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除夕确诊,有人被隔离后失去亲人。
来源:“腾讯医典”微信公众号
我们在2020年行将结束的时候去了趟武汉,跟几个陌生人聊了聊天。
👇戳下方视频,看他们的故事👇
他们之中,有人在疫情期间主动去做志愿者,每天开车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
有人在工作岗位上感染新冠后,选择自己在家隔离,把病床留给更有需要的人;
有人眼睁睁看着亲人被疫情耽误了癌症治疗,最终离开这个世界,却无能为力;
还有人用镜头记录下这一切,只是为了给身边的人带来一些力量。
这一年,大家都不容易;但好在它即将成为过去。
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在目之所及的地方,这座城市和城里千千万万的人在逐渐恢复,但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些人,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走出阴霾。
希望2021年的阳光,能早日将他们覆盖。
谨以此献给2020共同抗击新冠疫情的所有人。
尹小焕被老婆失手打了。
夜里十二点,尹小焕踩着球鞋、披着一件半旧棉衣出门,他头上的伤口滴着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个年轻人喝多了在凌晨的武汉街头和人打架。
(尹小焕)
他怎么会打人呢?
在尹小焕的老婆小丽看来,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家暴的可能,唯独她老公不会。这个男人永远软绵绵的,应付家庭只有半分精神。他不和你讲道理,日常也不和你多说一句话,小丽铆足劲想和他吵架,想把所有的家庭问题争出是非对错来,没有办法。
她气愤,失手向他砸过去一个手机,砸出一脑袋血,可他最终只是闷闷地一个人去医院。
(尹小焕和小丽)
武汉市第四医院在尹小焕家附近,冬天来了,武汉人又有些紧张起来,去年的疫情历历在目,为了避免重演,现在所有住院的人都要先做核酸检测。
尹小焕不用住院,医生说只是皮外伤,朝他头顶来回绑了七八回绷带。伤口那里的绷带额外夹着一块医用棉,在整个头顶凸出来,看起来滑稽好笑。
尹小焕叹气:“怎么办?”
明天还要应付来采访的媒体记者,他们想要听他讲述武汉疫情期间做志愿者的故事,还有老婆小丽在这期间生下孩子,一家人幸福健康的故事。
可是现在,至少从表面看来,外人是绝对看不出他和小丽婚姻幸福的,头顶上的绷带也昭示着他此刻并不健康。
(尹小焕一家)
那么故事该从何讲起呢?
他需不需要撒个慌,回去跪求小丽,求她明天一定要在镜头前和他扮演好一对疫情过后现世安稳的夫妻?
来自广西的23岁的小丽绝不是一个能配合他表演的人,她甚至连妆都懒得化。
记者们这天扛着镜头在客厅等,她慢悠悠地睡到十点才抱着孩子从房间里出来。招呼是不用打的,哪怕外来的朋友热情凑上去,想夸她一点什么,她也决不掩饰一脸的不高兴。
(小丽)
厨房里,公公婆婆已经做好早饭等着,因为气氛凝重,他们不敢多说话。他们不太喜欢这个外地媳妇,吵个架能用手机砸伤儿子,在传统的伦理孝道看来,这实在说不过去。
小丽不作辩解。她觉得中国父母看自己的孩子都是宝贝,可当自己的宝贝有一天长大,再为人妻、为人夫、为人父母的时候,就不太像样了。
比方说,采访这一天小丽穿得少,武汉冬天室内没暖气,记者提醒尹小焕给她拿件外套披着。小焕扭头问:“你冷吗?”
她说不冷。尹小焕懒懒坐下。
婆婆从厨房里端来一碗面,叫小焕递给媳妇,小焕问:“你吃吗?”
