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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敲响钟声的那一刻,似乎是要向世界宣读,而他轻声细语,又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疯姥爷
/苍须
01
儿时的记忆里,姥爷总是穿着蓝色的粗布长褂,瘦高的个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乡下走二三十里路,来到我们在小镇的家。
常常是放学时,走在街上,突然看到前面一个穿长褂的身影,两手背在后面,是姥爷。只要在人群中认出他,我就立即捂着书包飞快地跑回去,向妈妈报信,姥爷来了。显然,姥爷的到来并不怎么令人欢喜。
每次来,他必会做一件事,敲钟。
先拿起妈妈办公用的蘸水笔,在干净的纸上工工整整写上字。我曾悄悄站在他背后看过,字的一撇一捺都很开阔,竖排繁体字,年幼的我一个也认不出。写好后就该去敲钟了,钟挂在食堂门口,是师傅通知开饭用的。姥爷拿起平放在钟上的抓钉,铛铛地敲了会儿,就开始念纸上写的东西,声音并不大。
常常会跟出来,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有时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玩耍,听到钟声,大家停下来,看一会又吃吃笑一会。
姥爷每天都会敲钟,在家时,就去村里的小学敲。学校在村前的小山上,钟挂在校园的树上。表姐带我去时,我看见姥爷走到树下拉铃、念读的身影。
敲钟似乎是姥爷唯一的表达方式,很少见他说话,每次来我家,他不会亲热孩子们,我们也不怎么理他。
有天晚上,妈妈出去打牌了,爸爸下乡没有回来,巨大的雷声把我从熟睡中惊醒,我连忙起床,惊恐地走到外间。煤油灯亮着微弱的光,姥爷坐在竹床沿上,还没有睡。外面雷雨交加,我犹豫了下,爬上竹床,在姥爷背后蜷缩着躺下来。他坐着没动,嘴里小声咕哝着什么,听起来很温和。很快我就睡着了。这是我第一次接近姥爷,多年后回想起来,雨夜的景象竟那么清晰、温暖。
记得小时候去姥姥家,姥爷常在稻场打草腰。稻场下临深溪,地势较高。姥爷就蹲在场边,用稻草编粗草绳,饭好了,家人就去喊他回来。后来不怎么出去了,他就呆在他住的柴房里,总是靠床边蹲着,要么沉默,要么自言自语。
姥爷为什么会疯?谁也说不出确切的原因。只道他年轻时脾气犟,性子直,又肯做,做多了难免指责抱怨,兄弟们没少打他。后来虽然疯了,倔强的个性却还保持着。
02
姥爷生于上世纪初,鄂北人。家族是村中大户,幼时读过私塾。家中姊弟四人,大姥爷是保长,个性较强。小姥爷爱抽大烟,疏于耕作。姥爷虽勤于务农,但性直且拙,看不惯时就会骂人,兄弟间并不融洽。
姥爷是在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发病的,刚得病那两年,他常常往外跑,也没有人去找他,过段时间他会自己回来。姥姥是孤儿,自小在舅家长大,姥爷发病时打了她,她就掂着小脚回舅家住上几天。后来孩子多了,也就耐受着。
姥爷多数时候是明白的,家中四个孩子要养活,全靠他种庄稼维持。他干活特别卖力,总是天不亮就到了地里,天黑才回。力气也很大,挖地时一锄头下去,就是满满一锄泥土。给高粱打叶的时节,需摘掉部分叶子,以使高粱及早成熟。姥爷一进高粱地,就会忙得忘了吃饭。正值夏季,日头火辣,我母亲去喊他,就见他一脸的汗和灰。
有一天,姥爷又在地里忙到天黑,却不料被蝎子蛰了手。回到家,姥姥做的锅贴馍又白又长,姥爷顾不上疼地拿了一个,可是每吃一口馍馍,就会重重地吸几口气,嘿哟地叫一声。
