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主义并不只是一种风格,结构主义是个长期被误解的词。结构主义并不只是建造(construction),当然那不完全错,因为建筑总是要建造的。你必须把结构主义分成 ‘软件’ 和 ‘硬件’ 来看待。”
“人会变得很脏,会很难弄,但我认为他们是重要的。”
本文为全球知识雷锋第91篇讲座。
本文整理自2018年普林斯顿大学建筑学院Domestic(“家的”)系列演讲,本场讲座由Herman Hertzberger主讲,原标题为Domestication, Transformation, Accommodation(Space, place & accommodation)“驯化*,转化,居所(空间,场所,居所)”。讲座由普林斯顿大学俞洲总结整理,由香港大学岑靖作引,同时感谢吴家琦老师对于文章的宝贵建议。
记录者:俞洲
伊利诺伊大学建筑/人类学双学位学士。普林斯顿大学建筑学硕士在读。
引言作者:岑靖
香港大学建筑及艺术史本科在读。
主讲人:Herman Hertzberger
荷兰建筑师、建筑教育家。曾任荷兰《论坛》(Forum)杂志编辑,贝尔拉格学院( Berlage Institute )创始者,并于1970至1999年任教于荷兰代尔夫特大学(TU Delft)。其建筑实践及研究关注空间组织及与人的关系,对人的行为及尺度有密切关注。著有《建筑学教程》(Lessons for Architecture Students)等。
文章全长12347字84图,阅读完需要30分钟
导语
本篇文章由香港大学岑靖作引
我对赫曼·赫兹伯格(Herman Hertzberger)的认识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照片里是蒙特苏里学校(Montessori School)。两扇窗隔开了整个空间,窗台的高度正好高过孩子的头顶。窗户的一边,孩子在自己的天地内可以安心地专注于手头上的事情,而老师从后面的房间站起来就能看见孩子,从而保证他们的安全。老板指着这张照片对我说,“你看,This is archiecture。”
作为荷兰50至80年代的“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 建筑师和建筑教育家,赫兹伯格的建筑总是有一种柔软而温暖的人本气质。他相信建筑有汇聚人们的力量,对人的尺度、行为和空间有着细致入微的敏感度: “一座建筑如何组合起来,如何发挥功能作用,应当对使用者是‘易读的’(Legible)。”从学校、住宅到办公大楼,他一直在强调与探索“可转化(polyvalent)”的结构与空间组织。他强调空间的结构体系,却又不拘泥其中,而是在一定的体系原则下,激发空间丰富的灵活性和可能性。赫兹伯格对建筑的观念源自于战后欧洲对现代主义的延续与质疑,受 Team X,尤其凡·艾克(Aldo van Eyck)的影响。而Team X 的出现亦源于对 CIAM (国际现代建筑协会)和战后大量“复制”的公共住房的质疑,采取更人本、灵活的态度延续现代主义对建筑社会性、公众性的关注。如果说 CIAM 关注的“人”指的是“the public”,赫兹伯格关注的则是“human”。
但随着20世纪晚期全球新自由主义的社会环境的崛起,建造行为成为经济环节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人们亦更加关注“亮眼”的建筑。赫兹伯格却对这个潮流保持着尖锐的批判,在他看来,比起空间的使用,许多当下的建筑更加关注外表甚至传播价值,而“建筑师设计了性感、漂亮的建筑,但恐怕对使用者不太有同理心。”年过80的他依然保持相当高产的创作实践,践行他“人本建筑”的信念。
在这样的建筑环境下,我们好像已经不太常听到赫兹伯格这个名字了——抛开“性感”建筑的潮流不提,即使在相对“左”的学院环境下,人们对“社会性”建筑的关注通常也只停留在比较笼统的层面。但恰恰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才更应该重新关注赫兹伯格和结构主义的意义。我相信,他对人的的密切关注、对灵活空间性的深入研究,对建筑学总是又恒常如新的价值——也是这篇深入介绍赫兹伯格的文章的意义所在。
