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208 篇文章
题图:来自《圆月弯刀》。
作者:微木,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和康奈尔大学,诉讼律师,现居美国硅谷。热爱文学,作品以诉讼律师和异乡人双重身份下的所见所闻为切入口,探讨人性的曲折深幽。作者公众号:微木的proxima。
从旧金山开回家的一路,天降暴雨,湮得大地一片白辣辣的。雨刷惊慌失措,刮得挡风玻璃吱吱响。车内暖气开到了最大,燥热地冲在桑宜脸上,令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脸颊滚烫,像高热的病人,但手脚又像是浸在冰水中。这冷与热搅着她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好不容易到了家,打开灯,家具摆设的憧憧影子直扑过来 — 像是她不在家的这几个小时,影子长成了形,暗处再也藏不下。
她用僵而冷的手指搵了搵脸,没淋到雨却像落水狗。她想洗个澡,热水当头浇下来才发现还合着衣。她想还是先吃点东西。微波炉叮的一声,她心底惊起寒鸦扑棱。打开门盖,里面空空如也。— 根本忘了放进要热的饭菜。
她颤着手,从冰箱里取出中午吃剩打包的汤,架到灶上。蓝幽幽的火苗一窜而起,舔着小小的汤锅。那颜色好眼熟。她想起一副画,他们确立关系那晚造访的夜店里的画。悬在大厅尽头,背景幽蓝,一个女人带着审判的笑。
她慌得将灶火啪的一声关了。后退了两步,贴着墙滑坐到地上,Lee 跟她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又逼拢了来。
“桑小姐,整个过程我不妨都告诉你 — 9 月 30 号车祸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奇怪……我见过好几个他过去交往的对象,她们是一类,典型的加州美女,而你,是非常不一样的另一类……” 
“昨天我和我儿子提姆还有他的女朋友 Erin 过了个感恩节,我问小两口怎么认识的,没想到还扯出这么一件事。”
“我当时也和你一样好奇,我就问我儿子,哦,你这是帮哪个想做义工的朋友打听啊?” 
“我儿子急得汗都出来了,却知道顺着我的话,说他‘是有个同学,想假期去援助中心打工,刚巧 Erin 在援助中心,他就去问 Erin,去那儿打工有没有身份要求’……我呢也没追究了,我儿子以为就这么把我糊弄过去了。”
“我本来没打算录音,所以可别说我算计着我儿子。是 Erin 说了,她在我儿子给她办的生日派对上见到了桑小姐你。既然是这样,那我倒要从她那里套一套你的情况了,没想到还真给我套出了猛料……”
其实 Lee 说的都是猜测,诛心的动机论,桑宜想。前女友和自己不像不能说明什么的。提姆也没有明说是向寅让他打听法律援助中心工作需不需要身份的。就算真是向寅,或许他只是随口一问呢?
桑宜抓着这些微弱的辩护词,像溺水人抓着浮木。但她立刻又想到另一些事情,反面的例证,像黑夜的磷火幽幽浮起。她感到冷,一种从头寒到脚的恐惧。
就在这时,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向寅站在门口,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桑宜惊醒似的抬起头。
向寅的脸上有种朦胧的困惑与无措。四目交错的时候,桑宜又在他眼睛里看到一种无奈的知晓,就像有罪人对即将到来的审判那样。
但这些都只是一闪而过。向寅解掉鞋子,扯下外套,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墙角的桑宜。他蹲下身子,望着桑宜,半晌,他用考砸了试卷的语气轻声说道:“Yi,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桑宜摇摇头又点点头。
向寅又说:“我带提姆和 Erin 去见了外公。”
桑宜说:“我知道。”
“之后提姆跟我单独呆了一会儿。他问了我好多问题,有关于你的。然后他说,他爸昨天请他和 Erin 吃饭,Erin 不小心说了漏了件事情。提姆说他给敷衍过去了,让我别担心……”
桑宜呆呆听着。
“Yi……”向寅伸手去碰桑宜的头发。桑宜整个人向后缩了一缩。向寅收回手,苦涩地笑,说,“看来这件事情并没有能敷衍过去。”
桑宜一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蜷着的身子绷直了,她伸着手,指尖的延伸线径直越过向寅的肩膀。她说,“沙发,你坐到那里,去那里和我说话。”
向寅站起来,慢慢退到沙发,又慢慢坐下。他倾伏着上身,手腕局促地架在膝盖上。他说:“你说,我都听着。”
“我都不敢问你,如果我跟你求证,你会跟我翻脸吗?或者就这样走出去?又或者对我做什么?”
