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之战：父子两代人的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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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夺潞州，河东难平。

开封府的二月，河畔柳树早已抽出一条条柔弱的枝条，吐出一簇簇嫩绿的新芽。端坐在金祥殿中的朱温却并没有感受到初春的暖意，反而有一股寒意时不时地涌上心头，仿佛是城外背阴处还未化尽的积雪，尚未完全褪去严冬，若有若无地在他的心底泛起一丝隐忧。

登基近一年来，被废为济阴王的唐昭宣帝已迁居曹州，再也难以有所作为。对于坊间有人私下仍称昭宣帝为皇帝，不时向天下散播自己的帝位来路不正的传言，他向来不以为意。毕竟凤翔的李茂贞、淮南的杨渥、成都的王建也已先后各自称帝做王，和自己一样落下叛唐的口实。

倒是河东的李克用仍在使用废帝年号，让他忿恨难平：天上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太阳，理所当然，中原也不可能同时存在一个皇帝和一个废帝。所以他为那个落难的皇帝准备了一杯好酒，那是一杯使用了一种来自南海，状如孔雀的异鸟调制过的酒。他亲自看过，那只鸟的羽毛五彩斑斓，非常漂亮，他也亲自闻过，酒很香，喝下去肯定让人长醉不醒。为了这个废帝，他是操碎了心。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相比较于已经被废的昭宣皇帝，河东的晋军才是心腹大患，只是一想到这个昭宣皇帝还活着，河东晋军还在使用他的年号，总是让他心思难宁。有时候他暗自在想：“或许唯有先解决一个问题，才能彻底解决另外一个问题。”

想到自从开平元年（公元907年）五月，潞州被晋军趁乱夺去。到现在为了重新夺回这块进攻太原的必经之地，前线的将士即使四面筑垒，已将潞州团团围住半年有余，但仍未夺回。先是康怀贞长达三个月的日夜猛攻，未能奏效，后来自己派亳州刺史李思安任潞州行营都统，反而被河东骑兵时来骚扰，寸功未建。朱温暗自握紧了拳头：“不夺潞州，河东难平。”只是，经久不克，往往在预示着不祥。

河东晋王李克用沙陀军，一个让朱温如芒在背的名字。说起这个名字，他就想起那漫天黄土下卷起的如滚雷般的马蹄声，那在月光下弥漫着寒意的镔刀，从耳畔呼啸而过的利箭；他还想起中和四年（公元884年）的那个夜晚：自己在答谢宴上，一面对李克用率军相救称谢不已，一面却令伏兵趁机放火企图将其烧死的往事。可惜天降大雨，不幸让李克用乘乱翻墙而走，只是那临走时盯着自己的眼神，仿佛一团愤怒的火焰，从他的独眼中喷薄而出，至今仍令自己不时从噩梦中惊醒。

一封来自潞州前线的快报引起朱温的注意。上面说：“李克用因重疾难治，已于正月辛卯日去世。”这个消息对朱温来说，有点难以相信。毕竟行军打仗，阴谋、诡计令人防不胜防。何况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几年前的那个砀山无赖，即便是如今的帝位差不多是靠着当年赌徒般的手段得来，但现在他也不敢再赌，万一是河东的诱军之计，后果不堪设想。他暗自嘲讽自己，登上帝位之后，反而有些缩手缩脚了。

时间转眼而去，没有一丝声音，仿佛流沙从指缝中滑落，又如纺梭从织机中穿过。前线的奏折中又传来河东勋将周德威将被调回太原的消息。从这则消息里，朱温判定晋王李克用确实已经死了。恍惚间，他似乎有些伤感，但随之而来的是欣喜，巨大的欣喜——正如部将所说：“李克用已死，周德威且归，潞州孤城无援，指日可下！”想到这里，他有些急不可耐了，他要给新继位的年轻晋王李存勖一个下马威，让他尝尝他父亲这个老对手锐利的锋芒。

李存勖

这次，朱温的判断没有失误，李克用的确已经死了。这位被称为军中“飞虎子”，在沙场征战37年的沙陀将领，已经在开平二年（公元908年，晋沿用唐天祐年号，为天祐五年）正月的严冬里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继位的正是李存勖。

正是朱温的欣喜和忘形，让他小看了这位身负国仇家恨的年轻人。或许，他已经忘了，在李存勖年仅十一岁的时候，跟随其父李克用大破王行瑜后，到京师献捷时唐昭宗对李克用说过的话：“儿有奇表，后当富贵，勿忘予家。”当然也可能他根本就对那个被他杀死的皇帝不屑一顾。事实上，他所不知道的是，这次潞州争夺战的起因正是因为这个“他认为将要被他教训的年轻人”的一个建议。

