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别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好好地把孩子做了,然后和我家石头别再联系了。我家石头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能让他这么早就当了爸,更不能让这丫头缠他一辈子。
配图 |《晨曦将至》剧照
2020年2月末,疫情依然紧张,阳光正灿烂地倾洒着,透过医院巨大的玻璃幕墙,仍能感受到春天的美好。第一个女孩来的时候正是阳光明媚的中午1点,妇产科的护士站内只剩下两个人:我正在整理一些人员的资料,赵文值主班,负责接收病号。
“护士,我们来办住院手续。”说话的是一个40多岁的妇女,她穿了一件长款、样式老旧的蓝黑色外套,头发高高盘在脑后,碎发全部用小夹子别住,干净利索。她身旁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手里还拎着三四包东西。
“病号呢?”赵文问。
“在这儿呢。”女人指着她身后的一个女孩。
女孩不说话,捧着手机正看得入迷。
“姓名?”
“张阳阳”
“出生年月?”
“2007年12月。”
我闻声抬头——13岁,这不和我家闺女同一年出生的吗?按出生月份来说,我家闺女还比这个女孩大半年呢。我转过头,认真地看了看躲在母亲身后的张阳阳。她目测有1米6左右,很漂亮,直直的长发披散着,五官小巧匀称,皮肤白净,眉毛黑且细长。一件黑色羽绒服下,四肢纤细,只有腹部明显地胖出来一些,如果从背影看,完全是个成年女人的体态了。
张阳阳对我们的谈话充耳不闻,专心盯着手机。她拿手机的右手手腕处露出了一朵玫瑰花样的文身,左手指甲染成大红色,时不时拨弄着耳后几缕挑染成黄色的长发。她看上去很淡定,对自己怀孕的事情没有表露出半点害羞、不好意思的神情,我也感觉不到她和父母之间有什么情感互动。
“怎么这么晚才来做引产?都已经34周了,胎儿各器官发育已经成熟,引产难度特别大,你们咋不早点带孩子来呢?”赵文一边给张阳阳录入病历,一边问阳阳的妈妈张嫂。
“俺们哪知道啊!净顾着在外面打工、赚钱,平常也没好好管过孩子……”张嫂说这话时,眼圈红了。
录完病历,张嫂两口子被我们主任叫进医办室。我带着张阳阳来到了3号病房。同病房给孕产妇陪床的两个大姨立马热心地围在阳阳的面前,一连串地问:“你多大了?哪个县的?”
这些陪床的家属,大多是都是孕产妇的婆婆或妈妈,对新住进来的病人特别热心,总是打听、议论病区里东家常西家短的家务事儿——什么这个病床生的是闺女、那个病床生的是小子,谁家儿媳和婆婆不和、女婿和丈母娘吵架,添油加醋。
张阳阳白了她们一眼,并不接话,直接躺在病床上拿出手机,戴上耳机。我赶紧把那两个热心的大姨劝开:“让孩子休息一下吧,别打扰她。”
我回到医办室时,主任正在跟张哥张嫂沟通。
“阳阳太小了,你们要不要这个孩子?”主任问。
“不要,肯定不要!孩子还要读书上学呢!”张嫂连忙摇头。
这个涉及到一个伦理问题:阳阳才13岁,属于未成年人,需不需要报警来处理?是否存在性侵?
“这些你们都要说清楚。”我按照医院的要求问张嫂夫妇。
“别,别,护士长,千万别报警!”张哥结结巴巴地回答。
“这是两个小娃娃自己闯出来的祸,那个男孩子是阳阳的早恋对象,他也不到14岁。”张嫂连忙解释。
既然说到最难启齿的地方,张哥张嫂索性向我们坦承了女儿的事。
张哥张嫂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在我们市A县的村子里。家中有5亩地,平时收入不多,仅够维持生活家用,家境在村子里属于中下水平。阳阳是长女,他们还有个5岁的儿子壮壮,为了多挣钱供孩子们上学,夫妻俩常年在天津打工,两个孩子就由奶奶带。好在他们打工的地方离村子不算远,基本一个多月能回家一趟。
在当地农村,很多女孩初中毕业就被父母带出门打工。只有家庭条件好点、学习意愿强、成绩好的女孩,父母才会支持她们读高中,上大学。阳阳小学毕业时,张嫂曾想让她去县城读私立初中,毕竟村里成绩好的学生大多会选择去县城读书。但是阳阳不肯,说几个要好的小姐妹都在镇上读公立初中,她也要去。
镇上的这所公立初中生源质量不太好,学生成绩一般,有的只想混到一个初中毕业证。他们的父母大部分都在外务工,虽然住校但学校管理并不严格,对孩子们染发、文身、戴首饰什么的,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中学每半个月放两天假,阳阳平时回家,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手机,有时还对着手机傻笑。奶奶若唠叨她“和奶奶说说话,别玩手机了”,她就回一句:“你懂什么啊?”