抗战时期,他好几次带着家人逃难。说是日军要来,村里人便都拖家带口、牵牛拉驴地往几里外的山里去。姥爷抱着小舅,牛背上驮着铺盖、干粮,没有地方可以投宿,便住在深沟。然而每一次躲难,都不过是虚惊一场。
姥爷也常常闯祸,并因此受到责罚。他曾因斥骂前来征收公粮的人,而被他们绑在树上。又曾因放掉秧田的水,被兄长吊打。这是是解放前,姥爷在劳作与磕绊中度过了他的前半生。
解放后,姥姥家又买了几亩地,姥爷仍像往常那样勤于劳作。大舅彼时已经当家,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又过几年,姨妈出嫁,母亲去了县城工作,小舅也长大了。姥爷身上的担子轻了很多,闲下来时,他就坐在大门外的红薯井上自说自话,一个人,也说得热热闹闹。自从疯了后,姥爷便很少与人交流,就只叨唠自己的。
03
生活的轮辇在坎坷中继续行进。随着土地从私有向公有转化,姥爷疯得更厉害了。没有了自己的田地,姥爷似乎很不适应,谁喊他出工,他就骂谁。对于姥爷而言,出工也就成了可去可不去的事情。
大姥爷家的舅舅和姥爷同住一个院子,有一天,他家的两间草屋被烧,屋内襁褓中的婴儿未能幸免于难。舅舅报警,警察带走了姥爷。失火那天,只有姥爷没去出工。人们也都认为是姥爷放的火,数年前,他曾被大姥爷一家吊打过。
姥爷为此坐了近两年牢,后来因是疯子而被释放。紧接着,在城里工作的姨父与姨妈离婚,姨妈带着两个年幼的表哥回到了姥姥家。他们刚来不久,农村就开始吃大锅饭了。起初没有两个表哥的份额,姥姥私藏了两袋小麦,才算勉强维持了下来。
这一年(1958),男劳力出去炼钢铁,秋收时人手不够,农作物减产了很多。棉花白花花地散落在路上,花生密密地遗留在地里。加上大锅饭起初吃得浪费,次年春就没了粮食。食堂很快解体,饥荒来了。碗豆秧、榆树叶、草根,什么都吃。
有一天,姥爷去地里扯了很多很多的红薯叶,姥姥把红薯叶煮熟、晾干、收起。每次取出一些,掺一点面,做成馒头给孩子们吃。大舅在外面修铁路,活儿很重,却顿顿吃不饱,姥姥便把这样的馒头装了满满一包给大舅带上。
姥爷开荒,在河沟、山脚种麻,种南瓜。他种的麻杆长得很粗,南瓜长得有半米多长。把南瓜切成块,蒸熟,就可以当主食吃了。
可姥爷毕竟是个疯子,姨妈出工很晚才能回来,一岁多的小表哥哭个不停,姥爷哄不住时,有次就把怀中的孩子直接丢出,孩子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大概自出狱后,姥爷便开始敲钟了。有时正在锄地,突然扔下锄头就去学校敲钟。他写东西,没有纸时,就把字写在布上,姥姥织的布,他会一块块地撕下来用。敲钟时念,有时去村里的会上念。大姥爷家的三舅是村支书,他正讲话呢,姥爷去了说,我来讲几句。三舅眉头一皱,但又不好说什么。姥爷拿出他写的东西,就对着众人念起来。
04
姥爷进入了最疯癫的时期。我家在县城,近60里地,他三天两头地走去。有时晚上出发,天明就又回来了。
有段时间,他怀疑姥姥跟别人好上了,便天天跟着姥姥。姥姥去附近的水边洗菜他也跟着,紧紧跟着,以至于把姥姥的鞋子踩掉了好几回。可越是紧跟,姥姥便越烦他,然而又哪里摆脱得掉。姥爷发病时,受到伤害最多的便是姥姥。他总是忽地走到姥姥跟前,扬起巴掌就是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为了维护自家利益,姥爷仍会不时闯祸。一条溪流,经过姥姥家的菜园,经过堰塘,绕过稻场,向着更远的地方流去。为了浇灌东边的稻田,人们便把水拦住,向东边引流。溪水回流淹没了姥姥家的菜园,姥爷便一次次把坝埂扒开。人们找到家里,家人也很无奈。
姥爷常常在稻场打草腰,在那儿呆久了,他发现下临溪水的地很肥,常年飘落的谷壳滋养着那片几近陡直的土地。姥爷除去杂草,撒了些麻种,麻秆苗很快长起来,油绿的一片。那时不许私自开荒,而且稻场地形特殊,挖锄会造成土壤松动。人们看到后说给队长,队长找到大舅,大舅拿着锄头就出门了。