* 注:此处的“结构主义”与语言学或批判理论语境下的“结构主义”不尽相同,亦非力学意义的结构、建造。对于赫兹伯格而言,“结构主义”强调空间体系框架下的灵活性,文中赫兹伯格本人对这个词有更透彻的解释。

Herman Hertzberger在普林斯顿
正文
*Domestication一词是驯化野生动物的意思,但历史上在讨论现代主义的出路时曾有过讨论与机械美学相对的,更加人居化的现代建筑的Domestication of Modernism(“驯化的现代建筑”和“人居化的现代建筑”的双关语)的讨论;同时这一词也契合了演讲主题“domestic(家的)”
我非常高兴来到这里和你们在一起,下午我参观了你们的作品。我觉得这里的人对于 “什么是建筑的核心” 有着非常自由的看法。你看我改变了我演讲的题目,因为我被邀请来做关于“人居化(domestication)”的讲座。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话题,因为这个话题其实对于建筑师来说非常陌生(alien to architects)。“人居化”或者说“家的”这个概念与“人”息息相关,但我们都知道的,建筑师不喜欢人。(大笑)一点也不,因为人会干扰到美丽的建筑,而且他们还把到处弄脏,还净往他们不该去的地方乱跑。
让我先从真实存在的建筑开始说吧。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建筑吧?* 那我就不用提这个建筑师的名字了,他太有名了,是一位真正的明星建筑师。明星建筑师的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就像真正的星星那样远在天边,不再能看见地上在发生的事情了。
* 图中是彼得艾森曼设计的美国卫克斯那艺术中心Wexner Center for the Arts,因为赫曼接下来都是在讽刺艾森曼,所以这里就故意没有直接说出他的名字。
这是解构主义,它挺美的——对了,它有点像今天我在你们这里看到的学生的设计——不过这个不一样,这个是真的建成了的。画图你可以随便画,但是真的要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我觉得这个建筑有一个小问题,我的意思是,看照片里楼梯上的这个人,现在可能正在打电话说“爱你,宝贝”。但没几秒后,他就一头撞上了那根柱子。其实明明他只是跟着扶手走,根本不会想到那里还会有根柱子,然后他可能就……
一头撞在柱子上。
这事儿有那么点问题。
当然我知道这个柱子是个挑衅的玩笑,这个建筑师是一名优秀的建筑师;但是可能因为我是个荷兰人,我并不喜欢在建筑里开这种玩笑。你应该在 “真的开不错的玩笑” 的时候才去开玩笑。
这是我对于这种玩笑的回答。
关于“家的建筑(domestic architecture)”,我认为建筑师应该在做任何事的时候去引导人们——对于我来说建筑永远是在这个没有人性的、陌生和疏离的世界里引导人们。你可能觉得这只是扶手,但我觉得扶手是建筑中最重要的元素。我可以从一个人设计的扶手当中读出这个人的想法,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好的建筑师。人们会老,世界上有很多老人,你现在可能还不知道老人们的问题,他们可能有点迷糊,看不清,不像这样稳健地走路。你必须要友善地对待他们。
赫曼在台上示范“大步流星”地走路。
作为一个模子一样去保护,为人而建造。
我认为建筑——你们或许有别的想法——但是对于“家的(domestic)”建筑而言,应该像这张照片里建筑一样,像一个模子(counterform)一样温柔地将人包裹,为人而建造。人会变得很脏,会很难弄,但我认为他们是重要的。
这个同样是个容纳(containing)的空间。你看到的是在我的观念里,我认为的我们这个时代里最重要的事情——转化(transformation)。你可以在各地看到这种罗马的斗兽场,但在某个时候它转化成了一个完整的城市。而在别的地方,比如在意大利的Lucca,同样的结构变成了广场。惊人的是,左上的这个建筑今天又一次变回了剧场,回到了原来的用途。而右上角这幅画,这是关于想象的。当毕加索看到了椭圆,他就想到了剧场。一个简单的盘子,就变成了剧场。这里有些偏题了,但是仍然和我们的话题有关:转化是什么?
