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子】第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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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背景故事:
在董鼎山先生去世五周年纪念日,周励在三亚望着璀璨星空,哗哗海浪仿佛传来了董鼎山的声音……她写下了《星辰大海五年祭:寻找董鼎山的骨灰》。
作者周励探望董鼎山和夫人蓓琪
董鼎山先生(1922年-2015年12月19日)是美籍华裔文学家、翻译家、文学评论家,纽约市立大学荣休教授,曾任《纽约时报》书评人。2000年授予纽约国际文化学术活动中心颁予其“终身成就奖”,有“中美文学大使”的美称。
《星辰大海五年祭:寻找董鼎山的骨灰》的回忆录里,本文摘录周励女士的部分缅怀感言:
董鼎山先生逝世前不久,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周励和刘倩先后接到董鼎山电话,让我们无论如何那天要去他家吃饭,还专门嘱咐我买一瓶智利红酒。当时她们为董先生从爱妻去世后的巨大悲伤中逐渐复原感到欣慰。
哪想到,当天夜里董鼎山不慎跌倒严重骨折,女儿急叫救护车送入医院,动手术后心力衰竭,撒手人寰。 
他去世之前的几个月,他的妻子蓓琪刚刚去世,董鼎山先生指着客厅书房的一排中文书籍,和蔼亲切地对周励讲:
"朱莉娅,这是我旅美70年发表的22本中文著作,我想作为我的文学遗产全部送给你。这里有你非常喜欢的《天下真小》《董鼎山书林漫步》……我相信你会很好保留和阅读的。”
“这是我保留的第二套,我想留给我的女儿和两个外孙女,她们虽然不懂中文,但是可以看书中的许多照片,包括我们全家在中国的照片,还有与董乐山的合影……”
老人停顿了一下,突然讲:“我很担心女儿碧雅会把这些书丢掉,她对中国文化不感兴趣,再说她的家太小,没地方放……”
董鼎山面色凝重地对周励说:
“朱莉娅 (周励的英文昵称),你是我们家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防止我女儿碧雅把我的22本著作都扔到东河了。”

董鼎山和他的夫人及外孙女
2014年5月,董鼎山夫妇与外孙女LOLA和JADE (其中一个外孙是女儿从非洲领养的)
然而,周励心底发紧:一个优秀的父亲,一位美中文学交流的“大使”,晚年竟遭遇心爱的女儿的“挑战”。
1995年8月,董鼎山与妻子蓓琪和女儿碧雅
现在,每当我抚摸董鼎山先生给我留下的这套耗费他毕生心血的珍贵著作时,我真的不知道碧雅——董鼎山先生挚爱的女儿——是否在她公寓中保留了这套书籍?还是扔到东河去了?

夏志清、董鼎山和作者周励等欢聚纽约中央公园
寻找董鼎山的骨灰
摘录自《星辰大海五年祭:寻找董鼎山的骨灰》
董鼎山去世后,碧雅给我发来感人的短信,讲我是她“父母最亲密的朋友,就像我们的家人一样”。可是,她既没有举办追悼会让亲朋好友向遗体告别,又明确表示不参加我们举办的追思会。 

2016年春节,这是董鼎山夫妇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以前春节他会请我去家宴吃蓓琪烧的红烧肉,或者我请他去林肯中心看新春演出。如今人天两隔,万般思念中我给碧雅打电话,询问她:“你父母的墓地在哪里?我想去看望他们。”

她说:“没有墓地。”

“那他们的骨灰安置在哪里?我要去看望他们。” 

电话突然挂断了。 

我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这个碧雅大概把父母的骨灰撒到东河去了!” 