“Yi,你怎么会这么想我?”
“我有好多话要问你,”桑宜说,“但我要你的实话。”
“好。”向寅干涩地扯了扯嘴角,又说,“其实信不信由你,我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谎话。”
桑宜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又说,“今天我去见了 Lee……”
“我猜到了。”向寅说。
“他跟我说,你让提姆帮你打听,在援助中心工作的人是不是一定是公民或者有绿卡,这是真的吗?”
向寅低了头。雨声侵堂入室。半晌,他才再看向桑宜,说:“是。”
桑宜软了软,背贴着墙。“那么,你是那天在援助中心重新见到……见我在那里工作,就想到要打听我的身份情况?”
“不完全是。”
“那是什么?”
“几天之后,你来阿公的药店,那天发生挺多事情,我们在一起一直待到很晚……就在那个之后……”
“是因为我主动来了,所以你觉得我对你有好感,你在我身上胜算就大了,是吗?”
“Yi,你为什么会这么 —”
“之后我收到你的一封信,信里你说如果我来市里找你外公看病,你会带我去个地方,并且有礼物要送给我 — 你是差不多确定了我有绿卡,才给我写这封信的,是这样吗?”
向寅的手指艰难地箍在膝盖处,但他还是直望着桑宜,他说:“是的。”
桑宜垂下手,整个人偎着墙。“所以,你请我去你外公那里看病,你带我去你家里避雨,你陪我看日落,你摘我的戒指,你过生日的时候来找我……这些都是设计好的?”
“Yi……”
“是不是?”
“请你去阿公那看病不是,我不会拿我外公来设计人的。”
“也就是说其它的都是了?”
“我……我不知道你来药店那天会下雨,也不知道你会撞见我和外公吵架,我 —”
“把你说的这些偶然情形都去掉,这件事情的性质有变化吗?”桑宜说,“如果有,请你一定告诉我,我也不想用那样的动机去猜忌你……”
向寅沉默着。
“没有是吗……”桑宜喃喃道。
向寅眼睁睁看着她失望的样子,可说不出话来。
桑宜止不住哭了,眼泪冰凉凉地漕过滚烫的脸颊。“我以为……你那天跟我说你最害怕的是没有入场券,我告诉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帮你……我一直以为你是在那天才知道我有绿卡的……”
向寅取了茶几上的纸巾,起身给她递去。他心痛地望着蜷在墙角的桑宜。迟疑着,他伸手揽过她。她没有拒绝。他于是轻轻拍着她的背,慢慢收拢怀抱。桑宜伏在他肩膀上。她的眼泪弄得他脖颈湿漉漉的,但她慢慢安静了。
向寅抱着她,像抱着一个梦,汪洋中孤独浮荡的小舟似的梦。他呼吸都不敢重了,怕惊了她,梦就不在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肩膀传来一阵推力,很轻微,与其说是桑宜在挣扎,不如说是她在无意识地抗拒。向寅像触电一样倏地松开她。桑宜跌出他的怀抱,用手撑着地。
窗外雨声如吼,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枯坐的。
十一月底冷冽的雨,这几天都是这样。桑宜想到两天前的晚上。
桑宜静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些力气。她想到两天前的晚上,也是这样下着大雨。
“前天晚上,提姆给你打电话之前,你说有件事情本来要在求婚的时候坦然相告,却一直在拖延,是不是就是这件?”桑宜问。
“是。”
“可你还是没有说出来 — 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或者你根本就没有打算告诉我?”