她说不饿。小焕扭头就自己吃了。
她让小焕给孩子冲奶粉。从2月20号孩子出生到今天,他还没分清是应该先放水还是先放奶粉。
(尹小焕给女儿冲奶粉)
他们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庭,常年租住在武汉三环外的老房子里,丈夫不舍得给自己买辆好车,妻子不舍得网购奢侈品护肤品,婆婆和公公时常从孝感农村老家带来柴米油盐补贴家用,唯独孩子的东西,拼尽全力也要用些好的。可是怎么办呢?她有一个永远不上心的、混不吝的老公。
即便如此,外人看她老公都是好的,比如今天为疫情来拜访他们夫妻的媒体记者。
他们打听到,尹小焕很早就是在镜头前露过脸的人,他拍过纪录片导演程工的《生活万岁》,在片子第13分钟到17分钟之间,镜头详细记录了小焕在深圳务工期间,凭着一腔热忱拯救共享单车,成为著名的单车猎人的故事。
有了这层结缘,后来疫情暴发,程工带着团队来武汉拍纪录片,他再次成为他的镜头里另一重角色——每天接送医护人员的志愿者,兼一位疫情初期出生宝宝的父亲。
(疫情期间,每天接送医护人员的尹小焕)
片子将来是要上映的,尹小焕一直期待着。殊不知,小丽恨透了疫情时候他的双重身份,甚至恨透了她的老公尹小焕本人。
“是大家重要还是小家重要?你说!”
小丽几乎不愿意回想疫情时候生孩子的经历,要很久才能打开这一重心结。
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还没想明白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过,突然就结婚了。从广西边境的防城港嫁来遥远的湖北,她在这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疫情那会儿,公公婆婆在孝感老家。
孝感本身是武汉之外的重感染之地,回村里的路都被挖断了,她挺着十个月大的肚子,一个人在武汉。
(生产前在医院的小丽)
2月武汉封城时,她其实不完全是一个人,老公尹小焕也在的,可是她每天都看不见他的身影,醒来他就消失了。
她每天刷微博,靠微博知道外面的消息,她看到感染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多,越来越多走投无路的人开始上网求助。而她在家里,出不了门,买不了菜,外卖也停止接单了。她一个人背负着两条命,可她的老公在哪?
她大概知道。他一定拿着车钥匙在武汉哪座医院门口等着接送医护工作者。她害怕。如果尹小焕这时候感染了新冠怎么办?如果他感染了并且回来传染给自己,再由自己传染给肚子里没出生的宝宝怎么办?
(疫情期间,尹小焕是每天接送医护人员的志愿者)
她自己年纪轻轻,没心没肺,是不怕死的。可是她怕她的男人死,怕她的孩子因此无辜受牵连。小丽崩溃了,决定阻止他。
她和他吵架,在他睡着后偷偷藏起他的车钥匙,可是尹小焕告诉她,没有车钥匙,他照样可以去开别的车。
武汉封城之后公共交通瘫痪了,需要大量的像他这样能开车、也敢壮着胆子出去开车的人。没有他们,很多医护工作者没办法从家里到医院,感染的患者没办法得到及时治疗,还有那些从全国源源不断捐助来的物资,需要大量的像他这样的志愿者运送到医院和各个社区。
她的男人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英雄,是全武汉甚至全国人民的英雄。如果不是怀着孕,她大概率也会崇拜他,像紫霞仙子崇拜至尊宝那样;可她不是紫霞仙子,她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妻子和母亲,她的哭闹和不解风情,是期盼丈夫对自己最简单的陪伴。
(尹小焕的妻子和女儿)
新冠疫情使小丽觉得自己的婚姻遇到一个坎,她大着肚子,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光。可从昨晚上和尹小焕的争吵来看,她的人生还很短暂,那些真实的生活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远比新冠病毒要来得坎坷和难看。
生活万岁,生活又很难。
为了掩盖受伤,尹小焕戴了一顶棒球帽接受采访。疫情过去一年,尹小焕舍己为人的英雄事迹结束了。他得到下发的几份抗疫荣誉证书,得到公司发的3000块钱奖金,回归到最正常的日子,开始每天为了给孩子冲奶粉的小事和小丽争吵。对于小丽的失望,他感触并不太多。
(尹小焕获得的奖章)
疫情让他错过了陪伴她生产前最重要的日子,错过孩子出生后每天哭闹的成长点滴,但经过他,还有很多个和他一样的人的努力,他们也得到这座城市重新的、久违的安稳祥宁。
“大家”和“小家”哪一个更重要?
