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审美观其实早已将你洗脑,只是你还不知道。

而它背后,潜藏着德意志特有的民族悲情。
这又是一篇借艺术谈历史与思想的文章。
像之前的《现实版樊胜美案:真的有父母会PUA自己的孩子!》的文末用图引出了《宠粉福利:说说那幅“吃儿子油画”背后的“坑爹故事”》一样。昨天我在《默克尔的败局,欧罗巴的崩解》中,也刻意留了个扣子,用的是这幅画:
本号的读者们水平真高,不少朋友又发现了这个暗号,捧场让我仔细说一说它。
好吧,今天我们就借由这幅画,谈一谈它和它背后的艺术史和那首德意志民族的精神悲歌,也作为昨天文章所谈德国历史的补充。
这幅画,名叫《雾海上的漫游者》(anderer above the Sea of Fog),作于1817-1818年,作者是德国的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该画现为汉堡艺术馆的镇馆之宝,有条件的朋友请务必替我去拜览一下。因为它对人类今天的审美观影响至深。
1
被“抄”的最多的名画,没有之一
昨天我在文末说,德意志民族虽然人杰辈出,盛产世界最一流的音乐家、思想家、科学家和军人,但唯独缺乏他们最呼唤的一流“凯撒”(领袖)。
其实我后来又想了想,这个论断需要补充:除了一流的领袖,德国还缺一流的画家。
是的,意大利有达芬奇、拉斐尔,法国有莫奈,英国有特纳,西班牙有毕加索,荷兰有梵高,连俄罗斯都有列宾,唯独德国,一般人好像举不出啥特有名的画家,就像这个国家稀缺一流领袖一样。

某人闻言疯狂暗示:我我我,我两个都是啊!!!
扯不清的现代艺术咱不论,至少在19世纪以前,德国一流大画家其实只出了两位,一个是丢勒,另一个就是这位弗雷德里克。
而且这两位,本质上讲其实都是拿着画笔的哲学家。
这位首创自画像的丢勒,我们以后再谈。
今天我们就来说说弗里德里希和他的《雾海漫游者》。
德意志只出了一个弗里德里希,而弗里德里希的超一流画作只有这幅《雾海漫游者》,但这幅画对整个人类艺术史的影响,可能比很多大画家一辈子画的画加在一起还要多。
这绝非夸大其词,你有没有感觉这幅画的构图似曾相识呢——一个人站在画的中央,对面苍茫的世界?
一定会的,因为生活在现代社会,你有太多机会见到这个构图的仿制品,随便举几个例子(多图预警):
如果你是科幻小说迷,小说《三体》的封面是这个。
如果你玩游戏,《塞尔达传说》的招牌镜头是……
《刺客信条》则是……
如果你是电影迷,那接触这个构图的机会就更多了,大量电影海报都在抄这个创意……
盗梦空间
安德的游戏
神秘巨星
世界大战
兵临城下
敦刻尔克
星际迷航

生化危机
建党伟业
甚至在2020年,我们最熟悉的宣传海报也是这种:
这样的例子简直太多了,朋友们可以自行留言补充你们喜欢的类似作品。
也建议今后朋友们拍风景照,也来个类似的构图——给世界一个潇洒的背影,绝对帅气无比。
而所有这些构思,其实都是在致敬弗里德里希的那幅《雾海漫游者》。
它是万物之始,它几乎统御了现代人的审美。
这是怎么做到的?
2
19世纪的“审美大革命”

有朋可能会抬杠:不就是画个背影加风景吗?这有啥难的。
生活在遍地《雾海漫游者》仿制品的现代社会,你当然会觉得这样画很简单。但在弗里德里希之前,人类是不会这样画画的。
他们要不然画正面或侧面肖像,要不然就画风景,或者二者兼有。
像《带珍珠耳环的少女》这种把身子背过去把脸扭来的创意已经算极限了。
但把一个人物的背影大大咧咧的放在画布中央,再配上苍茫的风景,这种构思从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画家敢作画的一个基本常识:正面律。
所谓正面律,就是要求画家需要将一件事物中最突出、特点最鲜明的那一部分展现给公众。由于绘画本质上就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方式,所以大多数民族的绘画都本能的遵循这一宗旨,古埃及是体现最为明显的。
当然,由于这是种人类的本能,在今天孩子的涂鸦中,你也能看到相似的情况:把人类辨识度最高的面部画的大大的。
哦,不好意思,放错了。这不是孩子画的,是现年68岁的泰国国王陛下画给他王妃的求爱大作……当国王真好。
与之相比,《雾海漫游者》这样的构思则是匪夷所思的——画面中的人物为什么要把身子背过去,留一个辨识度最不高的背影给观众呢?这是违法作画常识的。
然而,当这幅画作真正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会发现这种构图给你的震撼感是无与伦比的。
既往的一切画作,人物的脸都是正对着你的。
你不知道《蒙娜丽莎》是看到看到了什么才露出了那神秘的笑容,
你也不知道《西斯廷圣母》中教皇要指给圣母子看的究竟是什么。
但《雾海漫游者》截然不同,透过画中主人公的背影,我们看到了他所看到的那壮阔而苍茫的世界,震撼、恐惧、迷茫、沉思、抉择……所有这些情绪,在你看到这幅画作的一瞬间都完成了你与那画中人物的共情。
那个画中颀长的背影,是一个锚定物,将你锚定在了那雾色苍茫的世界中,指引你透过他的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于是那种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精神,很自然的就生发出来。
3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

