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快60了,还寻思着组乐队,你不嫌丢人呐!”老妈撂下一句狠话,转身离开。
老爹默默把皮夹克脱下塞进衣柜,嘴里却小声嘀咕:“现实像个石头,精神像个蛋,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若问我们是什么,红旗下的蛋……”
配图 |《摇滚七十年代》剧照
“儿子,你能不能在网上给我买一把吉他?”
听到老爹这么说,我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要电吉他,太贵了,普通木吉他就好。”老爹见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又补充道:“我想组建摇滚乐队。”
我还没从诧异中回过神,只看到老爹双眼正闪着光。
我所了解的老爹,这辈子的生活完全和音乐不沾边儿。
他年轻时魁梧凶悍、好勇斗狠,又喜酗酒,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艺术细胞。上了年纪后,因酗酒患上脑溢血,前几年又不幸感染肺炎,无奈办理了提前退休,正式成为一名喜欢遛弯儿的赋闲老大爷。
我实在是想不出面前套着棉马甲在沙发上窝冬的老爹,与舞台上穿着皮衣躁动激昂的摇滚乐手有什么关系。“从小到大从没见您摆弄过乐器,再说您这脑溢血后遗症都没好利索,不适合学带弦儿的乐器。”
老爹听罢,举起有些萎缩的右手看了看,叹口气:“我年轻的时候也玩过摇滚、组过乐队的……”
这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从小到大,音乐都是我的知识盲区,家里也没有这类的“熏陶”。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摇滚歌手只有崔健,想玩摇滚,那都应该是科班出身、有着丰富的艺术细胞和天才嗓音的人,而老爹——高中肄业后来到这座西北小城当兵,后来考了中专制军校,90年代从部队转业后在国营兵工厂上班,千禧年初企业改制下岗,又和战友一起做长途客运生意——在他的人生经历里,完全看不出有半点和音乐有关的东西。
“家族聚会时去KTV,您唱歌都不在调子上,那叫一个难听,”我半开玩笑道,“我怎么也不信您竟然参加过摇滚乐队。”
“不是参加,是组建!”老爹纠正我:“你知道朋克儿吗?我当年就是摇滚朋克儿,我是贝斯手,虽然唱歌不好听,但贝斯又不用唱。”老爹乡音浓重,带着儿化音,也倒是有些玩世不恭的风范。
老妈听到我们的对话,从卧室溜达出来:“儿子,你别贫了,快上网给你爸买吉他吧。你爸当年真的组过乐队,会弹吉他。要不是因为这个,你爹长得那么丑,我怎么会看上他?”
我彻底惊了。
老爹和老妈结婚时的照片,相比起老爹,老妈真是盛世美颜。(作者供图)
我的祖籍在北京郊区,爷爷在婚后不久便响应国家号召,作为工程技术人员前往祖国边陲支援建设,1965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组建后,转隶建设兵团,彻底在这座西北小城扎根。
但由于爷爷是婚后才参加的支边,而奶奶的工作组织关系仍在北京,无法调动,所以奶奶一直带着年幼的老爹和姑姑在北京生活。