“我有打算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我以为可以按照我自己的节奏来处理这些事情……我也很认真想过,以后怎么一点一点都补偿给你,可是……”
“可是什么?”
“我现在再说这些,其实没什么意义,你也应该很难相信……”
是啊,如果你在之前说出来该有多好。桑宜想。她又想起向寅在接完提姆电话后还说了一句: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想到以后都想和你在一起。”
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不论从前,只说今后。以后都想和她在一起。可她还能相信他吗?又或者,她应该考虑的不是相不相信他,而是她自己能不能接受他们感情(如果有的话)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的。然后她又悲哀的意识到,这两点其实不可避免的相勾连着。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家里的暖气已经开到最大,桑宜的脸愈加滚烫,手脚反而愈加冰冷。她被这极端的冷和极端的热撕扯着 — 这冷与热也是她斗争的思想。
她张皇寻着理解与原谅他的理由。如果他追求自己的原因里,有他受到吸引这一点,是不是她可以忘掉那些不愉快的,和他继续?
桑宜抓着了最后一根浮木。她说,“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了
向寅的下眼睑跳了跳,但他平静地望着桑宜。
如果你向提姆打听我的身份,得到的结果是我没有绿卡,你还会约我出来,带我晨跑,陪我看日落,跟我说’小飞象自己可以飞’吗?”桑宜问。
向寅倒吸了一口气。“Yi,我们都已经……
所以是我不讲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要你一句实话。”桑宜说。
向寅低着头,手指狠狠插在头发里。最后他下定决心一样说道:“大概不会。”
桑宜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她在一瞬间起了一阵剧烈的耳鸣。像电钻滋在耳边。
她第一次希望向寅能够骗骗她。她下颔颤抖,不得不用紧握的拳头抵住。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让我觉得一切都好不值得。”
向寅猛地抬头,满脸都是惊愕。他眼眶泛红,嘴唇被牙齿咬出一个苍白的印子。这张轮廓张扬,眉眼秀气的脸,很少如此毫无保留地展示其主人的情绪。
可桑宜无能为力。她望着他,感到事情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向更糟糕的方向,推向拼命挣扎也避不过去的结局。
她摸到左手无名指的位置,将戒指褪了下来。她攥着那那枚戒指,想将其放置在桌上,可她的手控制不住地抖,戒指看起来就像是被狠狠掼在了桌面上。
戒指携着一小簇光在桌子上弹了几弹,摔到地上,又滴溜溜滚得见不着了。
向寅的目光追着戒指,匆匆搜寻着身边一小方空间。随后,他在沙发边单膝跪下。他头抵着墙,眼睛眯着看进墙与沙发的间隙处。这样看了一会,他将一只手伸进间隙里,试图够着什么。他紧皱着眉,牙齿咬着下唇,脸涨红了,汗珠沁出来。他的肩膀奇怪地扭着,可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像僵了一样。
忽然他脸上显露出孩子一样天真的欣喜。他转着肩膀,缓慢地抽出手。他的指头上拈着一枚小小的戒指,在灯光下掣动着蓝的白的光焰。他把戒指在手心轻轻揩了揩,又小心翼翼地放进裤袋里。
他转过身,拉开公寓的大门。
屋内光线很亮了,屋外则比方才更暗。明暗交界处仿佛形成一层流质。向寅停住,绷直着身子,侧对着桑宜。他紧紧握着门把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他的脸在流质中,在那个区域内,真实与虚假被重新定义。
他眼圈更红了。他动了动嘴,腮帮子的肌肉紧绷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门无声地合上,流质消失了。
桑宜精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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