我非常确信,建筑学的下一个命题,
也是艾森曼的下一个问题——我没有针对谁,只是随便提个名字打个比方——
就是转化。因为我们的生活变化得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你不能把一个建筑只限定于一种目的。你必须去——当然这只是我说的,你可以随便做什么你想做的——让你设计的建筑能够转化(transformable)。这是可能的。像在这里,剧场仍然在楼里面,所以你完全可以把城市的部分拿走。让你的房子可以变化,而不是设计一些漂亮但是功能定死、精确切合某个特定的功能的东西——像鞋子一样。

你当然可以这样设计,但你设计的房子最终还是会变成住房。因为唯一不变的一件事情是世界的人口会增长——我们需要住的地方。这在我自己设计的房子身上也发生了。别人总是来问我,“你能把它改造成住宅吗?”我知道有三个医院因为过时而停用了,我可以告诉你,下周就会有人来问“你能把它改造成住宅吗?”所以,这里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特定的问题,而建筑本身却不被功能限死。

你需要的是结构主义。结构主义并不只是一种风格——这是个长期被误解的词。结构主义并不只是建造(construction)(当然那不完全错,因为建筑总是要建造的),你必须把结构主义分成“软件”和“硬件”来看待。这个说法虽然有点粗糙,但基本上就是结构主义的意义了。其中的结构是硬件,而软件就是填进去的东西,是你在里面做的事情。里面一开始是办公室,但到了后来可能成为一个住宅,到了下周,它又有可能变成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如何去找到一种形式,却让你能去建成可以变形的东西(to find a formal attitude to make transformable things)——这好像有些自相矛盾。讨论这个非常有趣,但是我现在必须要讨论一下结构主义,因为对它的误解实在是太多了。我刚才讲了软件和硬件,但是你也可以将结构解读成“能力(competence)”而内容物则是“性能(performance)”。结构是建筑将会留存的那部分,不同的功能和事物会被不断地拿走或者填充。这才是结构主义的主要含义。我认为如果你想要你的建筑有灵活性的话,这是你必须要做的。这里也许还有别的道路,但是我至少现在是不知道还有别的方法。
比希尔中心办公大楼(Centraal Beheer)
我在我自己的设计上就遇到了这种情况。比希尔中心办公大楼(Centraal Beheer),这是我相当年轻的时候的作品,我的第一个大项目。但是有一天这个公司已经发展得太大了,所以这栋房子就被卖了,而新任买家决定把它变成一个住宅。
左边的是原来的平面
他们找到我给这栋楼做新的设计,所以我设计了右边的方案。其实,这实现了我从1968这栋房子最初设计开始就有的一个很大的梦想。通过设计不断重复的空间单元,这幢房子可以灵活地被用于各种功能。结构主义一直是我的思考的一部分。所以能够把这栋房子从办公室变成住宅是对于我的想法的最终实现和证明。
效果图

我们马上画了这幅图,非常严肃地。改造之后的房子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会变成一个花园,屋顶可能会有太阳能板,我还建议再加建一些顶层公寓。实际上这个建筑单元有80平方米:9米乘9米。这个空间单位非常适合住宅。在法规我们还要做非常困难的研究,但是我的梦想就是它能变成住宅,甚至是一个城市。因为比起单体建筑,它更像是一个城市,一个聚落(settlement)。我们还将会拆除一些塔楼来新建一些内部庭院。
室内效果图
在这张图里你可以看到未来的效果。为了更加贴合现在人的品味,我们把表面盖上木头,但是里面的混凝土不变。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填充物。住宅只是结构中的填充物,房子里的那个人可以做任何他或者她想要做的事情。
这里你可以看到原来外面的样子
这是未来的样子
当然,出于节能考虑,我们必须要再做一个立面(在外面),但是我仍然在争取让窗户可以完全打开,屋顶上有花园。我觉得这比办公室好多了。但是建筑保护人士好像对此不是很满意。我必须和他们解释将建筑原样保留并不是这个设计原本的理念,这个设计最主要的概念一直是这些单元可以不断地被改变。所以永远有问题要去解决,很多建筑师以外的问题。
建筑的中心
人们在这里通行。这里也有咖啡店——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怎么样,但这是荷兰第一个有咖啡店的办公楼——在别的地方都是有一个送咖啡的女工穿梭在工作区送咖啡,好让员工都留在座位上。这像是一个城市中心
这个公司有两个领导:一个比较先进,一个比较保守。先进的那个人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人们离开自己的工位,走去别的地方喝一杯咖啡。但是保守的那个领导说如果你这么做的话,这个房子里的大家都不工作了。那个先进的领导说那至少我们也还能看到谁还在位子上工作——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这就是在这个建筑中的生活