上世纪60年代初,摇滚乐队披头士(The Beatles)风靡全球,北京的“地下沙龙”组织已悄悄成立,在那个特殊年代里讨论欣赏从西方舶来的摇滚艺术和约翰·列侬——不过这些和我的老爹还没什么关系,年幼的他每天琢磨的只有“自己的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碍于当时的社会环境,爷爷总是过好几年才能获得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于是,老爹对爷爷的思念逐渐演变成了叛逆。
因奶奶工作繁忙,作为家中长子,老爹担任起照顾姑姑的责任,但因他“性格顽劣”,还没上初中,便和社会上的“流氓”厮混在一起,每天带着姑姑和年纪相仿的“小流氓们”徒步十几公里,来到北京市区,找到蛰伏起来的“大流氓”们,一起躲在角落里参加大毒草的“地下沙龙”,听着不知从哪儿搞到的“黄色胶片”。
现在想来,可能这些所谓的“流氓”,也只是喜欢外来新潮事物的文艺青年而已。“其实我也是被人带着去参加‘地下沙龙’的。”老爹回忆道:“当年我才十来岁,邻居有个比我大10多岁的年轻人,姓杨,早早辍学了,也没有单位,整天在街上闲逛,打架斗殴为人出头,没人敢惹。而他每天就和这些玩音乐的人混在一起。他很照顾我,我管他叫杨叔,他带我一起去市区听披头士的音乐。”
转眼老爹上了初中,奶奶工作繁忙,实在是无暇顾及家里,但又十分害怕儿子因此“走上歧途”,便屡次写信向远在西北小城的爷爷告状。
可爷爷也没办法立即回家来教训老爹,只能给他写信反复劝诫。开始老爹还回几封,到了后来干脆理也不理了。
文革结束后,爷爷终于能自由回乡探亲了。虽然此时摇滚乐已被社会所接受,但爷爷仍认为那只是“不入流的顽劣”,可老爹却还和这帮打扮怪异的小青年们厮混在一起,甚至教唆已经初中的姑姑偷家里的钱买了一把吉他。爷爷得知此事震怒不已。
“那是我人生第一把吉他,国产,金雀牌,花了80多块钱,相当于你奶奶的仨月工资。为了买它,我带着你姑姑全程步行走了40多公里路。”老爹满眼都是回忆,抱着家里的扫帚当吉他,边说边比划:“当我拿上吉他后,就跑到中学门口翻唱披头士的歌……当时整条街的小姑娘都在看我,用现在的话来说,简直就是‘这条街上最靓的崽’,风头甚至压过了最早玩摇滚的杨叔叔。”
“所以,杨叔叔哪里去了?”
老爹把扫帚还给老妈,一声长叹:“唉……大概在1979年或是1980年,杨叔叔的父亲平反,他也被分配到皮鞋厂工作。可能是长期无人管教外加接触‘摇滚精神’的缘故,他觉得上班是‘不自由’的,甚至是‘压抑人性’的,不肯去上班,仍旧和那些所谓的摇滚青年一起胡混。后来听说他在北京外国语大学那边持刀伤人、调戏妇女,被警察抓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摇滚精神绝不是打架斗殴或是调戏妇女,而是反抗教条,反抗压迫,追求自由与梦想的骑士精神。”这是老爹总结出来的金句。
那时候,爷爷极力想让老爹放弃摇滚和胡混,高中毕业后考大学,将来当科学家或是飞行员。正值青春期的老爹自然是不会听的。他甚至有过背着吉他浪迹天涯的想法。老爹说,爷爷从小都没管过他,凭什么突然出现干涉他的生活?为此,每次爷爷从内蒙回到北京,两人总会大吵,到了后来,内心极端排斥的老爹甚至和爷爷动过手。
但最终老爹还是拗不过爷爷威严的家教,爷爷委托老家的战友半强制性地拉着老爹去报名参军,因为年龄超标,爷爷甚至托人把老爹户口本上的年龄改小了4岁。成功入伍后,爷爷又托关系将老爹分配到了这座西北边疆小城的武警消防部队服役。
“这里就是摇滚的荒漠,”老爹说道:“我当兵的时候,北京已经有好多摇滚乐队,在工体甚至都开过摇滚专场。当时全社会都已经接受了摇滚,但你爷爷就是不能接受。”
在正式入伍前,老爹专程跑到市区,又去听了一场摇滚演出。入伍当天,老爹什么行李都没带,只背上了他那把走了40多公里路买回来的国产吉他。
