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202 篇文章
题图:来自《无间道》。
作者:微木,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和康奈尔大学,诉讼律师,现居美国硅谷。热爱文学,作品以诉讼律师和异乡人双重身份下的所见所闻为切入口,探讨人性的曲折深幽。作者公众号:微木的proxima。
“From a certain point onward there is no longer any turning back. That is the point that must be reached.”
― Franz Kafka, The Trial

从某个点开始,就不再有回头路。但你必须先达到那个点。
—弗朗茨·卡夫卡《审判》

“Every thing you love is very likely to be lost, but in the end, love will return in a different way.” 
—   Franz Kafka
你所爱的很可能会失去,但最终,爱必将以另一种方式回归。
 — 弗朗茨·卡夫卡
“他还是不接电话?”桑宜问。
“不接,“向寅说,”不然我直接去趟他工作的地方?”
“你给他一共打了几个电话了?”
“见你父母之前你知道的,三四个吧,之后又陆陆续续打了三四个。还发了短信。”
“短信怎么说的?”
“就问他还好么,但提了我想赔他 9 月 30 号车祸的所有损失。对了,短信显示已读……”
“已读?”桑宜心突突直跳。她说,“你别去了,他是故意不理你的,Lee已经赶在我们前面了 — 你去了也没有用。”
车子在车位停了下来。向寅沉默着熄了引擎。
“Tran,你有没有想过,直接跟 Tim 聊一聊,或许……或许他能理解的,我们就有转机了?”桑宜问。
“我不是没有试过。”
“结果呢?”
“最后还是开不了口,”向寅说,“并且,我觉得如果要说这件事情,我可能并不是合适的人。”
“不是最合适的人?”
“就是,我没有那个资格去教他做人,或者对他说‘大义灭亲才是对的’这种话……”
桑宜“嗯”了一声。
“我很小的时候,Lee 还没有那么混蛋。”向寅用手拨着暖气的出风口,拨了一会儿,说道,“我跟你说件事情,你别告诉别人……”
“怎么会。”
“嗯,Tim 差不多十岁的时候,他爸爸妈妈离婚了。两个人争着要 Tim。那时候 Tim 妈妈已经知道 Lee 在卖药,是阿公告诉他的 —”
“阿公告诉他的?”
“对,其实我们都知道,只有 Tim 蒙在鼓里。但 Tim 的妈妈是个画家,经济上不是很宽裕,还有些情绪上的问题……最后 Tim 的妈妈放弃了抚养权,Lee 的事情也被瞒过去了。”
桑宜摇头,“我觉得 Tim 跟他妈妈应该还是比跟 Lee 要好。”
“你这么认为?”向寅说,“我以前也这么以为的,直到后来有次跟 Tim 聊起,他说,他其实一直都想跟爸爸。他妈妈的脾气让他怕。”
“反过来,Lee 对他是真的宝贝,好到什么都肯给。你知道吧,Lee 离婚之后交了个女友,挺多年了,但因为 Tim 不喜欢,到现在也没跟那个女的结婚……”
桑宜听得感喟,忽地又添了一句,“我其实好希望我爸爸妈妈对我这么包容……” 说完立刻觉得不妥。向寅转过头望着她,眼睛在说他听懂了,两人之间隔着那句收不回去的话,像隔着乌云。
默了好一会儿。桑宜用圆场的语气说道,“别在车里坐着了,先回家吧,回家再想。”
两人从车库走回公寓,楼道里暗蒙蒙的,但每隔几步路就有一盏顶灯,投些光下来。光在过道里弯成弧度,像遥不可及的金色的橄榄枝。
公寓门锁上了。向寅把暖气打开,出风口散发的热烘烘的气味像冬天在太阳下晒了一整天的毛衣。桑宜心定了些,抱着手臂在沙发上坐下。
向寅还站着,膝盖贴着沙发扶手,垂着头看她。
“Tran —”
“我去给你弄点热水 —”
“Tran,你听我说,“桑宜拉住他的手,“下周一市政厅一开门,我就去和你领证。实在现在是感恩节……”
向寅被她牵着,怔怔望着她。
“周末我把替你申请身份的表格资料准备好,周一领完证,我们就把绿卡申请递出。这样,即使 Lee 和 Frank 找你麻烦,也不会影响到你被遣返。”
说着这些话,外头又下起雨来,雨声潺潺。湾区少有没有闪电和雷鸣,落雨便呈现出一种殷勤又孤独的英雄主义的意味。
向寅皱着眉,眉心起了细小的纹路。他俯下身子,掬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他慢慢说,“Yi,你爸爸妈妈不喜欢我。”
“他们不明白……”
“他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连你自己也这么说 —”
向寅俯得更低了,他身上还残留着雨夜的寒气,一呼一吸间也并渡给了她,但他手掌很烫,在一片冰凉的氛围中,只有下颔处被他灼着。他说,“Yi,你没懂我的意思……他们绝大多数的话,我都不可能同意,我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