尹小焕不知道,他讲不出太深刻的道理。他只是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开始和这座城市千千万万的人一起,日复一日一地鸡毛的生活。
尽管知道太太身患肝癌,赵先生也没想过太太会这么快离开他。
他们两人都活过七十了,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细数过去那些年,日子无风无浪,赵先生和赵太太是一对叫世人艳羡的夫妻。
他们满世界旅行,前前后后去了四十个国家;他们性格契合,很少像尹小焕和小丽那样为着琐事红脸拌嘴;他们职业相近,志同道合,在城里当老师几十年培养了一大帮品学兼优的学生。
赵先生以为自己是万千人中的幸运者,可以和太太活到九十岁,甚至一百岁,做到中国古话里对美满人生的传统定义。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疫情在2019年末突然来了。
起初,包括赵先生在内,没有人意识到它会成为一场灾难,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往常的冬季流感,一个生鲜市场、几个人、一场不明原因的野味饕餮狂欢。直到病毒开始四向蔓延。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带“鄂”的车牌避之不及,对来自武汉、来自湖北的人充满恐慌。
(停业后的华南海鲜市场)
生活一切好像静止了,人们每天从睡梦里醒来看见冰冷的数字上升,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被这场疫情改变了什么。没有人是例外者。即便是从头到尾没有感染过新冠的赵先生和赵太太。
一年过去,赵先生还是常常做噩梦,梦里是疫情暴发后瘫痪的武汉全景。他很清楚地念出那一串数字,2020年1月23日,史无前例的,一座千万人口的大都市被封城。城里头的人出不去,城外面的人不敢进来。
赵先生原本计划着和太太去香港做下一阶段的肝癌治疗,计划被迫搁浅。且因为封城,太太拿不到香港治疗的靶向药,病情急速恶化。
(2020年11月底,汉口火车站)
赵先生急切送太太去医院,他给武汉各个医院打电话,询问有没有床位,能不能收治肝癌晚期的太太,没有回应。好不容易来了一辆120的急救车,司机问:“你要去哪一所医院治疗呢?现在医院很多科室都关了。”
武汉协和医院最终收治了太太,医院此时挤满了感染新冠的病人。
确诊的,未确诊的,周遭密布着濒临绝望的气息。有些支持不住的,直接倒在赵先生脚下。他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一如这些人看不见他此刻的挣扎,人间苦痛压迫在每一个人头上,那些苦痛,最终又被那张薄薄的口罩掩盖去了。
(疫情后的武汉某医院)
医院已经没有床位,太太的肝癌只能做最简单的止痛和营养输液治疗。输液结束,赵先生发现自己和太太回不去家。
武汉的城市交通已经瘫痪了,协和医院在汉口,他住武昌,两地十几公里隔了一座茫茫的长江大桥。他记得那天凌晨的风使劲刮,他掩紧了胸口的羽绒服,抱着半昏半醒的太太在医院门口痛哭。
医生说,他们可以每天过来,哪怕打些止痛药,太太的痛苦都是能减轻的。可是他们怎么过来呢?