入伍后的老爹在部队过得还算不错,因为相对有些文化(高中肄业),被安排在中队部担任文书,还被派去学习了汽车驾驶和摩托车驾驶,这一下就激发了他再次玩摇滚的信念———朋克摇滚和摩托机车是相伴相随的产物,骑上摩托,背着吉他,就能去追求风和自由。更令老爹吃惊的是,这座他原以为落后的西北小城竟然也有摇滚乐队,也能买到吉他,这让他萌生了成立摇滚乐队的想法,想要在这座西北小城继续他的摇滚梦。
由于成立乐队可以激励士气,部队领导对老爹的想法很是支持,让他在整个支队现役战士范围内寻找乐队成员,在不耽误训练和勤务的情况下组建一支摇滚乐队——当然,乐队的曲目不能是“靡靡之音”,必须是能激励消防部队士气的歌曲。
得到许可的老爹兴奋了好久,旋即又陷入失落:成员不够,乐器不足,成立摇滚乐队至少需要电贝斯、架子鼓和电子琴。而他手里只有一把普通的木质吉他……
一如三十年之后,今天的老爹手里还是只有一把木吉他。
出于省钱的考虑,我花75块给老爹买了一把二手吉他。当天下午,便从同城卖家手里把吉他取了回来,老爹拿到后异常兴奋,不停地调弦试音,还和老战友开视频炫耀——当然,购买廉价二手吉他,很大程度是因为我觉得老爹想要重组乐队的想法不切实际,况且老爹因脑溢血后遗症有些萎缩的右手也不可能顺利地弹出和弦了。
我花了75块钱给老爹买的二手吉他(作者供图)
大概一周后,我正在家中午休,突然接到老妈的电话,没有寒暄,直接开骂:“儿子!快滚回家来!你瞅瞅你干的好事?你爸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起一睁眼,就摆弄你给他买的那把吉他,发出各种噪音,我都快抑郁了!”
我被吓得急忙赶回家中,老妈正坐在沙发上生气,老爹则一副爱咋咋地的表情,躲在餐厅弹琴。当然,弹出的动静很难被称为“曲调”。
“这个家有琴没我,有我没琴,你看着办吧!”老妈对我下了最后通牒。
我赶忙跑到客厅去和稀泥:“爸,您要不溜达着去公园练习?就别在家里捣鼓了,小心把我妈惹毛了不给你做饭。”
“不吃就不吃!”老爹倒颇有志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约了老夏晚上一起吃饭,你和我一起去,陪你夏叔喝点。”
无奈,我只能陪着老爹晚上去喝酒。临走前老妈才告诉我,其实老爹会用手机网购。财务不自由的老爹曾申请购买吉他,老妈心知吉他买回来后,家里短时间内不会清净,便没有批款,于是老爹便去忽悠我。
得知此事,在前往酒馆的路上,我又损了老爹一顿。但作为儿子,对于老爹的梦想还是要鼎力支持,于是又偷偷给他转了300元钱,告诉老爹以后去公园练琴,就别在家吃午饭了。
等我们爷俩到达酒馆,老夏叔已等候多时。
老夏是东北人,比老爹小几岁,在公交公司担任司机。见到我和老爹,老夏叔很高兴:“我还寻思老张你怎么突然想起找我喝酒,原来是打算重组乐队啊?”我这才知道,原来老夏叔也曾是乐队的一员,但在我的印象里,这个憨厚朴实的中年公交司机同样和摇滚没有任何关系。
大概在2000年左右,老爹和老夏叔(左一)的合影(作者供图)
老夏见我不信,便有意显摆:“嗐,我刚入伍的时候,曾经在自治区总队文工团吹过1年唢呐,后来因为打架被发配到作战部队,正好和你爸在一个中队,你爸要组建摇滚乐队,我就参加了。”
我这才想起来,2016年冬天爷爷去世,老夏叔曾带着白事乐队帮忙演奏,在葬礼上吹过唢呐名曲《大出殡》。我憋着笑给老夏叔把酒倒上:“您当年和我爸演出的时候,是不是唢呐一响,观众有种吃席上菜的感觉?”
“瞎说什么!”老爹赶忙给了我一巴掌:“老夏,甭听这小子胡扯,从小就没大没小,嘴太损。”
老夏叔哈哈笑;“也怨不得你儿子不信,咱那摇滚乐队里有什么?吉他、唢呐、手风琴和‘鸳鸯板’,搁谁能信咱们这是个摇滚乐队?”