由于厂子忙着赶订单,张嫂两口子从秋收后就没回过家,等归家时已经是腊月廿九了。回家前,张嫂特意给阳阳买了一件粉色羽绒服,女儿身上的那件黑色羽绒服已经穿了3个年头,袖口都磨破了,用布贴缝着,看着有些寒酸。到了家,张嫂满心欢喜地想让女儿换上新买的羽绒服,阳阳却没有了往年见到新衣服的那种雀跃,只是回答“噢,知道了”然后就把新衣服放到床上。
几个月没见,张嫂明显感觉女儿话少了很多,除了吃饭,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早上要睡到9点,晚上就在卧室里玩手机。阳阳奶奶告诉张嫂夫妇,春节前总有一个男孩给阳阳打电话,阳阳就偷偷摸摸到外面去接——这些蛛丝马迹,奶奶之前在电话里也唠叨过,张嫂两口子觉得女儿这是到了青春期,叛逆些也正常,没把话放在心上。
大年三十这天晚上,张嫂招呼阳阳洗洗脚:“过年了,起码要干净干净吧?我和你爸回来晚了,现在闹疫情,镇上的浴池都关了,一家人也没洗个澡。”
“我不想洗。”阳阳在屋里回话。
“阳阳,洗洗吧!”张哥也喊。
在父母的催促下,阳阳磨蹭了半天才穿着那件黑色的羽绒服从卧室里出来。张嫂把洗脚水端到她面前,发现阳阳弯腰脱袜子时显得特别吃力。张嫂说:“还不把你这件羽绒服脱下来,一天天地穿着它,多费劲!”
“我,我怕冷!”阳阳头也不抬地说。
“妈妈,你看姐姐的腿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壮壮这句话,引得张哥张嫂一起看向阳阳的脚面,不仅肿胀,还有些发黑。张哥问女儿怎么了,阳阳支支吾吾地说:“没怎么,就是腿有些肿,你们别管了。”
张嫂就对张哥嘀咕:“孩子腿肿,要不咱过完年先别回工厂了,先去市里大医院给孩子查查吧。张二伯家的小芳得肾炎就是腿先肿起来的,后来脸也肿了,看咱家阳阳和小芳症状差不多呢!”
大年初五,张嫂两口子带着阳阳先去了村里的小门诊。村医是本家的婶子,她把孩子拉进里间,说检查一下。
隔着门,张嫂听到婶子说:“阳阳,你把羽绒服脱一下吧。”阳阳没吱声,然后,里间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似乎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婶子出来对张嫂两口子说阳阳没什么病,“在家好好休息就行”。
晚上,婶子悄悄给张哥打来电话,“阳阳是不是怀孕了?”让他们好好问一下孩子。
两口子如五雷轰顶,把阳阳拉进里屋,张嫂板着脸,怒气冲冲地问女儿:“怀孕几个月了?”
阳阳立马跪在他们的面前说了实话:“七八个月了吧,我也不清楚。”
张嫂又气又惊,从椅子上摔到了地板上。老实巴交的张哥也把手举了起来,他想扇女儿耳光,但最终却没有舍得打,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谁的孩子?”张嫂先冷静下来问。
“我同学的。”阳阳说。
“你们班的,叫啥名字?”张哥立刻抓起衣服,想要立刻冲出去找那个男孩算账。
“不是我们班的,爸妈,你们千万别找他了,我喜欢他。他也不知道这事儿,你就饶过他吧!”阳阳见状,抱住张哥的双腿不松手。
张哥用力地抓住阳阳的胳膊:“你说不说?不说,我和你妈就去报警!”