“Tran —”
“但有一句话,他们是对的,住院医一共七年,你已经等过别人一次,让你再等我,这不公平。”
桑宜不说话了。她已经在父母面前辩驳过了一次。她“不觉得那是等”,并且“不是住院医毕业当上主治医生,才算熬出头。两个人在一起,每个阶段就是特别的”。
然而父母又有更厉害的话来瓦解她。“现在的人只有耐心看成品,”母亲说,“你也不要跟我说我们急功近利,这就是现实。”桑宜被堵得如同一团雪化在嘴里,唇齿都冷僵了。还没有告诉他们他的身份问题呢,她心里想。她的母亲还在继续说着,说向寅对她的好是该的。又说桑宜是叛逆,找一个和肯很不相同的人。桑宜不再抗辩,却还是面红耳赤了。
桑宜的脸烧起来,她说,“你坐过来让我靠一会儿。”向寅照做。桑宜紧挨着他。她的额角贴着他的下颔,凉的凉,烫的烫。向寅的呼吸加重了。桑宜抬头看他,觉得他有话要说,但他似乎在犹豫什么。最后,他开口了,说,“Yi,其实有一件事情,求婚的时候就应该告诉你的,是我一直在拖延,我 —”
桑宜突然有些害怕,她问,“怎么了?”
“我们刚开始的时候,我其实,其实 —”
他的手机震了。
“对不起,我去接一下。”
“谁的?”
“Tim 的。”
电话打了好一会儿,回来时他的笑已是两样。但桑宜在她个人的风暴中,并没有注意到。
“说什么了?”桑宜问。
“说了挺多的。先说感恩节快乐,也问你好。然后说了他的近况,他想和Erin结婚,想问问我的意见,”向寅笑,“最后他又说,想带 Erin 来见见阿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的阿公也是他的阿公 — 他也这么说。”
“那我们的事 —”
“我都跟他说了,你介意吗?”
“怎么会……”桑宜说。
“那就好。”
“对了,你刚才说要告诉我的事情是什么?还没说完。”桑宜问。
“嗯,”向寅脸上多了种字斟句酌的神情,他慢慢说,“我和你刚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就是想以后都要和你在一起……”
这话稀里糊涂的,桑宜偏着头琢磨着。
向寅笑,说,“不重要了。”停了停,又说,“我改主意了。”
“什么改主意了?”桑宜问。
“你爸爸妈妈不喜欢我,”向寅说,语气比他一贯的还要决断。“我改主意了,我不在乎了。你在乎吗?”
他望进桑宜眼睛里,说,“你当然在乎,选择权也在你手里,可我觉得你应该选我。”
说完他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拥着她,桑宜整个人没入他的氛围中。
她无法否认,向寅牵引着她的情绪,和他在一起的快乐是她以前没有体会的。他也牵引着她的活力,他像一团火焰,颜色应该是带冷感的,比如钴蓝或者紺紫,他自己能烧出一条路,生命力渡给她。
她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她对他有着超越性别的怜惜。她不知道结婚是个捕兽夹一样的词,在救赎他的情绪里,她消融了嫁与他的犹豫 — 不管这犹豫是直觉的,还是世俗的。
隔着雨声沥沥,桑宜有种奇异的感受,那与父母争吵而产生的涡旋的⻛暴在慢慢收拢,在向寅身边就像是在⻛暴眼,周围骤然平静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对向寅说,“其实我妈妈最后还是说了,如果我愿意,那就去做,只要别后悔就行。所以,你把东西准备好,我们下周一就去办这件事情。”
————————
离下周一还有两天,所有的公权力机构都关着门,Lee 那头也做不了什么,于是两人反倒有了心情好好过一个感恩节。这样的心情也得益于另一件事情 — 桑宜的父母对女儿的未婚夫虽持怀疑态度,对他的照顾和殷勤还是看在眼里的,面子上也总算和气了。
第二日,二老由两人带着在卡梅尔小镇兜兜转转,和向寅的话也渐渐多起来。桑宜想,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想,事情还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样又过了一日。
到了周天,向寅说应黑色星期五那天电话的约,要带 Tim 和 Erin 看望外公,桑宜留在家里,两人自由活动。
向寅离开后,桑宜陪父母吃午饭。饭后,父母因时差小憩,桑宜便取出电脑处理些工作,忽然想到什么,她远程登录律所文件库,找到已经结案的向寅车祸的案卷,从中调出 Frank 的联系方式。
她给 Frank 拨了过去。
没有人接。
她退回编辑短信。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正是 Frank 的号码。
“Hi,我是 Frank,找我什么事啊?”那端大大咧咧地问。
“我是桑宜,从前你的车祸案子的对家律师。”桑宜谨慎地回。
“哦,”那端说,“我刚好也想找你。”
“那最好了。”桑宜说。
一个小时后,桑宜来到金牌车行。