“鸳鸯板是啥?”我问。
老夏叔立刻用筷子打节奏,边敲边模仿山东口音向我解释:“快书你听过吗?就那个‘当哩个当,当哩个当,表一表,打虎英雄武二郎’……”老夏继续解释:“我是最后加入乐队的成员,负责吹唢呐,打鸳鸯板的山东兵姓刘,是乐队主唱,后来退伍了,我就成了主唱兼唢呐手。我们乐队从成立到解散,也就不到2年时间,但我们很受基层战士们的欢迎。”
老爹终于插话:“我这几天逛淘宝,乐器也不贵,一把电贝司也就几百块钱,咱要不再把‘打水带乐队’重组起来?”
“老张你可拉倒吧。”老夏说道:“我现在每天开公交,清晨6点不到就得出门,晚上回家都10点多了,闲下来还得和别人出白事吹唢呐挣点外快。我女儿马上要考大学,我得给她挣学费,哪儿有时间跟你这退休老汉组乐队?再说,你那脑溢血后遗症的手,能弹贝斯吗?”
这话虽然有些伤人,但是事实,老爹的手弹吉他都费劲,跟别说插电贝斯了。如果想再组摇滚乐队,怕是要装个假肢重新开始学。
老爹有些失落,但还是想试试:“老夏,你真不考虑考虑?”
可能是碍于情面,老夏没有直接回绝:“这样吧,你去问问小郑和老刘参加乐队不,如果他参加,我就参加。”
不过聊到这会儿,我的关注点全在乐队的名字上了——“打水带?您当初给乐队起的名字倒是很潮啊!”
时光回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老爹开始在全支队寻找合适人选,但消防兵以中队的形式分散驻扎在小城各处,就算有合适的人,也不可能聚在一起排练,无奈之下,老爹只能把范围缩小到自己所在的中队。
中队卫生员郑华是主动找到老爹的,说自己上中学时参加过文艺演出,学过一段时间的手风琴,可以试试。
老爹特意向中队请了半天假,带着郑华来到当时小城最大、最知名的“民族商场”,哥俩花了近1年的津贴,给郑华买了一架黑色的鹦鹉手风琴。郑华也不负“众望”,拿到手风琴后立刻便进入状态,但只可惜他会演奏的曲子都是苏联民歌,摇滚不起来。便对老爹说,只要能搞来崔健的曲谱,他就能照着曲谱试试。
可老爹虽然会弹吉他,也认识简谱,但让他听着崔健的歌做逆向工程,把谱子写出来,这就太难了。没办法,老爹和郑华俩人又买了一盘摇滚磁带,借着中队长的收录机听,边听边练,争取熟能生巧。
对于一支摇滚乐队来说,没有插电贝斯,可以用木吉他代替,手风琴可以充当电子琴的角色,但老爹唱歌跑调,郑华文质彬彬怎么也躁不起来,鼓手和主唱去哪里找呢?