唯一的女儿没有和赵先生住在一起,尽管太太病情严重,女儿却不能突破疫情封锁前来照顾他们。她尽最大努力,联系到像尹小焕这样的志愿者开走她的车,去小区接送赵先生。
尽管如此,车也是不能走完武昌到汉口全程的,他们到半路总会碰上拦截和封堵。赵先生找来轮椅,让太太紧裹着全身,蜷缩在轮椅上,那是一幅叫摄影机器震撼的场景。
七十多岁的赵先生迎着寒风,七天七夜,循环往复,推着轮椅送肝癌晚期的太太过江治疗。
太太浑身蜷缩着、痛苦着,他没有丝毫办法,他的脸被江风吹得生冷,身体却因为用尽全力在冒汗。他和太太的脚下是滔滔不尽的江水,向东去,哺育中华儿女,淘尽风流人物。
过去,他以生长在这座江畔的城市自豪,如今,这座城市却突然生病了,城市的病痛和太太的苦痛一起,让他在某一刻对人生万念俱灰。
太太还是去了。
赵先生拼尽全力为太太治病,给太太买国外最好的靶向药,差点卖了他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子。吃了那些药,医生说,太太生命可以多延续两个月、一年,或者两年。不管这个日期是多久,只要多一天他都义无反顾。他倾尽全力和时间赛跑,这一场疫情将他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赵先生家的住所,为给太太治病,他差点卖掉房子)
他永远记得,武汉解封后的一天,太太终于得以躺在病床上,和他说最后的遗言。
她那时的脸是平静的,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没有意识。她业余做喜欢做汉字研究,年轻时候,她和赵先生两人一起写过书,退休后还剩下一本没完成,这是她的心愿。她希望他在保重身体的同时,能用余生精力去尽力完成他们共同的书。
为师几十载,太太算不上桃李满天下,却有些情深意重的学生。她叮嘱他,告诫他们,不必痛哭,悼念都是不必要的。这座城市上空蔓延了太多悲伤,悲伤万不可成为生者未来生活之主流。
赵先生记下这些话,最终,他也确实没能为太太办一场追悼会。太太走的那一阵,殡仪馆门前挤满了人,他们戴着口罩,是一样的平静的看不见悲伤的脸,他能从那里准确无误领回太太的骨灰,已是万幸。
赵先生没有太多怨怼,他知道,太太是绝不希望他如今去抱怨生活的。疫情一年过去,这座城市一切恢复如常,像尹小焕和小丽那样的年轻夫妻又开始为着生活琐事争吵,他只剩孤零零一个人。
他想念太太,有太太在一天,他就有一个家。太太不在了,家只是一座毫无生气的冰冷的房子。这座没能卖掉的冰冷的房子他住着,一切还是二十年前的陈设。
一张老旧的皮质黑沙发,前头摆着一台已经停产的春兰牌空调。空调是当年他用写书的全部稿费买的,太太怕热,买完他和她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过得一穷二白。
阳台上还摆着太太种的花,水仙、绿萝,他无心打理,花儿一如他现在的生命,濒临枯绝。
(赵太太生前养的花,有些已经枯萎)
在餐厅前,他特意开辟出来一个置物柜,摆满了过去几十年他和太太满世界旅行买来的纪念品。有景德镇的瓷器,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文创,俄罗斯套娃。他每天醒来看一看,也只是看看。女儿不感兴趣这些东西。一代人把玩一代人的纪念品,传给后人,总是词不达意。
(赵先生和赵太太的旅行纪念品)
他们结婚五十年了,这一年过去,他和太太躺在两个地方。他躺在武昌的老房子里,年纪大了,到冬夜,被衾常常是冷的。太太躺在石门峰的公共墓地,疫情结束时候,那里一平方的墓地价格上涨了好几轮。
他们就这样分别两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鄢小文的儿子鄢成,坟前至今没有一块墓碑。
鄢成在2020年1月29日去世。去世前,鄢小文因为感染新冠被隔离,去世后,鄢小文只收到一纸要求他签名的鄢成的遗体火化同意书。他万般无奈下在那张纸上写下名字,按下大拇指扭扭曲曲的指纹印。那张纸后来被带走,他再没见到鄢成最后一面。
(鄢小文的出院记录)
鄢成在鄢小文记忆里还是分别前的样子。
那是春节前,他们从武汉回到黄冈红安县农村老家,为了迎接过年,他特意给鄢成剃了整齐的平头,为他穿上一身干净的崭新的棉衣。棉衣衬托着少年一张白净的脸,一对浓密的眉毛,还有一双未经世事污染的眼睛。
(鄢成和鄢宏伟)
那会儿多好,鄢小文带着两个儿子努力生活,他至少是充满希望的。 
每天醒来,鄢小文惦记的第一件事是给鄢成洗脸、擦手,紧接着给他喝水、喂饭,忙活完这些,他还要用手指头帮他清理不能自理的大小便。
