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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弗兰西斯
本文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从斜阳温暖的午后到暮霭渐拢的傍晚，在流淌全剧的安静钢琴声中，我走进巴黎欧仁-曼努埃尔街2号的一所高级公寓，走进一个女孩和一个女人的生活。
影片于一片窸窸窣窣的黑暗中开始，黑暗中闪烁着红点的摄像机前浮现出一张略显严肃的苍白瘦削的女孩的面孔，这个生活在议员之家、过着无比优裕生活、本应该像她的其他同龄人一样只显露出甜美姿态的11岁女孩帕洛玛，此时却在郑重地宣告：“人的一生如同在鱼缸里，在这个世界里，大人们像窗户上的苍蝇用一生在鱼缸里撞来撞去，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日子我受不了，我决定，在12岁生日那天，我去自杀”。这个也“不愿意像一片烂菜叶子一样死掉”的女孩决定在最后的165天去拍一部电影。
从她的摄像机和那双早熟而敏锐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一群神经质的、大惊小怪、欲盖弥彰、虚伪漠然的大人们。一个努力掩饰着世界种种怪异之处的议员父亲，一个服用了十年安定类药物、穿着典雅考究的丝袍，总是喃喃自语的母亲，以及一个接受着高等教育、一心攀向金字塔顶端，却会为门房没有按她所要求的时间开门而咒骂不已的姐姐。
她记录着母亲旁若无人的自语，记录着精致美丽的食物与餐具之下，西装革履的人们暗中脱掉鞋子晃晃荡荡的脚，记录着大人被指出错误、被目睹粗鲁言行后的偏执、羞恼与报复，记录下两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觥筹交错下的敷衍与隐隐的不安，记录着不同阶级之间如凝固的死水般无法流动的人心……
与此同时，在一楼的门房里，生活着一个在这所豪华公寓的住户眼中，沉默臃肿如灰老鼠般的女人米歇尔夫人。她就像所有人能想象出的门房形象那样：有一只看起来又肥又蠢的猫，房间里整日响着电视声，不修边幅、讲话严肃刻薄。然而，就在一次偶然的闯入中，帕洛玛发现米歇尔夫人的桌边摊着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旁边是随意散落的黑巧克力，这昭示着女主人被打断的活动。
一位温文尔雅的陌生人的到来，悄然改变着她们的生活。日本人小津格朗搬进了公寓八层，与米歇尔夫人的初次见面，他注意到她的猫名叫雷昂·托尔斯泰，交谈中她随口道出“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他微笑着接过“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并送给她一套精美的《安娜·卡列尼娜》。米歇尔夫人也从她的朋友、小津先生房子的钟点工曼努埃拉那儿得知小津家的两只猫叫做列文与吉蒂。
在与小津先生和帕洛玛的接触中，我们看到那个似乎整日阴沉的米歇尔夫人，灰衣外表下敏感而优雅的内心。她成了朋友口中的“勒妮”，她会若有所思地望着帕洛玛，说出“您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后透着狡黠的面孔；会与帕洛玛一起小心而投入地感受不同咀嚼巧克力方式所带来的口感变化；会在帕洛玛的摄像机前褪下刻意筑起的门房形象，展露自己的脆弱、美好与真诚，对这个忘年之交打开隐藏在聒噪电视声后，独属于自己的书房的门。
她也会如少女般惶恐着、期待着与格朗的见面，与格朗向往地谈起“京都山脉有红豆布丁的颜色”，在见到格朗逝去妻子的照片后，又会情不自禁地黯然，羞恼地诘问自己“可怜的傻瓜，你以为会怎么样”，甚至当格朗再次邀请她在他生日那天共进晚餐时固执地想要斩断联系。
此时已与勒妮相熟相知的帕洛玛目睹着她的拒绝与纠结，天真而意有所指地问道“您今晚有别的安排吗”，勒妮无法再掩盖自己真实的内心，一封真诚的信被悄悄放入格朗的邮箱。
这一对头发已花白的男女之间，感情被描绘得极其克制又极其动人。他们有着简单朴素却意蕴深长的对话，走出餐厅后，在暮色暧昧的人行道上，一边是模糊了的车水人流，一边是勒妮羞涩而坦然地挽住小津先生伸出的手臂，她的灰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这一切都让我们随着电影那巧克力般浓厚委婉的色调，小心翼翼地感受和触碰那些流淌的优雅。
这美好而安详的夜晚似乎就是电影的结尾了。第二天，一辆货车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勒妮横在马路中央，望着聚集而来的恐惧惊诧的人群和小津先生哀痛的目光，在爱人罩上的外套中慢慢闭上眼睛。
这是电影中一个缓慢、悠长、思念、不舍与平静交织的镜头，正如其豆瓣长评中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光效，我却仿佛能感受到有一束神圣的光照在勒妮身上”，震惊、悲哀过后，我的心里竟也是久久的平静，或许是因为帕洛玛最后合上房门的那句话，“重要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的那一刻你在做什么，勒妮，死亡的那一刻您在做什么呢，您在准备着去爱上一个人”。
感受着死亡就是“一下子就结束了，你再也见不到爱你的人”的帕洛玛还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我想我们已经知道了答案。
钢琴与大提琴低沉柔和的乐声依旧在我耳边回荡，一种无形却庄重有力的东西推动着我，去回答和感受到底何为优雅。在整日奔波忙碌、被无穷无尽的信息淹没的今天，我们是否仍在思考这个问题：是用衣着和首饰筑起精致冰冷的壁垒吗，是故作镇定地去掩盖世人眼中的不体面吗，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着旁人或许一生也无法企及的资源时的优越感吗？我想，该是如格朗、勒妮和帕洛玛那样的好奇、洞察、真诚和坦然吧。
走过车站、街角、田野与村庄，我们是否会去猜想那瘦骨嶙峋、穿着白背心的老人，迈着浸透岁月的步伐；是否会捕捉迎面走来的陌生女子闪逝的笑意；是否愿意给公交车上站在你身侧的母亲怀中，向你弯起嘴角的婴孩一个微笑……甚至，你是否会去觉察你的父母那剥离掉父亲、母亲角色后的一部分吗？
或者说，在经历了轻视、漠然甚至失去后的你是否还有足够的真诚和勇气去爱一个人，是否接受这个世界从不完美但总有无数可爱美好，是否在无人的星空下有自己的一方花园，是否在奔向目标的路途中，在路边的风景里迷失自我？
这，可能就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的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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