老爹和郑华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会打鼓的战士,无奈之下,山东籍新兵小刘进入了老爹的视线———毕竟小刘会唱山东快书,嘴皮子溜,可以当主唱;用鸳鸯板儿打节奏,也和鼓手差不多。
“我和郑华劝了好久,小刘才答应加入乐队。”老爹回忆着:“在我看来,摇滚没必要拘泥于形式,山东快书也能摇滚啊!后来小刘得知,跟着乐队排练不用训练,这才答应加入乐队。”
老夏扬脖把酒喝尽,满脸鄙夷:“扯犊子吧,我咋听小郑说,你找小刘的原因是因为鸳鸯板就是俩铜片儿,乐器成本低,你才忽悠小刘进的乐队。”老爹有些尴尬,给老夏把酒倒满:“但事实证明我没错,小刘不但能伴奏、当主唱,还能写歌!经济适用的多用途主唱。”
“这倒是,你和郑华用国外的摇滚曲调,换上小刘写的那些描绘消防部队的歌词,让人眼前一亮,就是主唱小刘唱歌的时候虽然尽力往摇滚上靠,但听着也是一股山东快书味儿……”
终于,在老爹的不懈努力下,隶属小城消防部队的第一支摇滚乐队勉强正式成立。在给乐队取名的时候,三人出现了分歧,老爹提议要体现摇滚风格,小刘提议要体现出消防部队的特色,而郑华则是想起一个符合时代的名字,为此三人商量了许久也没结果。
最终老爹发现,消防部队最具代表性的训练科目便是打水带(用最快的速度将消防水带展开并连接起来),于是提议乐队的名字就叫“打水带”,既赛博又朋克,还能体现出他们是消防兵的特点。所有人都同意了。
老爹在消防队时战斗着装合影,也是目前能找到老爹在部队的唯一照片。老爹位于后排正中,老夏叔为后排右一,靠着消防车,卫生员郑华为前排右二(作者供图)
乐队第一次演出很成功。那是在中队国庆联欢会上,由小刘写词,郑华“作曲”的山东快书版摇滚歌曲《打水带》大获成功,赢得了全中队100多名指战员的认可。
说到这,老爹两眼放光:“据我考证,‘打水带乐队’可能是这座城市最早的摇滚乐队,后来支队长都知道了我们乐队的名字,支队的元旦晚会还专门邀请我们去表演。我记得政委还问过我,考不考虑参加总队的文工团。”
“那为什么没有参加呢?”我问。
“因为小刘退伍,回到老家的小县城继续去唱他的山东快书……乐队没了主唱,也就没了灵魂。”
“小刘走了,我来了嘛!”老夏很高兴,白酒已经喝了半瓶,脸红扑扑的:“正巧我当时从文工团被下放到中队,你爸知道我会吹唢呐,就把我邀请进了打水带乐队,担任主唱。”
老爹揶揄道:“找你那是没办法了,你那唱出来怎么听都像东北二人转。”
就这样,打水带乐队换了主唱,继续由吉他、唢呐和手风琴这三样和摇滚没什么关系的乐器撑台,又演出了近1年,终于解散了。
“没办法啊!”老夏说道:“你爸考上了军校,郑华也被安排去医学院委培,后来去了总队医院工作,打水带乐队也就只剩我一个了。后来你爸毕业回到中队,我也退伍了。在你爸上军校那段时间,我曾经想过再把打水带乐队组建起来,可我也没你爸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打水带乐队也最终不了了之。”
“您毕业后又回到了中队,为什么不再找人把乐队组建起来呢?”我问老爹。
“我也想啊,但毕业后我提了干,每天都很忙,根本没时间搞业余活动,乐队的事就这样耽搁了。90年代初,我转业后,时间倒是富裕了,也曾想组乐队,可整座厂里也没有一个玩摇滚的,到后来,这事连我自己都忘了。”
老爹转业后斥6000元巨款买了一台日本铃木摩托,闲暇之余骑着摩托继续朋克,也带着我去了不少地方(作者供图)
如今,老爹因病内退,想要组建乐队的想法又冒了出来。
老夏直言不讳:“老张,大家都是俗人,这岁数了,为了生活平庸大半辈子,谁还追求梦想啊?”可话又说回来,大半辈子都这么过去了,都这个岁数,再不追求梦想可就太晚了。老夏需要开早班车,不敢晚睡,酒席早早便结束。老爹回到家里,顶着老妈的卫生球眼,翻箱倒柜翻出了一件已经上了包浆的美式皮夹克给我看——“你看,这就是战袍!”老爹因病体形暴瘦,皮夹克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像是别人的衣服,但那股范儿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就穿着这件皮衣骑着摩托,背着吉他,到街上翻唱崔健的歌。”
老妈突然进屋破坏气氛:“其实就是耍酷装帅,当年介绍人安排我俩相亲,你爸戴个蛤蟆镜,穿着这件皮夹克,骑消防队的红色挎斗摩托,背着吉他来和我见面,大夏天也不嫌捂得慌,还装模作样地跟我唱了首《一无所有》,那调都跑出二里地外了。”
这话终于把老爹给惹毛了:“你嫌弃我跑调?那你还乐意跟我玩儿?”