在上面的这张照片里你可以看到当时人们在这里办公的状态,就像在城市中生活一样。所以现在我们在想,在未来的住宅版本中要放什么功能进去——满足住宅实际的要求,但是仍然保持着这个理念。
这个设计的一个理念是空间中的关系,你可以看到楼下的情况。
嘿,来看看下面这个
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情况,你最终能感觉到一种归属感(belonging)。我讨厌一层一层的建筑——你在第四层,你在第几层第几层。你们只能在电梯里碰到,但在你们在电梯里又能干什么呢?我的理念一直是,建筑就应该是一整个的空间,你可以知道这个空间的各处都在发生什么。
这是我给这个办公楼画的解释图
你在你自己的小岛上工作的时候,一直和建筑别的部分有视觉上的接触。实际上在我设计的大多数建筑中,我都尝试着去实践这个理念,而不是把建筑切割成一层一层,变得只能通过电梯的楼层指示器知道你是否到了正确的楼层。但大家都还是在做着这样的房子。
巴黎的圣吉纳维夫图书馆
我也不是老天给的灵感,二十多年的设计经历让我学到了“归属感”这个概念。我去过巴黎的圣吉纳维夫图书馆(Bibliothèque Sainte Geneviève)。我看到的、学到的是所有的这些人都在顾自地工作——这时候还没有电脑——但这里仍然有这种“在一起”的感觉。并不是指他们成为了一个社群,但就是有一种“归属感”。
人们在教堂里吃饭
整个建筑让我想起教堂。另外一个例子是罗马的越台伯河的圣母大殿(Santa Maria in Trastevere),人们在这个教堂里吃饭——这是与日常教堂完全不一样的功能。
教堂和图书馆,两个空间的功能截然不同,但是都创造了一种归属感。这就是教堂给人的感觉,也是所有建筑史上的那些美丽的建筑给人的感觉。他们都在——我不确定是否是建筑直接给人一种归属感,但是这种感觉可以帮助将人们聚在一起,大家都在一个同样的地方。大家都有一些共同的东西,但是这并不是社区,而是一种 “你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 这样的感觉。
你在古根海姆博物馆里也有这样的感觉——虽然它的外观并不是非常好,看上去就像一个咖啡机,但我非常喜欢它的概念,即在一个大空间中,你可以看见这里是不是有俊男靓女,你从一开始就可以看见上面的那些画——“哦,我要去看那个”——当然实际中这个概念运作得并没有很好,但是概念本身还是不错的:把房子里地所有空间都转化成一个大空间,然后忘了走廊吧!
我以前提到过建筑空间的质量和走廊长度的关系:走廊越长,那你的建筑就越糟。走廊这种东西就是一种误解——设计师自己能力不行没法完成工作,就把走廊设计得到处都是。在我的观念里,试图去创造这种大空间是非常重要的。就像你们学校(普林斯顿建筑楼)楼上的那些工作空间一样,这是非常棒的——哦抱歉,你们这栋楼里也有走廊。下次建楼就试着不要走廊吧。
“楼梯的使用者之间可以互相看见”
我一直都很注重这种“在同一个空间里”的感觉,特别是在设计楼梯的时候。我总是试图让楼梯敞开,所以你可以看到你欠着钱的那个人,你可以提前绕开他走;你还可以看见让你觉得你应该去和他或者她一起喝一杯咖啡的人。你在这个空间里可以试着和这些同一栋楼里的人加深关系。
我是这样达到我的理念的:我不会把我的楼梯空间设计成同一个方向的,我会让它们交叉:
赫曼先是双手平行,模拟上下平行的楼梯;再是双手交叉,模拟上下交叉的楼梯
所以你永远可以看见其他的楼梯上发生的事情。可能消防局最后会要求你在别的地方在搞个逃生楼梯,好,那你再搞一个就是了。但在空间的中间,我会做一个这样的楼梯将所有东西联系起来。这是我觉得重要的事情。
你可以看到在这个学校里,所有人都会感觉到他们在同一个空间里,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右边的这张说明图就是我们刚刚说的:上图是普通楼梯,下图是我所做的楼梯的方式。
上图中是阿波罗学校(Apollo Schulen)。你可以看到两边的高度是不一样的的。我很喜欢错层这个概念,因为你可以有这些缝隙,互相连通——你看,我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样的概念。这个学校基本上是一个大空间,所有的事物都在这个大空间里汇聚。
然后这里还有一个这样的阶梯,为所有的事情提供场所。它并不是学校正式的礼堂,学校也没有足够的钱去建一个正式的礼堂。但是孩子们就喜欢坐在那里等人,或者就是闲聊休息,甚至在这里做作业。
“虽然他们现在没在做作业”
但我从这张照片里发现的是——我觉得这就是“家的”效果,最成功的“家庭化”就是这些孩子都脱了鞋子。就是通过这些阶梯,我了解到了阶梯在这样的建筑当中是非常重要的:它承担了各种各样的活动,不管是正式的还是自发的。