而弗里德里希的匠心独运还不止于此,如果你再仔细观察一下这幅画作。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特点,这幅画作中主人公所面对的群山地貌其实并不统一。
有种说法认为,画作中的群山,其实是被作者有意拼凑在一起的,现实中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场景供他去临摹。
而作者最终拼出来的这个构图,其实蕴含深意,如果你把画作中山脉的走向更清晰地描绘出来,会发现它其实是这样的:
是的,那个主人公的背影不仅是画作的中心,也是他所看到景物为之展开的中心。
在这幅画中,主人公像太阳一样傲然屹立在中央,而他看到的一切外物,不过是他心灵的衍生品。
作为德国浪漫主义画派的开创者(很不幸,同时也是最高峰),弗里德里希有句名言,他说绘画“比展现眼睛看到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展现你的心灵看到了什么。
这种思维的高度可以说已经接近于同时代德国那些大思想家们的哲思了。所以我不得不再次强调,弗雷德里克其实是个拿着画笔的哲人。艺术上,他的思维是浪漫主义。哲学上,这叫唯心主义。而在科学上,它叫人择原理。
而这一条,是后世大多数模仿品没能抄去的——这就是经典与山寨的区别吧。
3
他的迷茫和他的民族的迷茫
是什么促使弗里德里希产生了这种哲思呢?
是他的个人际遇与德意志民族境遇的耦合。
在上篇中,我说鲁本斯是“欧皇”和“人生赢家”。
相比之下,弗里德里希就是个“幸运E”的苦逼集大成者:
他七岁时丧母,之后不久两个姐姐也因病相继离世,十三岁时,兄长为救他又溺水而亡,然后青年时被横刀夺爱、壮年时罹患恶病、晚年时中风瘫痪……
不幸、痛苦与死亡一直纠缠着这个人的一生,尽可能夺走所有他所爱的人,甚至他自己的健康和生命,你说这个人有多倒霉吧。
而更不幸的是,弗里德里希又是个虔诚的新教教徒,所以他终其一生都陷入了一种神义论的痛苦追问中: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他施加给我的这重重苦难又所为何因?
我在经历这么多磨难之后,依然会有勇气相信上帝是仁慈的吗?
 不仅《雾海漫游者》,弗雷德里希的作品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只留下了沉思的背影。
而让这种思考更为迷茫而痛苦的,是弗里德里希所深爱的德意志祖国的命运。
如前所述,这幅画的创作于1817-1818年,而就在1815年,包括普鲁士在内的第七次反法同盟在滑铁卢战役中击败了战神拿破仑。
如我在上篇文章《默克尔的败局,欧罗巴的崩解》中所讲述的,拿破仑是那个将德意志民族从神圣罗马帝国的光辉迷梦中叫醒的人。很多德国人本来以为,击败了这个梦魇般的英雄,他们就能重拾荣光。
但拿破仑倒下后,德国并未从此重见天日,德意志境内仍由39个独立邦国控制,各邦国有着独立的权力,维也纳会议指定组成的“德意志同盟”只是一个松散的邦联组织而已。
拿破仑战争的屈辱感从未消逝,德国乃至整个欧洲的统一之路依然遥遥无期。那整整一代的德国民族精英们,都在为国家和自己的前途而迷茫、焦虑。
如我前文所述,德意志民族是一个“森林民族”,他们无法像很多民族(如他们的表兄弟盎格鲁撒克逊人)一样,依靠传统和直觉就能直接把握正确的前行之路。在时代的迷局之中,他们只能去艰辛的思考和求索。
虽然德国人的思维力是惊人的,但这种只依靠理性的思索总难免有失偏颇。
于是19世纪成为了德国思想大爆发的时代,而这幅画正暗喻了这个时代的到来。
所以,如果只能用一幅画作代表德国近代的哲思,那么《雾海漫游者》当之无愧。
4
德意志,永恒的雾海漫游者
最后一个问题,这幅画作中,只呈现了背影的那个“漫游者”到底是谁呢?
有人说,他就是弗里德里希本人,还有人认为,应当将其解读为一位从滑铁卢战场上归来的爱国军人……
而在我看来,弗里德里希用这个背影暗喻的,就是那个时代的德意志民族精神:
当新时代来临,远方高耸的山巅与脚下无底的深渊同时在这个民族的眼前展现。
这个民族的未来呈现出了无数种可能,但它必须谨慎选择,因为在接下来的大时代里,它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可悲、可惜而可叹的是:德意志,却永远只是那个沉思却又迷茫的“雾海漫游者”。
全文完

PS:

这是我谈艺术史的第二篇文章,愿大家依然喜欢。
原本认为这类文章不利于微信传播,感谢大家的鼓励和捧场,让我有信心写写这些我其实最喜欢的东西。
今天的配乐是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选段《来世之人》,因为《雾海漫游者》这幅画与尼采哲学有很强烈的相关性,而谈尼采哲学,又很容易联想起这首曲子。
它很震撼,可惜实在太短了。
所以我又加上了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第二乐章。
它显然不如第一乐章那样有名,但更含深意——
当命运催促的叩门声响起之后,英雄的沉思就开始了。


本文共4000字,感谢读完,这篇写稿找图很费功夫,喜欢请给个三连。感谢爱智求真更爱《海边的西塞罗》的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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