“要不是我当年对军人的崇拜外加当年玩音乐弹吉他的人太少,我能看上你?现在快60了,还寻思着组乐队,你不嫌丢人呐!”
老妈撂下一句狠话,转身离开。
老爹默默把皮夹克脱下塞进衣柜,嘴里却小声嘀咕:“现实像个石头,精神像个蛋,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若问我们是什么,红旗下的蛋……”
又是一周过去,我开始每天琢磨着怎么能帮老爹圆了“重组乐队”这个不太实际的梦。但老爹明显比我着急,等周末我轮休的时候,老爹让我开着车,带着他去了位于小城近郊的工业园区。
市第四医院分院和精神卫生中心新址就建在工业园区西边,所以整个园区有不少医疗器械厂,我顿时明白了,老爹是要去找“打水带乐队”的前任手风琴手郑华。
我对郑华的记忆仅限于童年时候,他曾给我打过点滴。印象里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叔叔。时隔近20年我再次见到,依旧是那副温润儒雅的样子,看着只有40多岁——实际上,他比我老爹还要大3岁。
郑华见到我和老爹很开心,在办公室里沏茶,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老张,这是我从南方带回来的茶,只有来了贵客我才肯拿出来。你俩先在我这等会,我有个投标书的事要弄。”
我看出老爹有些不自在:“你这么忙,要不改天再来?”
“别啊,我已经让属下定了饭店,咱老战友这么长时间没见,好好聊会。”郑华看出老爹的心事:“老张,你有事直说,不必客气。”
老爹还是说了:“呃……我想重组打水带乐队。”
郑华听到这话明显愣了一下,旋即说道:“这是好事啊!你筹建乐队的时候务必告诉我,我给赞助!”
“我想让你重新回到乐队。”老爹说。
我估计郑华早就看出了老爹的真实意图,只不过在转移话题。果不其然,郑华看了下表,说道:“老张,你们先等我会儿,马上回来,咱们边吃边聊。”
没等多久,郑华便回来了,让司机带着我们来到市区的一家大型素食饭店。我和老爹进入雅间,发现桌上已经摆了不少菜。
“老张,咱这岁数,养生最重要,我就擅自做主点了些这里的招牌菜。”郑华坐下招呼服务员拿过菜单:“咱们这岁数,眼睛不行了看菜单上的字都费劲,小张,你帮着再点几个菜,看你爸想吃啥。”
我只能拿过菜单,老爹说道:“小郑,咱俩是战友,怎么还如此客套?一口一个‘咱这岁数’,如果你没时间参加乐队,可以直说嘛。”
郑华没想到老爹会直接把话挑明,也只能明说:“老张,咱年轻时候组乐队,现在我想起来都热血澎湃,当年咱哥俩去民族商场买的手风琴我还留着,没事干的时候也会拉一曲……但咱们真的是岁数大了,摇滚是年轻人玩的,我没那个精力,也没时间。你别看我现在管着个公司,驴粪蛋子表面光,每天一睁眼,手下就有百十号人都等着我吃饭,每天忙得四脚不沾地……”
郑华边说,边把酒给老爹倒上,旋即反应过来,老爹脑溢血后就戒酒了,于是把酒杯放在我面前,继续说道:“老张,你这手,也不适合弹贝斯了……呃,如果你执意要重组乐队,我可以出资。”
我能听出来,郑华这话更像是致歉,对于老爹想要重组乐队却不支持的愧疚。作为整个中队退伍后混得最好的人,郑华能说出这种话,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老爹也明白什么意思,便不再谈论重组乐队,将话题转移到了当年一起服役,一同组建乐队的经历。
到了最后,郑华喝得有些微醺,对老爹说道:“老张,你是不知道,我女儿高中的时候,对我说不想去医学院,想要考音乐学院,我有多高兴!生命不息,摇滚不止,是你带着我接触摇滚乐,又带着我组建了乐队……涸辙遗鲋,旦暮成枯;人而无志,与彼何殊?人是需要有梦想,可咱们现在真的老了,我羡慕你内退赋闲在家,可养生才是第一要素,梦想是你儿子这个年纪才配追求的东西,咱现在首要目标就是养好身体,将来带孙子,说什么都是虚的。”
从素食饭店出来,老爹谢绝了郑华让司机送我们回家的建议,背着手走在路上,一言不发。我默默跟在老爹后面,能感受到背影中渗出的浓浓凄凉。
我忍不住想要安慰:“爸,郑叔这里不行,咱去找小刘嘛,咱再搞个山东快书版的摇滚乐队,配上老夏的唢呐,多潮!”