尽管碧雅在短信中多次感谢我“多年如一日的友情”称我是“对父母最好的真挚朋友”,但是她坚持不告诉我父母骨灰的下落。无论我怎样请求,她只是变得越来越冷淡。我追问了她三年,她就是守口如瓶一字不漏。多少夜晚,万籁俱寂时我望着纽约的星空,仿佛听到董鼎山在微风中呼唤:“朱莉娅!你一定要发现我的骨灰啊!你和刘倩一定要找到我和蓓琪的骨灰啊!拜托了……” 
三年里,我曾跟踪到碧雅的公寓,也曾苦等在福克斯电视台门口,希望见到董鼎山的女儿,让她告诉我她父亲的骨灰在哪里。我曾约她带两个女孩吃饭看戏,但一切皆无用处。全然被礼貌婉拒。
就在眼看一切即将遗忘如烟的时候,我又读了我在《解放日报》发表的回忆董鼎山夫妇的散文《生命的奇异恩典》,往事历历在目,禁不住泪水盈眶。我决心不顾一切也要找到两位老人的骨灰下落。 
我终于在董鼎山去世三年半之后的2019年春天,通过《新民晚报》夜光杯的编辑找到了董鼎山在天津的小妹董木兰。 
“木兰,您好,我是周励,董鼎山的朋友。曾经在华美协进社主办过董鼎山作品研讨会,董鼎山去世后张罗了大纽约地区他的追思会。我有一个问题:您知道董鼎山的骨灰在哪里吗?” 

木兰:“周励,谢谢你,可是我不知道哥哥的骨灰在哪里。”

“木兰,你和哥哥关系密切,您能问问碧雅吗?”

“鼎山哥哥的女儿碧雅和我们一直没有联系,她基本上不理我们的,我们也不敢去问她。”

“木兰,我和碧雅一直有通讯往来,但是她就是守口如瓶,不肯告诉我骨灰下落。都三年多了,我怀疑她偷偷撒到东河去了……可是,就算她撒到东河里了,也应当和您、和我们这些纽约老友讲一声啊!她理应邀请我们和她一起撒啊!在美国在中国,董鼎山有这么多的读者,他影响了许多人的一生,最后总不能被悄悄撒了人鬼不知、烟消云灭?” 

我激动地向木兰倾诉苦水,这时我才意识到:董鼎山为文学作了殉道者! 

木兰:“周励,真谢谢你!我明天可以去问问董乐山的儿子董亦波,他住在美国。我让他去问碧雅!也许能打听到消息。” 

次日,董鼎山妹妹董木兰给我打电话,声音既激动又难过:“周励,我的侄子董亦波向碧雅问到了!碧雅只讲了两个字:东河、哈德逊河!果然像你猜测的一样:鼎山夫妇的骨灰,被女儿碧雅悄悄撒到纽约东、西面的两条河里去了!” 

“木兰,怎么撒的?详情打听一下好吗?是父亲母亲各一条河?还是骨灰混合后撒在东河和哈德逊河?除了她还有任何人在场吗?木兰,三年来我感到董鼎山每天在星辰大海问我,老爷子的灵魂一直在呼唤我寻找答案呢!” 

董鼎山比我父亲年长三岁,我突然感到自己和碧雅变了位置:我是女儿,她是陌生的撒骨灰者。

木兰:“我再去替你问问!”

第三天,木兰又来电话,“无可奉告。碧雅什么也不肯说了。”

我有想哭的感觉。 

这时突然一个念头跳到我心里:会不会是董鼎山生前给女儿写了遗嘱,让女儿把骨灰撒到纽约东西两条河里?如果是那样,那为什么碧雅一直躲躲闪闪呢?既不告诉姑妈董木兰、堂弟董亦波,也不告诉我们这些纽约老友?一个父亲深爱的女儿,为何一个人悄悄把父母的骨灰抛到河中?而且向世界上所有的人瞒了整整三年?

结论是:董鼎山绝对不会给女儿写这个假想中的“遗嘱”。我和刘倩非常后悔,在蓓琪去世后的六个月里,我们无数次去探望董鼎山,却不敢问一声他对后事的安排!