在张哥的逼问下,阳阳说出了男孩的名字——是邻村张家的小子。这孩子的父亲以前也算是个勤快汉子,但自从离婚后就变得好吃懒做,还小偷小摸。他将自己的独生子扔给父母,不闻不问,父子俩常常两三个月也见不到一面。
张嫂想起,有一次她带阳阳去镇上赶集,在网吧门口看到过那个男孩。他和阳阳一样,也挑染了几撮黄头发,左耳上扎着一个银光闪闪的耳钉——“是不是当时他们就好上了?”张嫂使劲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我怎么当时就没有看出他俩的猫腻呢!”
张哥让女儿回屋去反省,然后拉着张嫂到厨房商量对策。他要去找那个男孩的父亲算账,“好歹是都姓张,他家还能不认这个事?!”
张嫂一把拉住他:“不行,你和一个二混子掰扯什么?这事儿捅出去,他家小子一点影响也没有,咱家阳阳可不行。你把闺女未婚先孕的事情坐实,他家再把这事儿嚷嚷得十里八村都知道了,阳阳以后还好找对象吗?你还真想认下那个混小子做女婿不成?阳阳嫁到他那个穷家,人生不就毁了吗?!”
张哥顿时就清醒了,但他不死心:“那报警呢?”
“报警,那混小子也不够进监狱的岁数,公安、法院都来了,村委会和乡亲们不都知道了?”张嫂叹气,“咱俩偷偷带着阳阳把孩子做了吧,再让阳阳转到县里的私立中学读书,切断和那小子的联系——趁现在闹疫情,村里也没人串门。”
然而,张嫂的计划实施起来并不顺利。因为疫情严重,张哥张嫂又不能道出真相,村里迟迟没有给开允许去医院的证明,所以等他们到我们医院来,一个月差不多过去了。
听完张哥的叙述,主任说那只能引产了。
“引产,阳阳疼不疼?”张嫂担忧地问。
“当然会疼,她本身还没有发育成熟,各器官可能会无法承受生育带来的伤害。你们需要提前和孩子沟通。引产的话,我们也建议上‘水囊’——就是把孩子的阴道撑开——保障她的安全。”
主任把病情告知书推到张嫂面前,让家长签字。张嫂“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像警报器发作似的,传遍了整层楼。
主任只能先安慰张嫂:“阳阳妈妈,你先别哭了,需要你们做的事情还多着呢,特别是你,作为妈妈,你要多安慰她,多和她沟通,帮她走过引产这个难关。再说,哭能解决问题吗?”我也赶紧劝张嫂,递给她一包纸巾,“嫂子,我也是两个女孩的妈妈,我家大闺女也像你家阳阳这么大,所以我特别理解你的心情。你想啊,孩子这么小,这事不但身体受到了伤害,心理上的负担也不小,你还要帮助她减轻心理压力,别先自己吓倒了。”
听我这么说,张嫂停住了哭声。
“孩子正处在生长发育期,在引产的过程中特别容易出现产道裂伤、产后大出血、羊水栓塞等产时并发症。另外,因为她的子宫没有发育好,母婴的死亡率也很高。”主任看到张嫂恢复了理智,又开始把引产手术可能引发的后果告诉他们,并且保证,医生会尽最大可能保证阳阳的生命安全。
晚些时候,我去给阳阳整理病床,把“17号”的床头卡片放到她的床头上。
阳阳躺在床上,那身黑色羽绒服还没有脱,拿着手机不停地刷,神情有些忧郁。我瞥了一眼——手机的屏幕调成了暖光,是一行行文字,原来她从办理入院手续时,就一直在看网络小说。
“阿姨,做引产疼不疼?”见我在观察她,阳阳突然开口问。
“没事,有医生呢,到时候大家都会帮你的。”我只能这样空洞地安慰她。
“我受不了太疼,你可要帮我啊。”她语气坦然,令我有些吃惊。
我带着阳阳去护士站测体重,刚走出病房,就听见两个陪床大姨在背后议论:
“你看17床那个孩子,她还怀孕了,这么小,听说才13岁。”
“她爸妈在外边打工,在家里跟着奶奶上学——你说现在这孩子还管得了吗?”
“你说她以后怎么找对象?还怎么结婚呢?”
