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绘画,我通向了理解患者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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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重病、贫穷,患者被困在精神分裂症中,失去拥有美好生活的大部分可能性,对周遭的一切事物感到无聊。这让尹肖雯感到心痛、遗憾。
尹肖雯画中重症患者偏多,在长期药物副作用、懒散的生活习惯影响下,他们大多是肥胖的所以画中人物也常是大腹便便的样子,她便将自己的一系列画作取名为奇幻王国胖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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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精神疾病对公众来说不再陌生,但与疾病相关的污名、恐惧与嫌恶却经久不衰。在多数人观念中,疯狂、智力缺陷、行为障碍等症状都与文明社会相悖,精神病患者是“非正常的人”。
那么,在精神科医生眼里,这些患者又是怎样的?他们看待疾病的方式有哪些不同?
来自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的尹肖雯医生试图用画笔记录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患者,2016年从业至今,她已画过20多幅。
混乱、无序与绝望是重性精神病患者们的真实写照,但尹肖雯想从独特的角度切入,捕捉他们身上不为人知的一面。
在病房跳舞的患者/图源:尹肖雯,下同
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奇幻世界
数月前,尹肖雯接诊了一位声称自己身体里住着很多狐狸的患者。
“这些狐狸最先占领我的大脑,在脑海里强行‘播放’血腥图片,然后蔓延至全身,从胸口到四肢,狐狸天天给我上刑罚,搞得我心悸胸闷、头晕眼花,筋脉吊牢了,扭在一起,浑身不舒服,讲也讲不清楚的”。患者如此描述自己的痛苦。
患者症状属于精神分裂症中的附体妄想和被害妄想,伴有内感性不适的体验。患者坚信神灵邪魔附着在躯体上,迫害自己,最终达到让其毁灭的目的,思维内容异常坚固、荒谬,别人怎么解释都不能缓解一二。患者在精神病性症状的影响下,茶饭不思,日益消瘦。家人无奈之下,将其送进精神病院治疗。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患者异常思维有所瓦解,身体不适也慢慢消失。她告诉医生,“‘祛狐药’是有用的,现在狐狸被赶走了,也不折腾我了”,就这样,“驱狐”一个多月后,患者满意地出院了。
尹肖雯画了一个“大型祛狐现场”。画面中,形似狐仙的患者双手合十,身披大斗蓬盘坐在垫子上,身边围着一群红色的小狐狸,又有松柏、葫芦、宝瓶、食器佐以点缀。
为患者画画的契机始于2016年,彼时,尹肖雯博士毕业初入临床,业余时间,她脑中有时会浮现起患者的面孔,她意识到,精神病患者亦有可爱和有趣之处,不只有大家所认知的暴躁、攻击、混乱的一面。

尹肖雯捡起自己此前的爱好,凭借记忆将患者画在纸面。“我会画下让我印象深刻的患者,当他们成为我笔下的人物时,与我的距离会变得更近。”
尹肖雯将自己一系列画作取名为“奇幻王国胖人传”。她解释道,很多重症精神疾病患者,在长期药物副作用、懒散的生活习惯影响下,大多是肥胖的,她画中人物也常是大腹便便的样子。
除上述“驱狐的患者”之外,尹肖雯还画过其他类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上述“驱狐患者”的附体和被害妄想,涉及正常精神活动的亢进,叫做阳性症状。还有一些患者却并不会有明显的妄想或者幻觉,而是表现正常功能的削弱或缺失,被称为阴性症状,会表现出明显的情感淡漠和动力的缺失等。
阴性症状明显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身体里好像是装着一片荒漠、或是一团黑洞,会让人产生空洞、贫乏、迟滞的感觉。他们时常呆坐在病房一隅,懒散,孤僻,淡漠,少言寡语,对外界环境的变化没有反应,对未来也没有任何计划和想法。也正因如此,与这类患者有效而深入的交谈很难建立与维持。
尹肖雯画的阴性症状明显的患者
尹肖雯曾遇到一位30多岁的男性患者,体重将近200斤,有糖尿病,每日在家抽3包烟。他刚进病房时,满脸青胡茬、敞着怀,很邋遢,好像刚跑丢了被家人找回的样子。
接受检查时,他一言不发,眼神空洞。最初的接触让刚踏入工作岗位的尹肖雯感到紧张。随后几天,尹肖雯发现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让人害怕。患者经常在病房闲逛,有时会呆坐一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当被问及在些想什么,他又支支吾吾讲不出,或者回答 “没想什么”。尹肖雯形容他像“一朵开在树下的胖蘑菇”。
护士告诉尹肖雯,他虽然年轻,但经常来住院,已经是位“老患者”了,他看着凶,实际很听话,经常会帮忙整理床铺,只是出院后经常不吃药,无所事事。尹肖雯试着找他攀谈,由于疾病的关系,很难收获有效答复。
年轻、重病、贫穷,患者被困在精神分裂症中,失去拥有美好生活的大部分可能性,对周遭的一切事物感到无聊。这让尹肖雯感到心痛、遗憾。
精神分裂症是重性精神疾病,常在青壮年时时发病,多数起病隐匿,病程迁延,进入衰退期是残酷的。尹肖雯经常不知道该如何帮助患者和家属重建信心。
她所面临的,实际上是国内精神科医生的普遍困境。截至目前,及时、系统、规律的治疗虽然可以显著的控制症状的发展,但精神分裂症仍然缺乏有效的治愈手段。
1958年,非典型抗精神病药物氯氮平首次合成,对精神疾病的改善带来质的飞跃。但此后几十年,相关治疗虽有进展,却没有显著突破。
病程长的患者经常无法工作,与社会隔绝,而且自制力缺乏,如果没有家属监督,经常会自行减药、停药,导致病情波动和复发。很多患者因缺乏家属监管,需要长年住在医院。那些没有条件得到医治的患者,甚至需要24小时看护,以防止他们外跑,作出伤害自己或他人的行为。在农村,很多精神分裂患者被链条锁起来,关在屋中。
看到病房里的患者,尹肖雯会想,如果他们没有不幸生病,会拥有怎样的人生?在尹肖雯笔下,这些患者摇身一变,成了明星“玛丽莲梦肉”和相扑运动员“武藏肉丸”。