董鼎山先生与黄宗英女士昔日的重逢瞬间,而今天两位文学好友相继过世,相信天堂里他俩还有再切磋与创作的延续!
董鼎山归国看望冯亦代、黄宗英
作者周励和旅美作家卢新华探望黄宗英
董鼎山的一生就是一部电影!星辰大海就是他的魂归之处。“我的耳朵宛如贝壳,思念着大海的涛声。”(法国诗人可拉托)董鼎山先生著作等身,博闻强记,视野宏阔,见证了一个时代的惊涛骇浪与巨变。在私人生活上,他道德高尚,立身于一个无人听懂、甚至无人关注中国文化的瑞典裔家庭,在书写鸿篇巨作的同时,也成为一位悲悯的文学殉道者。
他的伟大在于,他在父爱纠结的情感风暴中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文学是我的生命!”“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这就是93岁的老人留在空旷无人的纽约东河上空永恒的余音!
.........
《星辰大海五年祭:寻找董鼎山的骨灰》原文完成于2020年12月19日三亚, 并先后发表于:上观新闻《朝花时文》雲中锦书苑。
本文根据《星辰大海五年祭:寻找董鼎山的骨灰》的散文,摘录。
请读者点击本期文章最底部的 原文链接
https://web.shobserver.com/wxShare/html/323709.htm  
周励女士关于 《星辰大海五年祭:寻找董鼎山的骨灰》一文发出后, 给成千上万董鼎山先生的读者带来非常大的震惊,大家都在询问:董先生挚爱的独生女儿这样做的缘由?
这里发表一篇文学大家朱寿桐教授的论文 ,也许是对周励的追忆文字,以及文学巨人背后的伟大与悲情的一个客观、精湛、引人深思的注解。 


文化亲情的挽歌
《文化亲情的輓歌》
- 读周励的散文
作者:朱寿桐
周励天生属于那种能将散文写出小说的笔致和小说的魅力的那类作家,这也是她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最引人入胜的地方。
这位才华横溢的散文家在《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之后继续不倦地贡献她的散文文字,包括她近期推出的《亲吻世界》,每一部新书每一篇新作都在向喜爱她、熟稔她、知道她的读者以及不怎麽知道她的网友奉献出值得欣喜的阅读体验,甚至是令人惊喜的收穫。
但对于她的老读者而言,她通过散文,通过记载著她生命历程、情感历程甚至是冒险历程的铁一般、土一般、血一般、泪一般真实的文句,意气飞扬地展示小说的笔致和魅力的周励文路,周励文风,依然如故,宛如春燕翻飞于江村三月的晴空,或者如月华朗照于月半时分清朗的午夜。
这回,《星辰大海五年祭:寻找董鼎山的骨灰》亦复如是。文章标题分两部分,前半部分无疑属于散文,后半部分则显然展示著小说的笔致。文章的体格也是这样的组合。

作品的叙事、记人内涵不仅非常散文,而且真切甚至朴素得像记叙文:回忆作者茱莉亚与董鼎山先生交往的故事,包括围绕著寻找董鼎山夫妇骨灰下落所展开的问讯与通化的记录,当然,周励不是那种为了真实而放弃才情书写的作家,诗一般的才情就像江南春日的草种随时会在每一个言语土壤的缝隙中萌发出嫩绿的生气。
然而,即使在三亚面朝大海,仰望星空,记载的毕竟还是恩师的音容笑貌,回想的毕竟还是故人的谈笑风生,描摹的毕竟还是哲人的妙言隽语,那些都是典型的散文题材,传统的散文书写,标准的散文风貌。不过仅此于此就不是周励,周励要用她的散文之笔书写小说的笔致,表现小说的风致,尽现小说的才致,彰显小说的韵致。
散文通篇围绕著董鼎山先生的仙逝以及显示以后扑朔迷离的遗骨下落之谜展开,充满著令人著迷、令人扼腕甚至令人揪心的故事性叙述,不乏跌宕起伏、峰迴路转的曲折性情节,书写出情节小说才有的回环笔致。而不时地构想出与董鼎山先生亡魂的对话,频繁地梦幻出师生间、文友间灵魂交流的心语,使得文章在心灵书写层面充满著小说家言的风致。
散文惟妙惟肖地刻画董鼎山先生的绰然大家风采,以及他与亡妻伉俪情深的情致,特别是对董鼎山先生在妻子弥留之际毅然服药自杀以便随她而去的精彩之笔,其所显露的小说才致,即便与职业的小说大家和经典的小说作品相比也不遑多让。
让我们感受最深也动心最烈的,还是颇有云遮雾罩意味的董鼎山先生与他女儿的情感关係,其中透溢出一般散文和小说都难得的思想与情感的韵致,像一个谜,像一个真正的故事,像一束来自陌生地方和不知何种季节开放的不知名的花朵,让我们疑惑,让我们伤感,让我们回味无穷,让我们浮想联翩。
文中的董鼎山先生非常担心自己一生的心血会被不懂他的价值的女儿扔到一条河裡,因而他宁愿将自己的身后遗物託付给文友兼学生的周励——茱莉亚;有一天他竟对著友人伏肩而哭,感到他的女儿不需要他。