鄢小文不嫌苦累。他的儿子虽然不能说话,不能行走,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思考和嬉笑怒骂,可他始终是他的儿子。他对他的爱,从来没有因为他是“脑瘫儿”有所减少,相反的,养育十七年,脑瘫儿子鄢成是鄢小文全部的生活重心,是他的另一半生命。
可他生命的一半就这样被夺走了,悄无声息。
他甚至不知道被谁夺走的,新冠疫情?还是其它?关于这些至今没有太准确的说法。
鄢小文看到新闻报道上儿子被抬上救护车的那张惨白的脸,被喂完蛋黄派后,那张脸上满是残渣。他宝贝一样的儿子,在疫情隔离被迫分开的七天里,因为无人照看,过着地狱一般的日子。这种日子使他再也支撑不住他的生命,离开了,而鄢小文只收到一纸不痛不痒的死亡通知。
(鄢成被抬上救护车)
鄢小文痛哭过,挣扎过,也质问过。后来他就不再追究了,努力说服自己忘记这一切。
十七岁的鄢成留下的东西不多,常年躺着的那张红色轮椅还在,放在黄冈红安县的老家里,回武汉前,鄢小文拍了一张照片留念。武汉的房子里关于鄢成的东西更多,鄢小文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这个位于拆迁区一楼的房子就是为了出行不便的鄢成租的,800块一个月。
(鄢成留下的红色轮椅)
这对于养活着两个心智障碍孩子,没有任何收入来源,靠低保和慈善救济生活的49岁的鄢小文来说不算便宜。
只可惜房子租来不久鄢成就走了,他来不及好好住,营造属于父子三人的新的生活回忆。鄢小文记得回武汉第一天,他的另一个儿子,11岁的自闭症孩子鄢宏伟推开门第一反应大叫:“哥哥,哥哥。”
哥哥在哪里?
鄢小文说:哥哥去天堂了。
自闭症的宏伟不能理解天堂的意思,不仅如此,他还不能理解生活里很多东西。比如哥哥鄢成为什么是他的哥哥,哥哥一词代表着什么意思。哥哥从来不会跟他说话,只会傻笑。
笑,究竟是为了什么?生活为什么要笑?
鄢小文无法为宏伟解释这一切的疑惑。鄢宏伟患有重度自闭症,公益组织蜗牛家园负责人朱文沁说,鄢宏伟最缺乏的是和人一起共情感知的能力。在蜗牛家园一群自闭症儿童一起上课的时候,别的孩子对老师唱的歌、讲的故事,多少能融入点,鄢宏伟大多数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参与外界的感知。
(鄢小文在给鄢宏伟刷牙)
尽管如此,在回武汉的第一天,鄢宏伟还是用力叫出“哥哥”的名字。他不与人共情,不代表他没有感情。他自看见这个世界起,只会傻笑的哥哥陪着他长大,他会走路后,鄢小文哄着他为哥哥推轮椅,带着哥哥出门散步。那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幸福的日子,尽管这幅生活画面里,缺位了一位重要的母亲。
母亲去哪了?
关于鄢成和宏伟的母亲的事,鄢小文大多数时候不愿对人提起。他该说些什么呢?说这个女人受不了生下两个孩子接连患有这样绝望的病症,最终选择自杀?说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无力改变这样悲惨的命运,从而导致她自杀?
(鄢小文一家的合影)
他有段日子是怨过妻子的,后来就释然了。这样的人生,他也有过无数次想站上天台跳下去的想法,可想到家里那两个需要喂饭的孩子,他最终又打消这些念头。感染新冠后,他设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治疗无效,他最终死亡。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等来死亡的,是他的儿子鄢成。
2020年1月29日,17岁脑瘫少年鄢成去世。三联生活周刊等媒体相继报道,《父亲被隔离6天后,17岁脑瘫少年的死亡》的文章刷屏网络,引发全网轰动。
在鄢小文追问儿子死因的同时,全国网友也在同时追问脑瘫少年的死因。
一个半月后,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印发了《因新冠肺炎疫情影响造成监护缺失儿童救助保护工作方案》。方案要求:各地发现儿童监护缺失的,要及时报告,政策要分类实施,要落实监护照料措施,加强对困难儿童及家庭救助帮扶。
公益组织蜗牛家园负责人朱文沁私下里和家长们把这一方案叫做“鄢成方案”。这是这个17岁的脑瘫少年用生命换回来的,这些方案,避免了未来多少类似孩子的悲剧发生。
这些东西,鄢成不会知道,即便他还活着,也不会明白。他决然不会想到他被轻视的微不足道的生命,有一天也有了这样伟大的存在的意义。
网络曾经对他的死愤慨至极。
追问死因的,缅怀纪念的,随着疫情平息,新的消息将这一切覆盖过去。后来的日子娱闻与热搜四起,八卦与谣言齐飞,用生命改写法案的鄢成不知道这些,他躺在黄冈市红安县的一处荒山上,至今没有一块墓碑。
他的父亲鄢小文还是要为他立碑的,只是上面的字,他还没想好怎么写。
写什么呢?他的生卒年月?
