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我写过一篇分析王小波《舅舅情人》的文章《为什么深绿是一种残忍的颜色》，今天我要向你介绍另外一个故事，来自唐代康骈的《剧谈录》，名字叫做《潘将军失珠》。考虑到今天的人已经很难阅读古文，所以我来把它翻译为白话文：
《潘将军失珠》
作者：康骈（唐）
长安城有一位豪杰之士潘将军，住在光德坊。忘了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潘鹘硉”，潘大糊涂。他原本住在湖北襄阳汉水一带，经常乘船做生意，停泊在江岸的空地。一次，有一位僧人前来化缘，潘将军就挽留僧人住了好几天，尽心布施供养。僧人临去前对他说：“我看您的形貌气度不同于其他的商人，您的妻子儿女也是福缘深厚的人。”然后送了潘将军一串玉念珠，说这不单可以让他发家，将来还会让他进爵。就这样四处经商数年，潘将军成为巨富。后来，他在禁军左军中任职，在长安起了府邸。
潘将军很珍视玉念珠，用绣囊装起来放在玉石匣子里，珍藏在自家道场。每个月初一，把玉念珠请出来跪拜。有一天早上，他打开玉匣绣囊，发现玉念珠不见了，但匣子和绣囊都完好无损没有打开的痕迹，也没有丢失任何其他东西。潘将军顿时失魂落魄，觉得这是家破人亡的征兆。
潘府看管库房的管家曾经结识京兆府的捕吏王超，王超此时已近八十岁。管家密告王超此事，王超说：“奇怪啊！这不是普通的盗贼，我试着帮你找寻一下，但能不能找到就不好说了。”过了几天，王超路过胜业坊北街，当时春雨初晴，他见到有一位梳着三个环形发髻的女孩子，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衣衫褴褛，脚穿木屐，站在路边的大槐树下。
刚好军营里的少年踢球，女孩子接住球又踢回去，球飞起来高达数丈。如此来来往往，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观，王超看罢心里觉得很奇怪。等到她踢完球，王超就尾随少女，来到胜业坊北门的一条短巷，发现少女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以缝纫为生。
改天王超找了个事由，渐渐和母女两人相熟。然后王超就认女孩做自己的外甥女，女孩则认他做舅舅。女孩家很穷，母女两人睡在土炕上，经常十几天都不开火做饭。但又连日以美味佳肴款待王超，不时还有水陆奇珍异果。从吴中之地进贡来的洞庭橘子，皇帝除了赏赐给宰辅重臣几个之外，京城中根本见不到。而女孩却悄悄地送给王超一枚，告诉他说：“有人从大内带出来的。”女孩的性格刚毅果决，王超对她越发怀疑。
就这样往来了一年时间，王超有一早带着酒菜去女孩家，闲谈之间对女孩说：“舅舅有些心里话，想告诉外甥女，不知道可以不不可以？”女孩回答说：“每每感到舅父的恩情，只恨没有什么可以暴打，如果有我可以做的事情，我愿意赴汤蹈火！”王超就直接问：“潘将军丢失的玉念珠，你知不知情？”女孩微笑着回答说：“我哪里会知道？”王超想着她不像是是严守秘密的样子，就又对她说：“如果外甥女能找到的话，会用财帛厚礼感谢你。”女孩说了实话：“舅舅请不要向外人透露，是我有次和朋友打赌拿了这串玉念珠，终归是要归还的，只是一直没空而已。麻烦舅舅明天清早去慈恩寺的塔院等着，我知道有人把念珠寄放在那里。”
王超如期而至，当时寺门刚开，大雁塔门仍旧还锁着。女孩已经先到，对王超说：“一会儿抬头看塔上，应该能看见。”说完转身腾身而起，如同飞鸟一样迅捷。转瞬间她在大雁塔相轮上出现，拿着玉念珠朝王超示意，又一闪身落回王超身边，对他说：“舅舅就把念珠还回去吧，财帛礼物的事就别再提了。”
王超直接去拜见潘将军，详细讲述了事情经过。潘将军准备了金玉彩锦，请王超悄悄送去给母女。第二天王超前去，却发现早已经人去室空。
冯缄做给事的时候，就听说京城中多有奇人异士。等到他做了京兆尹，就秘密询问手下。让王超给他讲了这件事情，他所说的和潘将军所说完全吻合。
（全文完）