事实上他的担心不是多馀,他亡故以后骨灰的藏匿与不明不白的处理正是一个佐证。然而他感觉女儿和孙辈不需要她又不是事实,她们爱他,她们需要他!特别是当董鼎山吃药自尽的时候,女儿毅然抢救回了他的生命,那份对他任性自杀让她上不了班的埋怨本身就是一种对父亲不放弃的责任与情感的自然流露。
但董先生为什麽有不被需要,会被随意处置的感觉?那是因为他对女儿以及女儿一家对自己的价值认知的怀疑与没有信心。女儿和两个孙女不懂中文,当然也就不懂得董先生的中文写作成就与价值,同样也就无法理解董先生的价值。
董先生以及他的著述,他一生的功业,需要懂得中国文化的人士去认知,去肯定,去理解,于是董先生的身后所託,遗产所託,实际上他的灵魂所寄,精神所寄,都不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而是在茱莉亚等这批年轻的文友身上。
董鼎山先生曾羡慕地对周励等人表示,他要是有这样的女儿就好了。难道他不爱自己的女儿?不是,就像他的女儿非常爱他一样。问题是彼此深深相爱的父女却缺少文化上的相处理解与爱重,正像董鼎山先生其实并不能真正理解和信任女儿和外孙女们的文化情感一样,他的女儿等人更是不能理解他以及他所繫念、所崇敬甚至所代表的中华文化和汉语文化。
这种文化的隔膜使得父女之间的爱得不到价值的支撑,得不到爱重(深入骨髓的敬重)的升华,于是这种爱无论在董鼎山先生还是在她亲爱的女儿那裡都显得有些迷茫,有些游离,有些惝恍,有些失重。
特别是对与董鼎山先生而言,最重要的情感是文化情感,文化认同、文化尊崇、文化价值感意义上的肯定与激赏,某种意义上说这比父女之间自然的亲情更具品质,更有深度和魅力。
这个将文化视为生命的老人,这个一辈子从事文化工作并在文化建设上建立了殊勋的老人,显然更在乎、更看重、更上心的便是这种文化情感,他其实非常盼望亲人之间的亲情应该更多地黏附上这样的文化情感,从而化合成一种文化亲情。老人与他的女儿有著自然的亲情,但就是缺少文化亲情;于是老人更愿意将周励等当做自己的女儿,因为她们与他本人之间所体现出或者传导著的,正是这种文化亲情。
这是一种很深刻的情感认知,是一种掩藏在浓郁情感背后的与文化人类学等各种新潮学术密切相连的理性,是一种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的丰富掘现。这样的情感认知,这种文化亲情的揭示,以及对于文化巨人来说文化亲情远胜于自然亲情的深刻理性的呈现与探讨,不仅很难见诸于一般散文,而且置于一部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中也仍然显得浓烈而厚重,不至于漫漶而疏澹。
这篇散文,完成了一部小说所难以完成的思想探索,情感探析。至于优秀的散文所应该体现的情绪浓度和情感烈度,则一点也不见消散。
【陈屹视线】结语

有人说,人会死三次。

第一次

是他断气的时候,

在生物学上他死了;

第二次

是他下葬的时候,

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

怀念他的一生,

然后他在社会中死了;

第三次

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

把他忘记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真的死了。

所以说,

追忆,

是让逝去的人 “永生” 的唯一方式。

本文是周励女士作为恩师生前的学生、朋友、还是“女儿”,发自肺腑的回忆、箴言与缅怀!
祈祷董鼎山先生在天堂知晓世人对他的爱与敬仰,祈祷董老在天堂继续写作 !
【留美学子】已发20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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