车行是私营企业,感恩节仍旧店门大开。红底金字招牌咋咋呼呼的,银漆的门框在阳光下反映着一段一段的水波纹,有种虚浮的意味。桑宜走了进去。
大厅内只见车不见人 — 除了前台处打电话的年轻姑娘。桑宜绕了一圈,在一辆奔驰 SUV 后找到了 Frank。后者看起来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
“我是来和你谈的。”桑宜试着开启对话。
“你来太晚了。”Frank 歪了歪嘴,电话里的大大咧咧消失了。他脸上的表情像堵塞的河流。他说,“今天是我在这里做的最后一天。”
说完话他也没再看桑宜,目光像是穿过她,落在她身后。桑宜一惊,猛地回头。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后。男人穿一件褐色的外套,半睡眼,冲她一扬手,指头上一点钻石的光亮一闪一凌,恃着什么势力似的。
桑宜立刻认出了他。
“桑小姐,我们谈谈吧。”Lee 先开口了。
桑宜向侧旁退了一步。她说,“谈可以,就在这里。”
”那当然。我知道桑小姐在想什么。桑小姐是有名有姓的人,我们也是有名有姓的人,这点上,桑小姐多虑了。”
桑宜又退了一步。指了指前台,“那么,就去那里谈吧。”
Lee 微笑着。他掸了掸袖口。
桑宜抱着双臂,望着他。Lee 并不说话。“不行的话,我们找个咖啡厅谈,也是可以的。”桑宜说。
“哪里哪里,”Lee 笑得更深沉了,“桑小姐说怎么来,我们就怎么配合。”
“只不过 —”Lee 露出很为难的神色,“我们要和桑小姐分享的东西,桑小姐怕是不会愿意在太公开的地方探讨的……”
“什么意思?”
“桑小姐,你不要这么有敌意,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本质上是在帮你。”他从褐色衣服兜里取出手机,拇指闲闲地在屏幕上刮着,“你一定不会后悔来这一趟的。”
桑宜突然想明白了。向寅和 Tim 在一起。而她,想见 Frank 却见到了 Lee。这不该是巧合。她迅速做了一个决定。
“我准备走了,”她对 Lee 说,“针对 Jason Ng 诊所的那个案子,会交给正当的司法程序审判,部分证据涉及到你,到时候会录你的口供,我们那时候再见。”说完,她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提姆的声音,夹杂着电子信号的干扰噪声。一惊之下,她回过身来。
Lee 冲她晃了晃手机,指尖钻石的光焰像烫过的针芒狠狠一刺。
桑宜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说,“加州法律规定,未经对方许可私自录音是刑事违法行为。你的罪责上再加一条,很不明智。”
Lee 依然微笑,他说,“桑小姐,我也有律师的,很好的律师,每小时收费应该比你贵。我的律师说,加州虽然禁止私自录音,可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录音,并没有什么后果,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接着说道,“因为没有人揭发他们。我录音的对象可是我儿子 — 你们也是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
桑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说,“可是现在我也知道了,我可以揭发你。”
Lee “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
桑宜不再说话了。她也知道自己是夸了口的。录音在 Lee 手里,只要她一行动,Lee 马上可以删除录音。她也不可能现场掏出手机来路 Lee 的录音,那么她本人就掉进了知法犯法的陷阱。
她定了定神,说,“你儿子跟你说什么,我真的不感兴趣。我们还是审判庭上见吧。”
“哦桑小姐,”Lee 说,“假如和你的未婚夫有关呢?”
“和他的有关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去问他,为什么要相信旁人的一段录音?”
Lee 哈哈笑。“没想到他运气这么好,能攀上你这样的女人。实在可惜了。”
桑宜甩了甩手,不再理会他。然而就在她再次转身的时候,录音里传来一个声音,是个女孩儿清爽的像夏天的云一样的声音,带着恋爱的甜蜜:“是呀,Tim 找我说话 — 可以说吗 Tim — 哦那我说了啊,你第一次找我说话,特别的 nerdy(小书呆子),问我假如不是公民又没有绿卡,可不可以在法律援助中心打义工呀?”
(下一章 In the End( 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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