稻场边,一棵棵青苗被连根刨起,正在打草腰的姥爷一抬头看见,他扑上前去,怒骂、抢夺。大舅自是不让,撕扯中,姥爷被大舅一把推倒,头撞在石碾上,顿时失去了知觉。
大舅也是不得已,当他一次次向找上门来的人们解释姥爷是疯子时,人们说,疯子还知道打红薯叶。他们也许不知道,疯子对孩子的爱和天下父母是一样的。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大舅患了急性脑膜炎,在抬去就医的路上死去。姥爷大哭,他也知道伤心啊。
之后,小舅成家。姨妈也在数年后与姨父复合,带着表哥们回到了婆家。然而那些年抚养孩子的艰辛,姥爷一一亲历,他无法原谅姨父,只要见到姨父,姥爷就会破口大骂。姨父来时,总躲着他,他若听到,必然追出去。他爱他的儿女,他不会表达,却用这种方式表现了出来。
05
姥姥家正对着村前的小山,中间隔着一大片庄稼地。门前不远处,是一小片竹林。出门左走,有一个磨坊,一头蒙面的驴子拉着磨,常年不停地转啊转。向前走到水边,先是一口井,村里人都从这里挑水回去吃。井下是个一米见方、叫做“沁水坑”的小池,水从井里沁出,浅而清澈,冬暖夏凉,是人们洗菜的地方。沁水坑下面,有一个水塘,人们在这儿洗衣服,群鸭在这儿嬉戏。
顺着水边的路继续朝前,走不多远,就是稻场了。姥爷常在这儿打草腰,打好的草腰盘成卷,一卷卷堆在身边。他编的草腰粗而密实,人们都会悄悄地拿了回去用,常常是先一天编好的草腰,第二天就少了很多。姥爷打草腰太多,手都磨出了血,家人不让他去,可他不听。
曾经在这里,姥爷因开荒种麻被捆过,因扒开坝埂被打过。在这个小村庄,孩子们曾经跟在后面,“三疯子,三疯子”地叫他,有时还拿石子丢他。
那时的他,像频频喷发的火山,亢奋、不知疲倦。有时会释放破坏的力,为了对治这力,他也遭到了诸多伤害。
而今火山平息,他老了。他依然去秧田拔秧、栽秧,依然忙到天黑才回。他回来时,腿上吸了很多的蚂蝗,他竟不知,表姐就帮他一个个拽下来。
后来姥爷干不动地里的活儿了,就只打草腰,就只敲钟。敲钟前必先写字,具体写的什么,已无从得知。在他敲响钟声的那一刻,似乎是要向世界宣读,而他轻声细语,又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姥爷常常走来我家,无论是在远些的县城,还是近些的小镇。他最后一次来我家时一病不起,我曾看到妈妈扶他起床小便的背影。病成这样,是再不能去敲钟了,这日日要做的事情,今后再不能做了,他该怎样去适应呢?而在那钟声里,那一个个我不懂的字里,又寄托着他怎样的情感呢?
这之后,姥爷仍尝试走来我家,却只走了七八里地,就倒在了路上。小舅用板车把他拉了回去。他这一生,用脚步丈量土地,走过多长、多远的路,现在他再也走不了那么远了。
姥姥、姥爷同龄,1983年,79岁的姥姥先行离开,看到这个相伴一生的人离去,姥爷哭了。次年,姥爷去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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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苍须,70后,湖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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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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