那出戏的开场是讲经历了八国联军的洗劫后,一家北京的茶园重新开张,两位相声演员重新站在舞台上表演。剧情和我们的现实形成了有趣的映照。
《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剧照©秦钟
疫情严重冲击着戏剧行业,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画了一条红线——不做完整的线上演出。上剧场的门口有这样一段话,是我写的:
“剧场的绝对魅力,在于它的现场性。它的浪漫在于,它是生命短暂与无常的缩影。”
我一直觉得,剧场的魅力在于现场,台上的演员、台下的观众,大家同属于一个空间、一个世界,共同经历两个小时,甚至更久的时间。这是大家共享的,其中有电视机、电脑和手机替代不了的仪式感。
过去这几年,社交媒体大流行。整个疫情期间,短视频和直播又占据了人们的生活。这大概是我个人的感受:重新回到剧场后,大家对故事的理解好像变慢了,也没那么容易笑。这好像需要花一点时间,观众才能重新适应剧场的氛围和话剧的讲故事方式。
说来也奇怪,我们不需要做什么,来看戏的也不是同一拨人,但时间解决了一切。一段时间后,剧场里恢复了正常的看剧状态。剧场似乎能够验证,大众的生活是不是又回到了常态。
疫情下逐渐恢复正常的剧场©Henry Nicholls
2015年,我们结束了游牧般的演出模式,拥有了自己的“家”——我们在上海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剧场。我们把它命名为“上剧场”。一来因为它开设在上海;二来,“上”是个动词,上学校、上商场、下馆子、下厨房……
“上剧场”也是个生活化的动作。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我就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剧场。期间也在台北、北京做过尝试,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成功。
没有自己的剧场,就永远像在流浪,每天装台、彩排,没有真正可以落脚的地方。有了自己的剧场,就可以对演出和活动做长远规划,让剧场变成一个小的文化中心,这是我一直以来向往的状态。
剧场内进行中的装台©Mike Schimd
目前,国内的大部分剧场都是综合性的。综合性的意思就是,规模很大,有一千多个座位,舞剧、戏剧、歌剧……它把所有表演门类都纳入其中。其实不该是这样的,每个门类需要的表演空间都是不同的。

眼前,专门的话剧剧场大多是小剧场,一两百个位置,能容纳的人特别有限,舞台空间也比较小,能够调动的资源有限。
我一直希望能在专业的话剧剧场演出。看话剧,座位与舞台最合适的距离应该在24米之内,超过这个距离,演员的表情就不太看得清楚了。在很多大剧院,第一排与舞台的距离已经有十几米,超过十几排,观众的观看效果就很差了。
对于一个话剧剧场来说,座位要有层次,以确保每排观众都能看到舞台,而不是前排观众的头。同时,要保证所有座位都在有效观看距离之内。这样算下来,一个话剧剧场的有效座位不过五六百个。上剧场有699个有效座位,这是我们认真核算、评定过的设计。
空间尺度适当的话剧剧场©Kevin Berne
上剧场建在上海美罗城商场里,一座商场里有个剧场,这是很少见的。

19世纪,剧场都盖得很庄严宏伟。那是大剧院的模式,它是殿堂,是有台阶的,需要人仰望,要让你很有仪式感地走上去。当时的剧场与整个社会的文化氛围息息相关。现在是21世纪了,剧场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觉得,它应该更接近普通人的生活。
最初,美罗城找到我们时,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它是一个商场,看起来和剧场无关。但它是城市中心,三条地铁线都通向这里,人流量非常大。百老汇、伦敦西区都盖在市中心,如果我有机会做一个剧场,也希望它在一个所有人都很容易抵达的地方。
2012年我们第一次来美罗城考察, 接待我们的是总经理是徐春华,他曾是徐汇区文化局副局长。他对我们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徐家汇改造,在肇嘉浜路1111号建起了美罗城。为建商场而拆除的建筑就是徐汇剧场,那是他多年来的一个遗憾。二十多年后,他希望能还给徐汇区一座剧场。
徐汇剧场
这个故事打动了我。一个剧场可以影响一个商场,那么,剧场能不能影响徐汇区,能不能影响我们的城市?