老爹头也不抬:“自从小刘退伍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了。现在近30多年,怎么可能再找到他。”
我只能继续安慰:“咱这西北小城也不是摇滚荒漠,也出了几支很出名的乐队,蒙古族的九宝乐队都火到国外去了。我看过九宝乐队的现场视频,那帮老外要多迷有多迷,现场那叫一个燥,我回头带您去看他们的演唱会?”
“算了吧,现场音浪那么高,我怕心脏受不了。”
老爹始终没能在这座西北小城圆了他的摇滚梦。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老爹再次邀请老夏在小酒馆喝酒,老夏也安慰他:“老张,别灰心嘛!我现在的乐团里有打架子鼓和电子琴手,我安排过来陪你练练?”
“算了吧,你那乐团除了《大出殡》还会啥?”老爹也破例喝了点酒:“我还是老老实实去公园遛弯,准备将来带孙子吧。”
“别啊!”现在轮到老夏主动了:“等我闺女考上大学,我就和单位申请上半天班,到时候时间富裕,我陪你练,咱‘打水带’不还有咱俩呢嘛,加上你儿子,又能重建。”
“没了咱几个老家伙的‘打水带乐队’还配叫‘打水带’吗?”老爹说罢,侧过头看着我,意味深长:“这小子没继承我一点音乐细胞,乐器一点都不会,唱歌比我都难听。”
我转移话题:“您最早在老家花80块钱买的那把吉他哪儿去了?”
“送给你姑姑了。”
老爹终于讲述了他年轻时摇滚梦的最后阶段:“我退伍后,曾经有过回北京去找以前玩摇滚的朋友组乐队的想法,但当时已经结婚,不能抛家舍业去追求这个不切实际的摇滚梦。为了向你爷爷表达我从此断绝摇滚的决心,我将吉他送给了你姑姑,可没想到你姑姑压根就不喜欢摇滚,吉他在她搬家那年便弄丢了。”
老爹说完,抿了一小口酒,开始清唱:“现在机会到了,可谁知道该干什么,红旗还在飘扬没有固定方向,革命还在继续,老头儿更有力量……”
小酒馆里传出两个老头嘶哑缓慢的歌声,趁着冬夜的风雪,卑微又凄凉。
再往后,老爹把兴趣转移到了养鱼上。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重组乐队这事根本不可能完成,于是把我送他的二手吉他放在小鱼缸后面当背景墙。
忽然有一天,老爹又心血来潮,想要练琴,却发现木吉他沾了鱼缸的水汽开裂,彻底报废。至此,老爹再没说关于摇滚的任何事,“打水带乐队”的重生之旅,还有老爹那个卑微的摇滚梦,维持了不到1个月,便以如此荒诞的形式结束了。
2019年《疯狂的外星人》上映,由二手玫瑰乐队演奏的片头曲摇滚唢呐独奏甚是震撼,我感慨不已,原来是自己无知了。忍不住想向老爹和“打水带乐队”的唢呐手老夏叔道歉。
(本文人名皆为化名)
老爹拿到吉他后,立刻抱着吉他拍照当作微信头像,至今舍不得换(作者供图)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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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巡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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