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第一遍看完《兰心大剧院》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在算,多久没在影院里有这样酣畅、愉悦的观影体验了。
算到后面我又不太敢算了,因为怕这个数字太大,或者说这个数字越来越大,大到让人灰心,也怕这个数字和最后票房表现落差太大,再加剧这种灰心。
历史好像也总是很有幽默精神,和《兰心大剧院》同天上映的,还有另一部不出意外就是今年“最烂”的华语片。
然后你就发现,即使是人气尽失的后者,也可以在首映日轻易压过了年度最佳的前者,至少一头的票房。
虽然一切都好像是预期之内,一种正在被越来越多人习惯的预期之内,但我还是觉得自己需要某些时刻,来提醒我电影还活着,我爱中国电影不是一种会被人嘲笑的傻逼行为。
还好,这些时刻还有。
比如,几天前我第一次看完《兰心大剧院》,最后一帧画面落下场灯亮起的那刻。
也有今天白天放映《兰心大剧院》,我在台上看着满满当当挤了将近500人的放映厅,深深鞠躬的那刻。
当然,还有开始这篇文,我在开头写下这些啰嗦的时刻。
好了,确实好像说的有点多了,不管什么样的心情,难过或者兴奋,聊片子吧。
《兰心大剧院》
“戏中有戏”
在谈这部片的作者意图之前,我们肯定还是要先帮大家看懂这个故事。
一如既往,娄烨并没有太考虑观众的感受,整个故事时虚时实,戏中戏的结构以及往往一闪而过的关键信息,都让观影门槛高了很多,我们今天放映也有不少观众因为没跟上而看到昏昏欲睡。
但其实只要厘清,这里面一共发生了哪两场“戏”,就能很清楚地理解整个故事了。
第一场戏是明面上的戏——谭吶(赵又廷饰)导演的《礼拜六小说》。
电影开场的第一幕,是在一个酒吧里,是谭吶的一个主观视角,穿过人群找到了于堇(巩俐饰),观众都会以为这是我们即将要看到的故事的开始,但突然因为一个演员走位的错误,谭吶喊出了一声“停”,这声停拽出了第一场戏,也就是于堇和谭吶主演的这部《礼拜六小说》。
这个戏其实很好分辨,你看赵又廷的眼镜就可以了,戴着的时候是戏里,摘掉的时候是戏外。
这里大家还可以去观察一些特别有趣的转场,比如有个镜头是他们在酒馆里排练,突然镜头缓慢移动到了酒馆之外,拍到了王传君在门口抽烟,这就立刻“破”出了这个虚的戏里,进入了实。
很多细节都可以去分辨,大家二刷可以自己找找。
而这出戏在叙事上的主要作用,在于和现实里的另一场戏互文。
另一场戏就是电影真实的主线——于堇要通过演一场戏,来从日本情报官那里套取关键情报代码,并且,她女明星之下的真实身份,是反法西斯阵营的一位国际间谍。
她从一开始回来就是在演一出戏——她要假装自己回上海是为了演谭吶的《礼拜六小说》,还要再假装自己“不为人知”的目的是救被日本人抓走的前夫(张颂文饰),再用上面这些假目的,来隐藏和完成她真正的目的——骗取情报。
观众也可以通过各种《礼拜六小说》里的屡次排练戏发现,礼拜六小说的故事和于堇现实中演的那一出谍战戏,有非常多的相似。
在两场戏里,赵又廷那个角色都是于堇爱的人,也同样都是被利用的棋子。
《礼拜六》戏的最后,于堇的角色为了救谭吶的角色冲进酒馆让他快跑,这里很危险,而主线的谍战戏里,也是于堇冲上了正在演《礼拜六小说》的兰心大剧院舞台,对着谭吶说出了同一句台词,快跑,这里很危险。
甚至和原本的《礼拜六》情节设定都一样——在于堇的角色说完那句话之后,反派冲进酒馆开枪,谍战戏主线里于堇也是说完那句话之后,日本人冲进来为了抓捕于堇开枪。
为了完成这种互文,娄烨甚至非常不顾观众感受地把结尾都“虚”掉了——谍战主线最后,是受伤的于堇和谭吶互相依偎着,在真实的船坞酒馆被日本人发现,被枪杀。
但是娄烨没有给我们直接看这个画面,而是选择在日本人出现后,画面直接转场到了在酒馆楼梯间的王传君,然后在他的视角里听到了几声枪响,暗示了两位主角的结局。
然而诡异的是,电影最后的落幕镜头,突然又转回到了那个酒馆,他们俩依旧互相依偎着,也都还活着,于堇丢下了枪,镜头拉远,回魂到了电影开始的那个主观视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画面里跃入了演奏爵士乐的人,一大群跟着爵士乐在跳舞的人,喝酒的人,一片欣荣。
很多观众看到这就已经懵了,为什么前后两段是矛盾的,带着枪的日本人去哪了?他们到底死没死?
很简单,因为这就是两场戏的结局,到第一段枪响,谍战主线其实就已经结束了,他们死了,这是“现实”那边的结局。
而后面那一场他们都活着,非常日常的酒馆戏,是话剧《礼拜六小说》的结局,是他们早就排练过的结局,是“虚戏”那边的结局。
只是刚好两场戏都是落定在了这个酒馆,落定在了一场依偎,《兰心大剧院》的结局让戏中两个戏的结局非常自然地重叠了,这是非常巧妙的一个戏中戏回环设计,非常厉害。
所以即使前面云里雾里,但是你最后看出这层之后,所有的巧妙设计都会集中地扑面而来,非常爽,真的。
“人为棋子”
现在我们已经大概知道是一个什么故事了,我们再来试试去挖掘电影里娄烨想表达的东西。
我看很多稿子有提,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啊吧啦吧啦的,但我觉得这种东西吧,现在已经太随处可见了,大家都会提这句话,但对于娄烨的电影来说,这东西只是一个入门,跨进去之后,才是正篇。
那《兰心大剧院》的正篇是什么?
我觉得是弱点,更具体来说,就是人在乱世里面,与另一个人建立关系之后,长出弱点的样子。
电影里面,非常多段关系都是在围绕这个东西,于堇和谭吶,于堇和日本情报官,于堇和白玫,于堇和养父兼上级弗雷德,都是弱点被种植出来的过程。
篇幅关系,就不和大家一一展开,我就只聊一场戏,来说说我最喜欢的一组关系——于堇和白玫。
白玫(黄湘丽饰)和于堇这两个角色的关系,写得真的特别漂亮。
白玫也是重庆军统的特工,这是电影在一开始直接告诉我们的,她来上海本该是接近于堇,执行任务的,却因为内心对艺术(话剧)非常纯粹的热爱,以及对于堇的崇拜,放弃了自己的任务,转而帮了于堇。
编剧马英力老师很显然没想在白玫身上制造一点谍战悬疑,更多是想赋予情感力量。
所以给她的一个重场戏是在于堇的房中过夜,这场戏拍得也非常漂亮,两个女人脱到只剩下睡衣,在一个非常暧昧的氛围里,于堇爱抚着白玫的身体,问她的真名是什么。
这里到底是不是什么百合向的激情戏,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观众会在这场戏里突然意识到,这是两个社会身份高度重叠的人——间谍,女性,热爱艺术的话剧演员。
她们就是同一个人,这种相同注定了她们也会建立一种关系,这场戏里,白玫的生命在被充盈,他放弃集体转向了个人的选择,但她的弱点也在逐渐生长。
具体的弱点,也就是这场戏在叙事上的作用——巩俐这个角色,想要靠这场戏来确认白玫这个人的可靠性,因为她需要她去帮自己完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所以实际上她催眠了白玫,大家可以在观影的时候仔细听一下这场戏的环境音,有一种声音被放大了,就是钟摆的滴答声。
而白玫也会因为自己的弱点而答应她,最终丧命,但再来一次,我想她应该依旧会答应。
还有一段于堇和养父弗雷德的关系,都被压到了那本书,以及书里的那句尼采的话上,篇幅关系就不展开了,大家可以试试把尼采那句话代入二人的关系,就会明白弗雷德最后那场丢书戏的意义了。