爱子鄢成生于公元二OO三年三月三十一日,卒于公元二O二O年一月二十九日,享年十七岁。
你仔细看!
这个孩子生于非典,死于新冠。
2003年非典时贾娜只有8岁,在河南南阳淅川上一年级。淅川,南水北调中线的起点,贾娜一般同人这样介绍自己的家乡。
(护士贾娜)
在淅川上学的时候,贾娜还不知道自己在17年后会向南走,来到长江边一座叫武汉的城市,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进入医疗系统,成为武汉大学人民医院首义院区的一名护士。最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在后来的工作中感染了一种类似SARS的病毒,新冠。
该来的总会来,不用躲避,只是怎么刚好就选中她了呢?
在拿到核酸检测报告的那一刻,贾娜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她回想自己在急诊科工作的每个步骤,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甚至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过体温上升发热。可检测报告上写着鼻咽拭子双阳,她知道,那个不会假。
(抗疫时期的贾娜)
被确诊在除夕当天,这会儿武汉各大医院已经人满为患,医护人员接连感染病倒,病床一床难求。这是贾娜第一次没有回淅川老家过春节,她思忖着,突然冒出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她放弃在医院住院的机会,把床位让给其他人,拿着医生开的处方药回家自我隔离治疗。
(贾娜确诊后发的微博)
这也是在后来的媒体报道里贾娜被浓墨重彩赞扬的一笔。95后的年轻护士贾娜,像个一往无前的勇士,在危难之际成全他人,独自与病毒圈地做斗争。
可是想一想,一个背井离乡的25岁的单身姑娘能有多坚强呢?

她也不过刚毕业不久,从实习到转正,还没来得及遭受职场的毒打,病毒就先给她上了一课。
回看贾娜在家隔离治疗的日子,在微博上有着详细的记载。她虽然没有发热,却一直干咳乏力,尤其有那么几天胸口特别疼。尽管如此,她强撑着自己去正能量地生活。她捂着喘不过气的胸口坚持运动,做瑜伽,打扫房间,用75%的酒精每天给衣服和床单消毒。
她没什么胃口,但为了痊愈和活下去,她坚持给自己做营养餐。
(贾娜给自己熬的八宝粥)
像张文宏医生说的,要多吃肉蛋奶,补充蛋白质,她每天早上醒来要喝一瓶加热的纯牛奶,与此同时,她学着做排骨炖汤。她给自己煲了看起来很养生的银耳莲子八宝粥,紫菜蛋花汤应着春节的气氛,特地加了几片切片的火腿点缀。
看起来,贾娜生活得很好,甚至比没有感染前还要积极向上。
网友们被她晒出的生活日常感动了,激励了,甚至治愈了。他们在她的每一条微博底下留言、点赞,贾娜看到这些被她激励的人,深受鼓舞,又反过来更加积极向上。没有人知道她的冰箱里到底藏着什么,在物资困难的武汉,她像一个哆啦A梦,给自己的生活主动应援荧光棒。
其实贾娜很惨。
在最惨的时候,物资耗尽,那间出租屋里只剩下半根萝卜。炒萝卜丝翻锅的时候掉在灶台上几根,她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所以当她后来痊愈后投入工作,在某一天吃到方舱医院准点送来的盒饭后特别后悔。她感叹,原来医院盒饭这么好吃,荤素搭配,营养健康,早知道她应该选择住院的。
这都是贾娜的玩笑话。
她擅于开解自己,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对于感染新冠这一切,身在淅川的父母完全不知情。她们以为女儿只是因为封城不能回家。为此,他们给她打来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叮嘱她记得大年初一的早上给一大家的亲戚们准点拜年。
贾娜虽然是95后,没结婚,可年纪上也25岁了。同龄结婚的大有人在,比如还不到这个年纪的小丽,就已经和尹小焕有了孩子,被催婚压力自毕业那天起就环绕其身。整个打电话拜年的过程里,贾娜最怕碰见大姨,这是个张口就催婚的亲戚。
“你什么时候找对象呢?什么时候结婚?”