我在所有的房子里都会设计这样的阶梯。然后今天——抱歉由我自己来说——荷兰所有的学校里面都有这样的阶梯。我对于做第一这件事情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但是让我非常感兴趣的是这个设计真的有作用。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六十年代的时候我在纽约,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图书馆我看到了这个场景。那差不多是68年,大学里有着很浓的革命氛围,人们都在抗议。图上这个男的正在向周围的人演讲,所有人都面向他——这张照片是十张改变了我的人生的照片之一。我就在那里,我看到了这个,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时候就是分析被本能战胜了,我没法做出什么分析, 但我觉得内心里就是有个声音说:“就是这个了,按下快门吧!”总有些时候你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拍下了一张照片。但你可能会无意中删掉它——这就是我为什么从不删除照片。
这个台阶原本的用意是凸显图书馆重要的地位,让你必须往上爬才能到图书馆。是一种形式上使建筑显得重要的手段。但实际上在这个台阶上发生的事却恰恰相反:它让你看到一个原本是为了威慑的建筑是如何变得亲近,被“驯化”的(Domesticate)。这里严肃的建筑就像野生动物被驯化了,所以你可以把它们养在家里。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概念:我们应该驯化建筑。这是我想对你们说的一句话:驯服建筑。我并不是说你的建筑就不那么漂亮了,不那么重要了,不那么严肃了,但是是去驯服它,让它为你工作。
“我一直在关注这类的东西”
这是其中的一条关于空间组合(articulation)的原则。你不能只有一个大空间,这个空间必须既大又小。这听上去很矛盾,但很重要:空间必须要大,确保你和所有人都有视线上的接触;但是也要小,大空间由各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组合而成,所以你可以专心工作。顺便一说,我们现在都用电脑了,使用电脑能让我们非常专注;但你有些时候还是想要知道别人在做什么,那么这些半开放的矮墙就让空间组合中的不同部分还是能够相互沟通。
这张图表现了空间组合的概念
我把上图这个策略用在学校上——但是其实这是在各种建筑中通用的。 这些空间共享同样的表面,在左边这幅图里所有的空间都在一起。但在右边这幅图里,所有的空间仍然在一起,但是你有三个中心。三个中心对于里面的人有着与外面共享的空间不同的保护,不同的被容纳和开放的程度。你需要去找到的只是如何去空间中开放和封闭的平衡。
我在一个学校的大房间里做了这样一个“岛”
我叫它海洋中的岛屿,这个大房间就像是海,而这个岛为人们提供保护和呆在一起的地方,也让在其中的人能集中注意力。
我管这个叫“场所”
你在其他地方也可以做这样的设计——你可以通过一个下沉的空间实现它。这个下沉空间内摆放了这样的小凳子。你可以就这样走过去,拿一把凳子出来,然后椅子自然就围成了一个圈。孩子们可以在里面读书,或者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这也是空间组合的一种形式,并且运作得很好。
我用沙坑做同样的事
当你有一个大沙坑的时候,人们走来走去,好不容易建的沙堡也会被踩到。但是当你有了小的沙坑的时候,人们感觉更加舒服。我用了这些用来做通风井的空心砌块,在这里他们被用来做冰淇淋,是甜甜圈*。它们运作得很好,因为实际上你设计了可以被重新诠释的东西。这样对于诠释的开放性永远是被需要的。
*冰淇凌,甜甜圈店的巨型招牌经常作为巨大象形建筑的例子在后现代主义理论著作中出现。
再一次的,你可以说这就是结构主义。外面的是结构,而里面到底是什么就由彼时彼地的使用者的诠释去决定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原则:永远让事情对于再解读保持开放。
你们都应该知道这是无线电城(洛克菲勒中心)
我之前所说的原则在更大的尺度上也是成立的。在圣诞节期间,上千人围在那边;但是并没有什么事件在发生,没有一个牧师在那里讨论宗教,下面只是一群技术不怎么好的人在滑冰。但 “这里并没有什么盛大的演出” 这件事并不要紧,因为这个空间让让大家有一种“在一起”的感觉。另外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在曼哈顿这样都市的环境中,还能够有这样一个开放空间。这是第一个这样的例子,在城市规划的历史上非常重要。
这个原则被我用在了各种地方。我发现不管什么样的比例或者尺度,这个原则都是成功的。
同样的,阶梯为人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可能
还有,楼梯下也有可用的空间。通常楼梯下的空间都是不可用又肮脏的,但是通过降低地面,你创造出了一个场所。我认为这就是建筑学中最重要的事:找到既不是完全的开放,也不是完全的封闭的平衡点。