“艺术之死”
最后,也是这部片最重要的一层表达。
这层表达是关照当下的,关于艺术如何被暴力杀死。
娄烨在多伦多电影节的时候公开说过一句话:当暴力进入剧场,看戏的和演戏的,都不能幸免。
这句话表面上是概括了《兰心大剧院》的剧情——日本人闯入正在演戏的《兰心大剧院》开枪,枪声四起,舞台上死伤一片,座位下也有观众中枪。
但内里恰恰也是在概括《兰心大剧院》被偷偷藏起来的核心表达:控诉艺术被暴力杀死的过程。
就好像整一部片子,除了谭吶没人关心这出戏的死活,每一方都有理由停掉它,毁掉它。
这里可供解读的,还有白玫这个角色,她是全片唯一一个真的热爱艺术,爱到为了演一出戏甘愿冒着生命危险的那种。
她完全可以被理解成一个符号,艺术的化身,但她的下场是什么?
被王传君演的那个角色强奸了,然后直接枪杀。
被强奸的艺术是指什么,我觉得娄烨应该比任何创作者都更有资格来回答。
那我们再回到娄烨的那句话,为什么看戏的也不能幸免?
因为我们坐在银幕看一部《兰心大剧院》和里面的人在当年坐在兰心大剧院看一部《礼拜六小说》,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也经历着某些时代的变种。
不信你看《兰心大剧院》又名叫什么?就是《礼拜六小说》。
娄烨就是想告诉我们,当暴力介入艺术,你可能,就会是那个中弹的观众。

ps:

#今天杭州的放映现场#
图一来自读者,我们自己忘记拍了,
里面的字来自灰白。
配图/《兰心大剧院》
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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