感染新冠的日子,贾娜和所有迷茫的年轻人一样,孤独、忐忑,怕得要死。
她不知道这个病最坏会发展成什么样,也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在哪,她哪里有心情担心对象的事?但凡有个对象在,她也不用捂着巨疼的胸口给自己做紫菜蛋花汤。
这一切细微的心理活动在贾娜的微博记录上都不够明显。字里行间,她努力把自己的恐惧压缩到最小,不引起多余恐慌。她告诉大家不要害怕,要做好防护措施,感染了要积极配合治疗。她叮嘱所有人戴好口罩,切断传播路径,不要交叉传染给其他人。
(贾娜的微博)
她所做的这一切,让她的个人微博涨粉160万粉丝,数据最高的那条微博转发10.8万、评论1.8万条、点赞30.4万次。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相继报道,姚晨、王大陆给她写信点赞。
在演员王大陆的信里,他说他被这个勇敢的姑娘感动了,他要在疫情结束后,邀请她去参加他的电影首映礼。贾娜不知道他说的是哪部电影,他最令人深刻的,是早年在台湾拍的那部《我的少女时代》,田馥甄唱的主题曲《小幸运》至今都是她和她的朋友们KTV必点金曲。
(王大陆的微博)
贾娜自认为还是少女,还在过她的少女时代,只不过这场疫情使她一下变得不那么平凡。
在打工人、内卷丧气弥漫的2020年,贾娜努力积极向上。她成了武汉大学人民医院小有名气的护士,在2020年“512”护士节上,贾娜接到一位来自同院区ICU男护士的采访。采访过后,他们恋爱了。
她在疫情最难过期间等待的那个人出现了。这很神奇。
她不知道将来他们能走多远,不知道能不能像尹小焕和小丽那样成为夫妻,更加不知道能不能像赵先生和太太那样携手一生,相濡以沫。可她总算是恋爱了。她终于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年轻人。在生活的五味杂陈里,她终于感受到那应该有的一点点甜。
(贾娜和男朋友)
苦尽甘来,意思是这样的。
像尹小焕这样的志愿者,赵先生赵太太这样的老年人,鄢小文和贾娜这样的感染者、医护人员,都是武汉市民“蜘蛛猴面包”疫情期间拍摄的纪录片里的主要人物。
那一段时间,“蜘蛛猴面包”的微博是外界了解武汉的重要窗口,他本人也因此从一个普通市民变成粉丝四百多万的微博大V。
(蜘蛛猴面包)
2020年11月21日,北京迎来入冬初雪,“蜘蛛猴面包”从武汉飞来北京参加颁奖盛会。
他获得新周刊颁发的2020年中国视频榜抗疫报道自媒体特别荣誉。有媒体人知道这个消息,半夜里找到他,请求他接受新冠一周年的采访,并希望他能够在疫情期间拍摄的新冠患者中推荐和联系几位一同接受采访。
(“蜘蛛猴面包”养的猫)
对于后者,“蜘蛛猴面包”拒绝了,斩钉截铁。
“我不会再去打扰他们任何人,他们有选择安静生活下去的权利。”
类似这样找到他的媒体不止一家。两位央视驻以色列记者让“蜘蛛猴面包”带着他们重温了一遍疫情期间的拍摄路线。
在武汉还没有入冬的十月,阳光一扫半年前的阴霾,“蜘蛛猴面包”开车带记者们去到武汉市第九医院。疫情期间,他曾经做志愿者来这里送药,一个年轻女孩在医院门口对着镜头崩溃大哭:“他去世了!怎么办?我没有爸爸了!”
