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瑞山

瑞山，我前天去参加你的十八岁成人礼。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成人礼，而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十八岁生日那天发生过什么。当我们站在一起合影的时候，我意识到你已经高过我，从一个孩子完全变成了大人。你不再是那个每次往客厅里探个头，打完招呼就立即闪身消失的少年。你稳稳当当站在我身边，面对镜头比出手势，娴熟而自如，就像是之前为了这一天练习过很多次一样。

我知道之前你一直在练习，一直在背诵你的致辞。那是一张皱巴巴的纸，在你西装左胸内袋里，我见到了。你反复拿出来看一眼，背几句，又折好放回去。我知道你能写得很好，在场的人没有谁能比我对这一点更有信心，从2016年夏天开始就是这样，至今没有变过。

那年夏天你要一个人去海外念高中，我猜你那里有一个告别的队列。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同学，我知道我也在其中，但不知道具体在什么位置。最后，你的微信终于来了：

菜头叔叔我走之前能请我吃顿XX烤肉吗？

瑞山 2016年6月28日 18:49

这句话我称赞了快四年，因为它所体现的简洁和精准。也总有人以为我是在调侃，因为他们看不出其中的好。即便换做是我自己在初三的时候，也没有办法在20个字以内把一件事情说那么清楚，那么入情入理，让人难以拒绝。大部分人会把这句话理解为一个小孩子的馋，但我看到的是天分。我写字超过二十年，也能写一样的句子，但是需要花很长时间想。天分的意思是说，有的人根本不用去想，直接写出来就刚刚好。这样的人，哪怕是去原始丛林留学，也能够安然无恙，而且会交一帮好朋友。

成人礼那晚也的确如此，一篇简略、得体的致辞，一次沉稳、内敛的讲演。瑞山，只有那么一瞬间，当你说到自己已经成人那一刻，你忍不住突然泪下，需要深呼吸自控，让我意识到那个小孩子其实还并未完全远去。对于有些人来说，成人不会是个瞬间，不会是穿过一扇门，就像你不会立即放弃对球鞋和嘻哈音乐的喜爱一样。即便如此，一个人还是会意识到进入成人世界暗示着失去。那个温暖的，安全的，无忧无虑的乐园悄然关闭，再也无法回头，只能迎着陌生而又莫测的成人世界走进去。

作为一个在成人世界里行走多年的人，瑞山，我没有多少心得和建议给你。也许和你期待的完全相反，所谓成熟和智慧并不会如同甘霖从天而降，点亮人的心光。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变化太大，在进入成人世界很多年之后，一个人最可能的处境还是在黑暗中摸索。即便拥有一小片堪称熟悉的领地，变化可能在下一秒钟又会来临，最熟悉的依然只会是陌生。我唯一能对你说的，是下面这些话：

十八岁成年，这是一个相当古典的概念。之所以是十八岁，是因为作为一种生物，你在十八岁发育成熟；作为一名人类，你已经抵达了平均预期寿命的前三分之一。但今天远非如此，在你的有生之年人类的平均寿命可能会到九十岁乃至逼近一百。这样算起来，十八岁也仅只是人生的前五分之一，远远不到成人的标准。可人们还是按照过去的习惯，宣布十八岁成人，相信他已经准备好承担义务和责任，在几年后走入社会，22岁选择职业，24岁选择婚姻，30岁之后彻底安定下来，成为社会中坚。

如果一个人只能活五六十岁，那么这个人生规划大体上是合理的。因为每晚一天，就是在占用之后为数不多的日子。在之前的每一个步骤耗费的时间越多，意味着后续的生活将会过得更加仓促。但如果一个人能活八九十岁，在退休之后还有二三十年要继续生活，势必就得考虑如何保证这二三十年的生活值得继续过下去。所以，如今的成年期无形中被拉长了许多。这意味着你拥有更多时间去探索，去尝试，去思考，直至你找到你想要的事业，你想要的生活，找寻把兴趣和工作相结合的可能。也正因为这样，许多人的成年生活从三十岁之后才正式开始---前三分之一。

瑞山，我希望你能够适应这种新的人生尺度，不要急着把自己定型。我见过太多人抱怨说“这不是我要的人生”，但是他们又花过多少时间去想清楚自己究竟要怎样的人生？在他们急于投入人生之前，他们又花过多少时间思考过自己是谁，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在无数种人生选择里，我认为最糟糕的一种就是太早投入人生，然后太快选择忍受。这样人生就会变成一种长期徒刑，而现代科技和医学毫无疑问地正在不断增加着刑期。

在过去近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在称赞你的文字。这并不是要鼓励你成为一位文字工作者，而是说我作为一名你亲族友好之外的观察者，有可能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些他们因为太过熟悉而忽略了的特质。在我看来，如果你能如此简洁精当地安排好每一个字，以此表达你的想法，那么我就有理由相信你能够有条理有逻辑地思考每一件事，并且让事情恰如其分地发生。因为思维在前，文字在后。因此，我唯一需要提醒你的就是时间因素。

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因为蒙受其他人的恩惠而活在这个世间。因为父辈的努力付出，所以儿女们能够更加从容地选择生活；因为前人的实践经历，所以后人能够更加专注于最重要的问题；因为大众的主流人生，所以艺术家才能有空间、自由和资金从事创作。于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他人的寄望，有他们渴望成为的那一部分。正如此刻，瑞山，你有我所没有的青春和可能。那么，拥有完全自主的人生，并且清晰地认识自己，找寻到内心幸福的实现方式，也算是你的一种道德义务。

瑞山，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和菜头叔叔

2020年元月12日

题图摄影：Ben Wh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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