患有心境障碍的留守少年

最近,从重症病房转去了情感障碍病房,尹肖雯所见到的患者变成了以抑郁症、躁狂症等心境障碍为主。
心境情感障碍是情绪疾病,主要涉及情绪性质、强度、稳定性的异常,包括抑郁症、躁狂症、双相情感障碍等多种类型。青少年情绪问题的显著增多,和家庭、人际、校园等因素有关。
这些年,抑郁症等心境障碍患者越来越多,且趋于年轻。在尹肖雯所在的情景障碍病房,目前已经有了将近100张床位。在这个科室只有80多位患者时,医生统计显示,12~18岁的孩子占比达1/3,数量惊人,最小的孩子只有11岁。这些孩子经常会存在自伤、割腕、跳楼自杀、过量服药等行为,需要住进封闭式病房。
医生们总结发现,孩子们出现焦虑、抑郁等精神疾病的原因依次为:家庭互动问题、校园暴力和学习压力等。
在这些孩子中,尹肖雯画过一位罹患抑郁症的留守少年。
父母离异,母亲离开家,父亲在杭州务工,他和奶奶两人在老家相依为命。这位少年在学校遭受严重的校园暴力、出现了明显的情绪问题。
青少年抑郁症等情绪问题和成年人的表现形式不同。青春期的孩子自我意识萌发,追求独立,更容易受到同伴的影响,情绪稳定性差、冲动性强,这些情绪问题的表现往往相当隐蔽,比如:表现为厌学而此时,很多父母缺乏相关疾病的了解,认为孩子是伪装的,没有及时识别和积极治疗,反而将孩子送进管教所。
这些孩子的症状表现往往不稳定,需要通过大量交谈、观察、了解病史,才能锁定病因。而这困局,也是大部分精神疾病诊断的困局。
目前,精神疾病的诊断仍然缺乏客观生物学指标,以症状学诊断为主要表现,具有一定主观性。同时,很多精神病性症状临床表现欠典型,具有模糊性,很难按照诊断标准清晰的对号入座,这也给医生进行鉴别诊断带来更多挑战。
尹肖雯曾在朋友圈里慨叹:“精神检查有时候真的很难。问的太死板,患者很容易识别,就有了抵触和掩饰;换一种问法,有时候又没有明显异常的发现;单纯对照诊断标准按图索骥,就是把人类精神世界想的太简单,然而,不这样做,诊断又打不出来。有人说精神科医生死板且愚蠢,有时候我得承认我自己是这样的。这提示我们大量的临床积累和沉淀必不可少,最重要的是应该对病人有耐心,如果没有足够的交谈,是无法发现问题所在的。”
尽管有千般不如意之处,精神科对尹肖雯而言依然充满着不同寻常的治愈、坦诚、洞见及人性连接的时刻。
“精神病学最简单和最难的,可能都来自于它一定程度上的模糊性、不确定性,是处于黑和白之间的‘灰色地带’。”尹肖雯说,恰恰是这种模糊性,让她感到精神医学充满了挑战,也是迷人的。
来源:医学界

作者:史晨瑾
审稿:田栋梁
校对:臧恒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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