接下来我将会讲街道,因为我非常爱街道。左边是阿姆斯特丹的一个街道,我们在设计的时候努力不让车进来——这是孩子们可以在外面玩的地方。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全球都有的传统。右边是印度尼西亚,在这里你可以发现相似的情形。我认为这对于孩子非常重要,我自己小时候就是在街上玩耍,这让我学会了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你在家的时候妈妈会和你说“不能做这个”,然后开始教训你;但在街上,你是自由的,可能会出现危险的意外,你可能会遇见不好的人,当然你也可能遇见非常好的人。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学会要怎样行事。
这样的经历在这样的高层大楼的环境里有点缺失了
当孩子们出来的时候,他们必须被保护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才能够玩耍。我并不是反对高层建筑。但这只适合那些没有孩子的人——虽然从土地利用的角度来讲是很经济,但这就是我们今天都在做的。
我仍然坚持要有真正的街道
这张照片是六十年代在纽约拍的。这些孩子会成为不一样的成年人。我想当有自信,如果孩子们没有这样的经历,将会长成不一样的人。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能代表简·雅各布斯的照片。而且正好这就是在差不多她写那本《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时候的照片。你一定要读那本书,因为她在非常认真地解释我现在在说的这些事情:关于宽大的人行道,关于走到外面去的意义等等。
所以,怎样才能找到创造高密度的住宅街道的方法?我认为这就是建筑学生需要面对的问题。当然还有车的问题——车有时候也能成为玩的东西。
“做划车和砸车的动作”——无论怎样,这也是在外面玩耍这件事的一部分。
接下来我们可以说说门口的台阶,关于中间空间(space in between)的事
这张照片将为什么房屋的前面应该直接地开向街道解释得淋漓精致。当你住在高层公寓里的时候,你不能对你的孩子说“去外面玩吧”,因为除了外面没有可以玩耍地空间,孩子还必须坐电梯,下楼。这根本不可能。
最好的情况还是你需要有“室外空间”;这个空间既属于房子,也属于街道;既是私人的也是公共的。我们可以很严肃地讨论这个“中间空间”,甚至专门给它安排一场讲座;它甚至有着哲学的意义,因为它有这样既开放又封闭的双重属性。
这样的空间在画中也有体现,你可以看到门前的空间和长椅
在我在阿姆斯特丹住的社区里,在房子的前面都有这样的长椅。当你想要系一下鞋带或者打个电话的时候,你可以在这里坐一下;虽然这是私人的地方,但是你还是被允许坐在这里。
现在你们有电视了,你不用出门,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来到了屏幕上。但这和真的看到是相反的。你看到所有的这些世界上糟糕的情况,你在电视里看到荷兰,看到加利福尼亚的大火,所有东西都被烧毁了,但你在你自己的房子里并不能感受到这一点,你会觉得这些事情离你都太远了,都与你无关。看到那些遥远的事情,你觉得你在自己的家里很舒服很安全。这样和世界接触并不是一件好事,越接触反而越把自己缩在了自己的房子里。所以建筑师的任务就是去创造这样的门前空间。在阿姆斯特丹,会有六个房门共用一个楼梯,然后通到同一个前门。但在高层里你没有前门,只有电梯。在这样的空间里,因为和房里的人离得很近,一旦有危险你可以马上回到房子里去;但你仍然能够经历这种在街道上的冒险。
阿尔罕布拉宫,西班牙
这是个非常美丽,安静的空间,但是它过于正式了。 我学到了阿尔罕布拉的建筑形式,但是把它给“驯化(domestication)”了
我在这里也设计了水渠,但这里还有想要试图用沙子建水坝的小孩子。他们会把自己搞得很脏。这可让老师很难办了,因为必须要在孩子们的家长来之前把他们搞干净。但这就是正式的建筑和不正式的建筑的区别(formal architecture and informal architecture)。这个画面里的就是那些肮脏的人在破坏美丽的建筑,但是我们要说服建筑师的就是,很多时候我们需要这种和日常生活的亲近感(nearby-ness)。我景仰那些有着非凡潜力和崇高精神的建筑师,但是让我们走下来一点,多去考虑一些生活的事情。
我有这样的习惯,尝试让每一个地方都能够被人所用,让建筑可以亲近人。
看,这就是效果
她们只是坐在那里,但是我们的建筑是可触摸的,可亲近的是非常重要的。这不是那种只有电梯的严肃的高楼。
这个虽然不是我的设计,但我在杂志上看到它就觉得这样的深窗是个非常好的点子。作为一种形式不错,但更好的是孩子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房子
你可能觉得我说的话是过度夸张了,觉得这根本和建筑没有关系,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建筑中我们应该思考的最核心的东西。

每一个严肃的意大利建筑都会有这么一个让你坐的地方,并不只是游客,不管老少都会坐在这里,他们可以触摸和感受建筑,让人有亲近的感觉
这是一个古埃及的柱子,也有个地方可以让你坐。可能它们并不是这么被设计的,但是也许就是这样设计的,你永远不会知道。