“这是哪个男人的孩子?这家男人怎么这么老实,还不找那家闯祸人家闹去?”
“要我说,干脆结婚吧,现在咱们村里不也有十七八岁就结婚的吗?大不了,先不领结婚证。”
……
这些声音,阳阳也听到了,她低下头,默默地跟在我的后面。
测完体重,我给她量血压,发现她的胳膊上有几个像是烫伤的疤痕。
“这是烫的吗?”我问
“是。”阳阳不抬头地回答。
“拿啥烫的?”
“烟头。”
“为什么啊?”
“我害怕,害怕爸爸妈妈发现我怀孕,更怕这个孩子出生。”她对我说:“不过,现在不用害怕了。一切都瞒不住了。”说完,阳阳凄然一笑,转身回了病房。
过了一会儿,阳阳同病房16床李姐的婆婆就来打听情况:“护士长,这个17床的孩子爹是谁啊?她家还要引产的孩子吗?”
我打断了她的话。对于病人的隐私,我们不能透露,更何况阳阳还是个孩子。
几天后,临近下班,一个40多岁的女人带着一个14岁的女孩来办理引产住院手续。
“又是引产,又是未成年人。”我在心底叹气。
女孩叫小芹,上初三,已怀孕4个多月了。陪她来医院的是姑姑,我们说话时,身材瘦小的小芹文静地坐在护士站旁的一个椅子上。
与早熟的张阳阳相比,小芹就像个还没有发育好的孩子。她扎着一个马尾辫,学生气很浓,很乖,脸色苍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一双大眼睛不敢直视我,只用余光偷瞄姑姑。她穿着大一号的白色高领毛衣和黑裤子,外面罩一件紫色羽绒服,像是刻意用肥大的衣服隐瞒怀孕的事。
姑姑说话干脆利索:“护士长,孩子还在上学,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的父母呢?”我问。
“他们来不了。”姑姑说。
“那你能代表家长吗?她父母什么情况不能赶回家呢?”我按照程序开始一项项地问小芹的姑姑:“为什么做引产?她还是未成年人,有可能涉及刑事犯罪,需不需要报警?”
“不需要报警!”姑姑连忙摆手,“这是两孩子的事,我们家长都已经解决了……”
“你还是让小芹的爸爸或妈妈来吧,未成年人做手术,需要监护人签字。”
“那我们再回家商量一下。”姑姑迟疑了片刻,一阵风似的拉着小芹走了。
第二天早上8点,小芹和姑姑又来了,这次还带了一个30多岁、高个子的男人。
“我们来办住院引产。”量完体温、登完记,小芹的姑姑指着身后的男人说:“这是小芹的爸爸。”
小芹的爸爸竟然这么年轻?我有些生疑,仔细地询问他们的关系,终于问出了真相:原来这个中年女人根本不是小芹的姑姑,她是小芹“男朋友”石头的妈妈。
小芹爸爸办住院手续去了,我领着小芹来到病房。石头妈妈给小芹准备了不少东西,卫生纸、垫子、小褥子、红糖,她手脚麻利地拿出来一一摆好,还把床铺好,让小芹躺下休息。
收拾完病床,她拉着我偷偷说:“护士长,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她把我拉到了楼梯间:“护士长,小芹这孩子的命太苦了。我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她3岁时爸妈离婚了,她爸长年在市里打工,这10年了也没有回来看过她,就跟着奶奶过。我看她和我家石头一般大,没母爱,对她也格外好些,扎小辫、做好吃的、买漂亮的头花,我可没少疼她。她只要不上学,一天好几趟地往我家跑。我们家石头和她一起长大,拿她当最亲的妹妹,谁想到他们两孩子做出了这种事……”
我打断她:“是啊,小芹命真苦啊。”
“第一天来办住院时,是我骗了你们!但是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家石头学习不错,我们还想让他考上大学、走出农村呢!”石头妈妈捂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
“行了,大姐,我们都能理解。看见你给小芹准备的那些东西,就知道你心眼不坏。”我只能劝慰她。
“我没有别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好好地把孩子做了,然后和我家石头别再联系了。我家石头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能让他这么早就当了爸,更不能让这丫头缠他一辈子……”
下午上班时,我特意去了小芹的病房。病房里的一个孕妇正在和丈夫聊天,小芹身边没有人陪,她在看书。她看书的姿势很奇怪——因为她的病床紧挨着墙面,她把书紧紧地顶着墙壁,好像书是她的盔甲。
后来的几天里,我发现小芹在病房里无论是休息、看书还是发呆,总是会把脸冲着墙壁,从来没有换过方向。我问值班的护士:“怎么小芹没有陪人啊,她爸呢?”