有了上剧场,我们就有了自己的剧团——上剧团,这是一个完整的系统。2015年,上剧场的开幕季,我们做了三部戏,有的演员演两部,有的要三部都演。这时候,你就能充分体验到有剧场的好处。你可以在自己的地方慢慢打磨剧本和表演,装台的时间成本也低了很多,这一切都能让剧目的品质朝更好的方向发展。
前几年,我们一直在摸索,怎样把“赖声川的戏剧”做成一个上海人能接受,我们自己又很满意的状态。它没有那么容易,你要让观众慢慢地接受你讲故事的方式,慢慢地融入这个氛围。好比说,很多人都知道《宝岛一村》,知道它是赖声川的戏。但它讲的毕竟是个在台湾发生的故事,你怎样去把这样一个在台湾发生的故事与上海、与商场里的剧场这个环境融合好,这需要技巧和时间。
上海观众对话剧的接受程度很高,消费意愿也很高,甚至可以说是目前全国最高的。设计剧目和演出时,我们不需要担心戏太深、太长。《曾经如是》六个小时没有问题,《如梦之梦》八个小时,也没有问题。
到了2018年,我觉得,我们已经很顺了。有经典剧目,也有新的创作,开始对外出租场地,丁姐(丁乃竺,赖声川的夫人)也在做自己的读书会。
《如梦之梦》剧照©王开
如今,过去六年了,很多上海人都已经知道上剧场的存在。他们慢慢地也开始了解,这里会上演的是什么样的剧目。
我们也真的渐渐构建起一个小的文化中心。不仅可以做演出,有读书会、排练室,还可以做戏剧创意工作坊。提供的戏剧训练不是让人来做专业演员,而是提供一些方法,帮普通人更好地了解自己、改变自己,让处于紧张生活节奏中的都市人变得更自在。
在一个越来越科技化,也似乎越来越冷漠和分离的社会里,一些这样的活动能把大家聚在一起,这也是剧场空间的功能和义务。
热闹非凡的乌镇戏剧节©乌镇戏剧节
上剧场附近有不少餐厅。很多观众都是先在旁边吃饭,再来上剧场看戏。舞台剧不再是高端的文化活动,它是一种消费,一种稍微高级一点的娱乐,它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我的初衷是让剧场贴近生活。六年来,我们也发现,剧场在不知不觉地影响生活。
一个社会的戏剧文化到底应该是怎样的?是纯商业的、大家各凭本事讨好观众,让作品变得越来越庸俗,还是提倡和维护品质,保持深度,保持对社会的关照?这是我常常会思考的问题。
我最看重的是生态。如果国内的剧场能建立起一个健康的生态,那撒下种子,任它发展,戏剧和戏剧文化一定会生根发芽。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纽约有过一次很难忘的剧场体验。当时,纽约有一个很有名的实验剧场叫拉妈妈(La MaMa),很多好莱坞的大明星都出自那个剧场。周年庆时,它有一系列演出。我想预订演出票,就打通了预订电话。后来到了现场我才发现,当时接电话帮我预订演出票的人就是他们的团长兼创始人艾伦·斯图尔特(Ellen Stewart)。她不仅要亲自接电话卖门票,还要亲自盯场。
依然活跃的La MaMa实验剧团©La MaMa
我们做剧场就是这样,它是一个手工业,一切都要亲力亲为。斯图尔特当时的状态让我感动。到了今天,我可以自己做一个剧场,也希望给大家亲切的感觉。戏剧不是高高在上的,它就在大众身边,戏剧人也一样。
纽约百老汇大概有40个剧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有剧目上演,已经演了快一百年。我们什么时候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城市对戏剧的接受度已经在进步了,但无论在剧场数量,职业、非职业演员的储备,还是观众基础上,我们还没发展到那种程度。
百老汇和伦敦西区的舞台剧全世界闻名,它们是以音乐剧为主的。这几年,上海也流行音乐剧,尤其是国外的经典剧目。但我还是觉得,无论是在上海还是放眼全国,原创的舞台剧太少了。“原创”才是真正的指标,我们如果有更多好的原创剧目,无论是话剧还是音乐剧,那整个社会的戏剧文化氛围就很快能够形成。
音乐剧文化氛围浓厚的百老汇©Broadway Asia
有了上剧场后,我在上海生活的时间变得很多,这几年写的很多戏也与上海有关。不是刻意要讨好什么,而是作为一个创作者,你的思想、创造力必然与你生活的环境有关。
我好像一直有一点上海情结。我青少年期在台北生活,台北的文化和生活细节中有很多上海痕迹。我母亲在上海长大,身边的朋友都是上海人、宁波人。大家聚在家里打麻将,穿着旗袍、抽着烟,有时还一起唱歌,总让人有种看老上海电影的错觉。
上世纪80年代,我在台湾写了《暗恋桃花源》,那个故事的起点就在上海。那时,我就很关注一座城市的过去。
1999年,我的戏《红色的天空》在上海演出,那是我第一次来上海。那时的外滩只有一个东方明珠,周围远没有现在这么繁华。千禧年之后,中国城市快速发展,上海在十几年间成为一个世界级的大都市。
如果一个年轻人来上海读大学,他如何去理解上海的现在和未来?我觉得,理解一座城市的现在,是要回头望向过去的。我能理解现在年轻人的情绪,他们只要当下或者未来。但这不是办法,因为没有无缘无故的当下,我们不可能活在真空中,需要对自己的处境有个更清晰的认知。
人活着,不可以不知道身处的这片土地过去发生过的事。我们要创造未来,就必须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在上海也一样,我们为上海的未来写戏,不可以忘掉上海的过去。
一个社群需要共同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定义了我们。我们如何与过去相连接,进而走向未来?我相信,人们会通过戏剧和剧场得到一种共同向前的力量。
戏剧家赖声川©郭延冰
2020年,《三联生活周刊》发起了第一届三联人文城市奖,以期推动公众启蒙,激发公众参与,推动未来中国城市的社会价值与人文关怀。以此为起点,未来将在偶数年举办三联人文城市奖,奇数年举办三联人文城市季,搭建一个“人文城市”创新生态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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