伯尼尼并没有想到要让人坐,这些柱子只是他所用的范式的一部分。但是在罗马的圣彼得广场,只要你能看见的地方,都会有年老的女士坐在那里——我认为这就是正式的建筑和被驯服的建筑之间的联姻。别担心,他们并不会损害你的建筑,她们只是坐在那里,她们也会走开的。如果你要拍一张伯尼尼的照片,也许你可以问他们“能不能暂时走开一下,因为我要拍一张照片”。
我在我的建筑中也用了这样的设计。在公共空间的柱子我都会这样处理,这并不会很贵,但是它们的效果很好。孩子们在这里玩游戏。实际上非常简单。
阿姆斯特丹的人行道
这是为了防止车进来的路障,只是一个水泥方块,但是总是会有人在用它。这并不复杂,这也算是某种建筑。人们在上面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我有十六张不同的照片能展示人们对于这两个水泥墩子不同的使用和诠释。
我也用在了我的设计里。这个长条形的东西里面包裹的是照明设备。但是如果只是为了照明你并不需要这样费周折,除非你觉得它还能变成桌子。人们认为这是个桌子,虽然并不是特别的舒服,但是这就是一种对空间里的东西的非正式的理解和使用。
就像在这里一样
这就是给建筑师的一课,要去理解你在设计的东西将来是会被使用的。不管你在做什么,都要保有对于人的关怀(generous)。如果人们对它没有反应,那也没关系,但这种可能性和可能的选择必须在那里。
这就像知道你要吃多少才是合适,是一种关于估计和判断的能力。虽然好像和建筑没关系,但这对于建筑师来说是重要的一课。
对我来说,这个广场是空间聚集、容纳人群功能的最好的例子。最不可思议的是,尽管这个建筑非常非常正式、具有建筑的形式感,但它仍能够容纳这么多的人,不管他们是来拜见教皇,还是来抗议反对天主教的——这对于我们来说不重要。我们的问题是找到这样一种形式来容纳人群。
这种“在一起”的感觉
我将用这张照片结束,作为我今天所讲的总结。左边的金字塔只有“外面” ,它没有“内部”可言。而右边的半圆剧场则没有“外面”,只有“内部”。金字塔只是为了一个人的荣耀,而剧场则是为了成千上万人的荣誉。我佩服金字塔的壮观,但是这里并没有家的意味可言。我更青睐剧场那样的建筑,有着“容纳”的能力,将人们聚到一起。我相信建筑有这种汇聚大家的能力。
“不管建筑在未来呈现什么样的面貌,它必须是为了提供物理上和心理上的居所。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我们在做什么,只要事关改善条件和提升人类的尊严,就有其意义。”
非常感谢。
注:因为时间和主讲人的体力问题,本次讲座没有问答环节。
文中使用的所有图片均来自讲座视频截图
· 讲座视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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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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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原址:
https://vimeo.com/202929368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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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Space and the Architect:Lessons in Architecture 2,Herman Hertzberger
右:Space and Learning:Lessons in Architecture 3,Herman Hertzber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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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俞洲 
伊利诺伊香槟大学建筑/人类学学士。普林斯顿大学建筑学硕士在读。关注建筑实践、商业和行业伦理。在建筑设计和建筑文化的学习之外,致力于利用人类学方法对于建筑学教育方法、教育实践和知识生产本身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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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作者介绍
岑靖
香港大学建筑及艺术史本科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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