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女士在端午节这天，做了一个十分短促的媒。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兴兴头头拿出手机，划出两张照片，说给某个表舅家的女儿介绍对象。
“你们看，这小伙子是不是卖相很好？”
男方的照片是张合影，要说卖相很好，可能得益于旁边站着那俩哥们起了很好的陪衬作用。不过现在的市场大家心知肚明，只要男的略平头正脸，挑不出什么毛病，已经算是优质男青年一枚。划到女方的照片，一群女亲戚都开始砸嘴：怎么挑了这张照片？
六月暑热正酣，女方给了张冬天的照片，穿着黑色棉外套，粉红球鞋，戴眼镜，整个人就像忙着备战高考，毫无心思打扮的女学生。有的人是爱这种质朴款的，比如我妈，她一直觉得女人好看是种祸害，所以她觉得一点不要紧。
等到晚饭时分，沈女士哎呀一声，说，怎么办？对象介绍不成了，男的说已经在谈了。
旁边我大伯母笑着说：你的十八只蹄膀，又吃不成了。

本乡风俗，但凡媒婆做媒成功，结婚当天，要由男方送十八只蹄膀到家，再请到车里一起去女方家迎亲，是一件挺荣耀的事。
沈女士在做媒这件事上，努力了二十多年，每年零零散散介绍几对，但从来没有一对成功过。从概率学上讲，也有点出奇。但从我对她的了解，她要能成功，那才是奇闻一桩。
她第一次做媒，大概三十多岁，我已经上小学了。那一年满大街都是刘德华的“我的梦中情人，一定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我妈看中了单位里一名拥有乌黑亮丽长发的年轻女孩，打定主意要介绍给一个远方表亲。
那时还没网络手段，沈女士张罗着把两人请到家里，先是吃饭，一张八仙桌上我爸烧了不少好菜。女方基本没吃什么菜，男方基本没说什么话。紧接着第二个项目，送他们去佘山闲逛漫谈一番。
印象中那对男女走在竹林小径中，两人都是一身白衣，影影绰绰时隐时现。我和我爸妈，几个亲戚跟在后面，简直就像一只敌后武工队，我妈时不时派我赶紧跟上去，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话说。

几天后，女方有了消息，说不行，男方话太少了，她喜欢风趣幽默一些的。
沈女士一声喟叹：话多有什么好的，又不能当饭吃。
她最大的特点，就是从来不觉得当事人的要求有什么要紧。
过了十来年，我妈的毒手终于伸到我身上时，我就体会更深了。要说作为一个作者，我挺愿意体验各种生活的。相亲这种事，正是摩拳擦掌见识各路单身男士的上佳机会。
但沈女士一出手，就把我的观赏心态给抹得一干二净。她跟简奥斯汀笔下的爱玛，也有几分相似，以为男男女女都是她手里的玩偶，我让你们一起，你们凭什么不愿意？
她刚开始提起那个医生的时候，我还没怎么在意。那时我人在外地，一时半会见不了面。沈女士在电话里有一种急得跳脚的情绪，好像不马上回来，金玉良缘立刻就要逃跑。
她一再强调，那小伙子长得很周正。结果照片一过来，脸上好一颗大痣。
我琢磨，如果我妈不是那般强调，可能心理落差也不会这么大。
等我指出这个人相貌实在有瑕疵，她又换了个方向，但是医生啊，条件多么好啊。
那么，条件这么好的人，为什么现在还要跟我相亲？我提出了一个大龄单身女性惯有的疑问，当年27，8岁，沈女士觉得我已经是超市晚八点的打折促销蔬菜。她一直这么告诉我，你再耽误下去，什么都捞不着。
我相信一个正常的媒婆，这时候都会美言几句，譬如他就是条件太好，所以挑到现在，或者这人一心忙着工作，现在才想起来成家的事。
沈女士则另辟一条血路，张口就是：这男孩外地的，他就想找一个本地户口的女孩，赶紧落户。
我一时感到扑面而来的一阵屈辱，什么意思，竟然我就只有一个上海户口，值得这哥们跟我相亲？

从那之后，沈女士每次出面给人做媒，我都深知，她是绝无可能成功的。
如果《金瓶梅》里王婆是沈女士的作派，哪里会有西门庆什么事？王婆对金莲道，“这大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家有万万贯家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
潘金莲的武大是个卖炊饼的，连买房都要靠典当老婆的首饰，她自然是爱财。
王婆对西门庆介绍金莲，“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拆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因知道西门庆府里几个娘子大字不识一个，专要突出金莲这点，说她精细聪慧。
沈女士做媒不是这样的，她是专门要说出你的不好来，开门见山就跟人家爹妈说：你家小姑娘条件一般，只能算是中下，为什么要这么挑呢？人家男方不嫌你长相一般，他赚得还可以，就是家里没房子，你看你家又不缺房子，不是挺好吗？
任何人听完她这种意见，都只想翻白眼转头就走。
我母亲做媒二十多年，从没成功过一次，是有道理的。有人评论爱玛是傻大姐乱点鸳鸯谱，沈女士倒不是傻大姐，就是她总觉得，实话实说反而显得古道热肠。
想要介绍对象，别的不提，先把一方杀价杀到底线，就算亲女儿，要说十年前我好像也并不丑到哪里去，但在她眼里，我就只剩户口一个优势，她能找来这个只想要户口的男生，那是天大的欢喜。
现在想起来，我还能愤恨上沈女士一遭，至于她这二十几年来到底得罪了多少人，那就天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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