(武汉市第九医院)
“蜘蛛猴面包”带着他们去到当时免费为医护人员送餐的沈大厨餐馆。
疫情的封闭,使得武汉乃至全国大量的餐饮店铺倒闭,第九医院边上的沈大厨却奇迹般活下来。老板在店铺里挂满医院送的致谢锦旗,一年过去,这里鱼头飘香,食客熙熙攘攘。
“蜘蛛猴面包”带着他们去到武汉火车站。
疫情时候,车站里像极了某场科幻大片大景,恍恍惚惚,空空荡荡;疫情一年后,这里恢复正常,天南地北的游客推着行李箱、戴着口罩再次从武汉回归或出发。
疫情期间,“蜘蛛猴面包”的镜头遍布武汉角角落落,那一台跟了他多年的车奔跑在每天送药、接送患者和医护人员的路上。他算了算,这段沉闷、压抑的路,他大概开了两千多公里,如今,他的生活总算恢复正常。
他日常忙于拍摄,追逐纪录片的梦想,偶尔闲暇时候来到胜利街总店的民生甜食馆吃早餐。
(民生甜食馆)
这座江畔城市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有一种韧性在,天大的事情都不改城里人“过早”的习惯。甜食馆里豆皮材料扎实,油饼飘香四溢,一碗热干面还是那个味道,酸豆角配萝卜干,再淋几勺芝麻酱,面碗越挑越干。
不止过早,武汉的夜生活也在恢复。
江汉路上开了十多年的18号酒馆,精酿啤酒曾经获得世界比赛大奖。老板光头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这个左臂文着“无啤不欢”,右臂文着“冲破枷锁”的武汉男人开了三家18号连锁店。
过去,光头在酒馆里见过很多热恋、失恋的年轻人,他们点一杯啤酒,摇着无聊的色子,随着音乐酒精诉说最年轻的心事。
(武汉夜店里的年轻人)
疫情使年轻人被迫失去活力,他们自我隔离在家里,开始云喝酒、云睡觉、云蹦迪。疫情使光头的酒馆遍布阴云,最艰难的日子,酒馆只剩十天就要宣告倒闭。
光头的酒吧同行里,因为没有营业,负担不起房租费、水电费和员工工资而关门歇业的,转行不干的,大有人在。他靠着十年的信念终是坚守下了。
武汉解封之后,城里的人冲破枷锁,有人报复性消费,有人痛快喝酒,大家终于破除圈子,重新和亲爱的朋友互相拥抱起来。18号酒馆音乐四起,摇摇晃晃,光头又看见年轻人在他的酒馆里热恋了,失恋了,开始重新摇动那些无聊的色子了。
生活在恢复,一年过去,谁在悲伤?
武汉好像没有悲伤。
(马场路人行天桥)
重游完所有的路线,记者们始终没有从“蜘蛛猴面包”这里再次拜访到患者。视频里失去爸爸的女孩已经重启生活,她不愿意曝光在镜头下的悲痛,未来将用漫长的时间自我疗伤。
没有了大儿子的鄢小文,始终不能告诉自闭症的小儿子为什么要笑。但只要他用力活下去,任何的嘲笑和轻视都不能轻易打倒他。
赵先生每天都在写书,他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太太时常来梦里看望他。年轻夫妻尹小焕和小丽的孩子在长大,教育、买房、婚姻、养老,无数个关于生活的难题比新冠更加真实可怕。
在医院每天戴口罩的护士贾娜辛苦了,同样辛苦的,还有这一年里无数个恪守卫生意识,谨守防疫规则,时时刻刻戴紧了口罩的中国人。
大家都不容易。

2020终将过去,生活是重复的翻山越岭。无论如何,一切又会被2021的太阳覆盖去。


【本文为腾讯医典独家稿件,二次转载请联系微信公号“腾讯医典”(Dr_TXyidian),违规转载将依法追责】


责编 苏沐
还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说
最近微信文章不再按时间顺序排列。
这可能让你无法及时看到我们的文章。
为了以后我们能每晚6:30见面,我想邀请你
将医脉通设为“星标”,或经常为文章点“在看”
不见不散哦!

精彩回顾

戳这里,更有料!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