“别提了,她爸说他一个男人不方便陪床,又说工作单位不让请假,雇了一个护工,晚上才会到岗。”
我嘱咐值班护士:“一个女孩从小就离开了妈,在最需要母亲关怀、安慰的时候也得不到母爱!太可怜了,咱们多关心她一下。”
那天下班后,女儿的网课还没结束,看到我回家,她连忙把嘴里的零食咽进喉咙。我瞪了她一眼,女儿连忙求饶:“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上课吃零食了。”
我拍了拍她:“没事,只要你健康就好!”
“啥?”女儿口齿不清地问。
我说:“要不要让我给你上一堂生理卫生课?”
“不用,小学老师早上过了。”
“来,我给你说的这个课,你肯定没有上过。”
我把阳阳和小芹的故事讲给女儿听,相信她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隔天上班查房,小芹还在睡,她爸爸请来的护工李姐守在她的病床前。李姐说自己和小芹是一个村里的,“按辈分儿排,这孩子还要叫我一声姑奶奶呢,她爸托我来看看孩子”。
小芹怀孕月份较小,没有上水囊,而是直接引产。她是半夜进的产房,折腾了7个多小时才引产下一个死男婴。病床上的她脸色更苍白了,完全没有血色,长长的睫毛紧紧地闭着,娇小的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完全是一个惹人疼爱的孩子模样。
李姐和我说,昨晚滴上催产素后,小芹就开始疼了,但这孩子太要强,疼得满头大汗,也一声不吭。护士劝她要疼得受不了就哭出来,她还是不哭,紧紧地咬着牙;值班的陈医生也劝她,“孩子你要疼就喊出来吧”,她还是不喊,就那么紧紧地咬着牙,不吭一声。
“这孩子可受累了,整整一个晚上,7个小时没有哭,也没有闹。” 李姐感叹道,“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太让人心疼了!”
“她爸进产房了吗?”我问李姐。
“没有,一个大男人进产房给女儿送衣服不方便,是我进的产房给她换的衣服、收拾干净,推着她出的产房。这不,今天早上还给她买的小米粥。护士长,我中午给她买什么饭呢?”
“还是喝点鱼汤吧,好消化又有营养。”
“行,我这就打电话,让我老伴在家里炖上鱼汤。”李姐絮絮叨叨地走出病房,打电话去了。
这时,心内科的郭医生也来到了小芹的病房,对我说:“你出来一下。”
郭医生拉我到护办室坐下,抱怨道:“听说这孩子她爸爸在市里打工,还找了个带着孩子的女朋友,都快一年没回家看闺女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爸的才露面,能帮孩子什么呢?”
“就是,那个男孩家也没有一个人来看小芹。”我说。
“别提了,男孩家说给了2万块钱,就得断了一切关系。男孩他妈在村里放出话了,说小芹家收钱了,小芹是死是活,和他们家没有半点关系。”郭医生说:“不过,听说那个男孩还和爸妈闹过,要来看小芹,但被他妈看得死死的,根本出不了家门。”
听到郭医生的话,我眼前又浮现出了石头妈妈的厉害模样——是的,那个女人肯定会为了自己儿子的前途,不会让他和小芹再有任何瓜葛。
我似乎也明白了小芹为什么不哭。这孩子看着弱小,其实内心也很早熟。小小年纪的她早已看清现实,她知道就算自己哭也没有人来安慰她。她没有妈妈,也要即将没有爸爸,那个对她身心造成伤害的男朋友也不可能站出来。或许她就没奢望别人给她安慰,她宁愿自己默默承受着这份痛苦。
张阳阳定在小芹引产后的第二天上水囊。张哥张嫂隔一会儿就一问我们一次,“孩子能不能少受点罪?”“还没有好的办法让她不受罪?”