如果你看过王小波的《舅舅情人》，把它和这篇《潘将军失珠》做比较。你会是什么看法？
《舅舅情人》写了密室手串失踪，《潘将军失珠》写了密室念珠失踪；
《舅舅情人》写了皇帝找寻手串；《潘将军失珠》写了将军寻找念珠；
《舅舅情人》写锡兰僧赠送手串；《潘将军失珠》写游方僧赠送念珠；
《舅舅情人》写公差王安找手串；《潘将军失珠》写公差王超找念珠；
《舅舅情人》写王安和少女认甥舅；《潘将军失珠》写王超和少女认甥舅；
《舅舅情人》写王安发现少女就是飞贼，少女主动归还了手串；《潘将军失珠》写王超发现少女就是飞贼，少女主动归还了念珠。
《潘将军失珠》写王超和少女的第一次见面，少女站在路边的槐树下。《舅舅情人》写王安和少女的第一次见面：
王安走过一排槐树。说也奇怪，长安城里的槐树不下千万棵，都不长虫子，只有鬼方坊的槐树长槐蚕。才交五月，这一树绿叶已经被虫子吃得精光，只余下一树枯黄的叶脉，就如西域胡人的鬈胡须。有一个穿绿衫的女孩在树下捉槐蚕，她看到王安走来，就站起来叫：“舅舅！舅娘被人捉走了！”
《舅舅情人》---王小波
凡此种种，我们都可以逐一比较。按照现在网络上流行的“融梗”学说，王小波的《舅舅情人》算不算是融梗了？算不算是融了《潘将军失珠》的核心梗密室失窃？算不算是融了《潘将军失珠》的重要设定僧人赠礼？算不算是融了《潘将军失珠》的核心剧情少女飞贼、甥舅之情、事了失踪？
如果你忘记了《舅舅情人》的情节，可以回头再去看看我写的《为什么深绿是一种残忍的颜色》。然后两相对照，回答一下我上面那些问题。
至于说我自己，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看法直接告诉你：我认为《舅舅情人》和《潘将军失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故事。对，哪怕是它们的故事主体高度类似，我依然觉得它们说的是两回事。《潘将军失珠》写的是传奇故事，没头没尾，莫名其妙都没关系，只要突出奇人奇事这一点就足够了。至于说王超为什么要介入，女孩和谁为了什么而打赌，又为了什么而告诉王超，作者根本不关心，读者也并不在意。
《舅舅情人》写的是三对人物的关系，皇帝-皇后，王安-妻子，王安-少女。它看起来是个探案故事，那只是为了叙述需要，重点根本不在探案。它要讨论的也不是传奇事件，或者是破案过程，而是深入讨论什么是纯粹的爱。王安探案的过程，是探寻什么是绿色之爱的比喻。破案是解密，而谜题的设计者是少女，她给出的谜题并非是失踪的手串，而是要逼迫王安理解她心中对爱的感受。她来到这个世间一趟，最起码得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人都好，能够理解她自己。
任谁都可以重新讲述一个密室失窃案，皇帝也好，将军也好，富商也罢，巨儒都可以。最后，都可以查出是一个本城里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所为，无论她是武功高手，还是念力大师，又或者是可以扭曲空间，都没关系。中间甚至可以都用一个侦探去查找，查找的过程中和少女建立了某种联系，产生了某种情感。这样一个故事梗概价值并不高，距离真正的故事还有十万八千里。
《潘将军失珠》里最值钱的部分，是80岁的老捕吏王超，用甥舅关系建立情感联系，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女孩刚毅果决，利用这一点让女孩吐露实情。这是故事的核心解法，算是最独特的地方；《舅舅情人》里最珍贵的地方，是终南山里一个女孩对爱的独特感悟，以及她如何让王安最终获得相同感悟的方法，这让整部小说变得不同寻常，完全脱离的唐传奇的路数。
那么，我当然不认为它们是一回事，也当然不认同王小波融梗。
题图摄影：
Alex Blăj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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