天佑三年（公元906年），朱温出兵河北，围攻沧州，幽州节度使刘仁恭向河东乞援。晋王李克用对其反复无常心怀不满，本想不许，正是李存勖从旁进谏。在李存勖看来，救援幽州对晋军来说是一次机会。在进谏中他详细分析了天下十之七八已归梁的客观形势，指出朱温最大的忧患在于河东的晋军和幽州的燕军，倘若晋、燕合势，非梁之福。力劝李克用使用围魏救赵的计策，出兵潞州，以解沧州之围。遂后，李克用遣周德威、李嗣昭出兵潞州，潞州节度使丁会力不能支，举城降晋，令朱温偷鸡不成反而蚀了一把米。

国产动漫《不良人》中的李嗣昭形象

不仅是朱温自己，或许就是整个朱梁集团都小看了这个年仅23岁的年轻晋王。李克用临死之时，曾从平时佩戴的箭袋里，拔出三支箭交予李存勖，第一支叫他灭梁，第二支令他扫燕，第三只让他驱逐契丹，李存勖涕泣受命。梁晋世仇的话语，就在这个年轻的晋王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当然身在开封的朱温对此仇知道的更清楚。

为了完成李克用的遗志，继位之后，他以雷霆之势，镇压了叔父李克宁的篡位，在众将领中迅速树立了权威。此时的朱温不知道的或许还有他鸩杀唐昭宣帝的举动，看似风轻云淡，却给了李存勖一个借口，一个能成功激起将士士气的借口——历史就是这么奇特，有时候在你看来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在别人眼中可能是一笔财富——它成功地让李存勖全军缟素举哀，声讨朱梁。

没有人知道，朱温对李存勖召回潞州援军周德威的行为持有怎么样的看法。但是从朱温重新召回大军，自己也亲自赶往泽州督战的情形来看，这位后梁的开国皇帝，并没有做过多的考虑。他的欣喜仅限于他有机会重新夺回潞州，然后以潞州为跳板，直击太原。

战争的可怕在于，你仅仅满足于有限的信息，沉醉于自身无懈可击的计划，而对于对手一无所知。毋庸置疑，此时的朱温正是犯了这个错误，而李存勖恰恰又利用了他这个错误，虽然这个错误并非他刻意为朱温制造。

三月，朱温亲自来到泽州，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以李思安毫无建树却损失将校士卒万名为由，革除其全部官职。一面另行任命刘知俊为潞州行营招讨使，一面派使者到达潞州，御令李嗣昭归降。

只是对朱温来说，河东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对手。毫无疑问，李嗣昭烧掉了他的招降书，杀掉了他的使者，尽管脚中流矢，却暗自拔去，督兵力战，勉力支撑。

而在他围攻李嗣昭的时候，年轻的李存勖已经完成了对周德威的笼络。先前召回周德威，只是有部将担心其手握重兵，谋变于外，又担心周德威与李嗣昭素来不和，在救援潞州时，不肯倾力相援。周德威为表忠心，回军以后，将兵留在城外，徒步进城，对李存勖更是礼仪有加，于是疑虑顿消。在李存勖讲起李克用遗命时，周德威当即表示愿意与李嗣昭摒弃前嫌，驰援潞州。此时，这个被朱温小看的对手，已宛如在狩猎中潜行的巨兽，露出他锋利的爪牙，悄然而来。

京剧《珠帘寨》当中的周德威形象

如果朱温听到了李存勖在会议上对将领的分析，一定会惊出一身冷汗：“潞州为河东藩壁，若无潞州，便无河东。朱温所患，只一先王，现在听说我少年继位，必然得意忘形。今倍道兼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定然可以成功。”可惜的是他没有听到，也不可能听到。

亲率大军来到三垂岗的李存勖故地重游，不由得想起了刚刚离世的父亲，发出一声长叹：“此先王置酒之所也！”当年，李克用在此置酒，曾指着自己对诸将说：“二十年后，等我老了，就是他来代替我在此地征战了吧。”不由潸然泪下。那一年，李存勖年仅五岁。

果然，朱温的大军败了，一败涂地，也很狼狈。晋军是黎明来的，趁着大雾。当时朱温新任命的潞州行营招讨使刘知俊尚是高卧未起，待要整军抵御的时候，已经三面受敌，晋军李嗣源从西北角闯来，周德威从东北角杀入。刘知俊毫无还手之力，就连爱将符道昭也在乱兵中，马惊被杀。但是此时的朱温没有看到这场惨败，因为他认为胜局已定，早早返回了汴梁。

毫无疑问，他被这个年轻的晋王给杀了个下马威。接到战报的朱温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李克用翻墙而过时的那只独眼，仍然如同喷射而出的一团火焰。长叹一声：“生子当如李亚子（李存勖小字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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