我说:“要有好办法,我们早就给孩子用了。”
阳阳是下午3点被推进产房的。入院几天来,她一直是一副看透世事的成熟样子,在病房里该吃吃该喝喝,没有像小芹一样害羞、不敢看人。她大大方方地说笑,在做各种检查时,还和护士们撒娇:“医生姐姐,别这么使劲,轻点啊。”进产房前,她才因为害怕显露出孩童般的模样。她紧紧地抓住张嫂的手不肯松开:“妈,我怕,我怕。”张嫂一边抹眼泪一边叮嘱她:“听话,听阿姨们的话啊。”
同病房的几个陪床大姨也都围过来帮忙劝解:
“孩子别害怕,忍忍就过去了,如果疼你就喊叫出来。”
“孩子,你以后可得看清人啊,这不是自己遭罪嘛……”
在产房门口,张嫂被我们拦下,阳阳惊慌失措,被吓坏似的不停地扑腾着双手。我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不要紧张,孩子,我们都陪着你呢。” 十几分钟后,她才安静下来。
水囊很快就上好了,但是阳阳一晚都没有动静,只好又滴催产素。天亮了,阳阳开始有阵痛,张嫂进入产房陪产。但是到了晚上,阳阳还是没有自己生出来,为了保险起见,主任决定进行剖腹产手术。
阳阳被推进手术室时,脸色煞白,紧紧地拽着张嫂的手不肯松开。我在她的眼神里第一次看到了恐惧。懵懂的她本不应该承受这些痛苦。或许她在偷尝禁果时,根本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而且这后果还需要她一个人来承担,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最终,阳阳在父母的陪伴下被推出产房。她的第一个孩子因为足月,引产下来是个健康的男婴。
听说,同病房的16床的李姐最后收养了这个男孩。李姐37岁,流产5次,这次住院还是因为流产,没有保住孩子。听说阳阳这种情况,李姐马上和老公商量,要抱养这个男孩。在给这个男婴做了健康检查、确定身体无问题后,李姐两口子欢天喜地地抱着孩子出院了。
一周后,阳阳和小芹都出院了。阳阳被父母照顾得不错,身体恢复得很好。小芹的爸爸也第二次露面来接女儿,他什么营养品也没拿,只拿了一个双肩包来装小芹的换洗衣服。小芹对护工李姐难舍难分,哭得像个泪人,李姐给她买了鸡蛋、红糖,还一个劲地嘱咐她:“出院后一个月不要碰凉水”,“要照顾好自己”。
后来,主任和我聊起这两个孩子还是唏嘘不已。
以前,我们妇产科每年也会有五六个未成年怀孕的病号,但年纪最小也有十七八岁了,她们大多是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接触社会,和男生交往后才怀孕的。但这两年,平均每年都有八九个像阳阳这样低龄少女来做引产,她们都是父母长年在外打工、和爷爷奶奶留守在家的孩子。
主任说这不难解释,现在的社会风气对性或者性关系都不像以前那么隐晦,可以说更开放、更包容了。孩子们过早地接触到了网络,过早地接触到了性知识,但由于没有父母管束,特别是母亲的引导,再加上避孕知识的缺乏,才导致怀孕的少女增多。
我想,意外怀孕难道这两个女孩都是自己的错吗?“阳阳的爸妈就不能对孩子多些关心、早点看出女儿的异常?小芹的妈妈离婚后为什么对女儿不管不顾?她爸爸能不能更好地承担起监护人的义务?学校能不能更好地传授给孩子更多的性知识?社会能不能多一些关爱女孩的志愿组织?”
主任感慨道:“这些都是很复杂的社会问题,我们解决不了,我更关心的是这两个孩子以后的生活,她们人生肯定会经历比同龄人更多的坎坷的。阳阳的父母肯定会对她多多照管,可是小芹呢,她爸还这么年轻,可能还要和同居女友结婚,这孩子往后的路只能依靠自己了。”
主任找出一打避孕知识的宣传小手册放到了护士站的宣传栏里,我知道,以前放在这儿的两本,已经被她送给了阳阳和小芹。
这天下班,我走出医院,惊异地发现路上出现了车流和人群——哦,昨晚,本市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响应级别由二级下调为了三级,市里的小区解除了封闭式管理,人间烟火气正在弥漫开来。
只希望阳阳和小芹也能顺利走出阴霾,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真 善 美 小 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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