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的辩论，引来广泛关注和讨论。16分钟的辩论很难辩明任何一个问题，但如此高的关注度至少说明公众是渴望交流的。
期待落空的背后
CGTN女主播刘欣于5月30日早8:25（美东时间29日晚8:25）应约与福克斯商业频道女主播翠西•里根(Trish Regan)就中美贸易等相关话题进行了一场公开辩论。
刘欣在CGTN北京主演播室通过卫星连线的方式在翠西•里根的《黄金时间》节目里出现。这是中国主播与美国主播首次正面交锋。有外媒报道称，这场辩论是电视史上的伟大奇观。
两人就公平贸易、知识产权、华为、关税、中国发展中国家地位以及翠西所谓的“国家资本主义”进行了16分钟的对话。刘欣说，“这是一场加了引号的’辩论’，我更愿意称之为对话。”
视频来源：央视新闻
不过事后，许多国外观众表达了他们的失望，“这根本就不叫辩论。翠西只不过是一直问问题，然后刘欣机智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紧接着翠西不给予任何评论，然后提下一个问题”。
中国观众大多表达了对刘欣的赞赏。不过，也有人感觉到一丝失望，有网友评论：“用专业、准备已久的技巧和逻辑把辩论约束在一个非常狭小的话题范围里，同时并没有犀利的提问与反击让话题跳出这个圈子。”
更多网友则转而呼吁中美双方进行层次更丰富的对话，“一次对话没有办法把问题讲透，希望能多一些对话。”
回顾全程，观众产生这样的感触不难理解。开头有一点小紧张，翠西频繁打断刘欣，在微博热搜上有了“30秒3次打断”。对于无法看直播、只能通过各种公众号了解这场辩论的中国观众，接收到的最直接信息都是“美主播不断插话打断”。
不过，这样的关键词具有很强的误导性，好像场面很火爆一样。继续看下去，开头的火药味迅速消散。刘欣的表现的确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翠西的回应也算客气，没有咄咄逼人、纠缠追问，两人的交锋还没展开就结束了。
显然，这场流畅、客气的对话并不符合中外观众对“火药味”的期待。
隔空约辩成为媒体事件
火药味是从何而来？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5月14日，美国福克斯商业频道在其黄金时段播出一期节目，该频道主持人翠西•里根把美国描述成中美贸易关系里彻底的“受害者”。她认为，中美贸易不平衡是美国必须用在中国身上的“武器”，中国的繁荣是“以美国利益为代价的”。
在节目中，翠西•里根还多次使用“偷窃”这个词。她称，中国人从美国人那里“偷走”了数十亿美元，并表示，“我们别无选择，唯有一战。”
针对这位美国女主播的观点，CGTN于5月22日发布了一期题为《中国不会接受不平等协议》的评论短视频。主持人刘欣在视频中驳斥了翠西•里根鼓吹的对华“经济战”言论。
在四分多钟的评论视频中，刘欣先批评了翠西的言辞太过情绪化，具有煽动性，并指出对方在核心论据上存在疏漏：翠西在其节目中声称，来自中国的“知识产权盗窃”导致美国经济每年损失高达6000亿美元。这份数据源自美国一家非营利机构2017年发布的一份“美国知识产权遭窃委员会”报告。
实际上，这份报告是未经验证的一家之言。同时，报告里写得很清楚，低端知识产权盗窃对美国经济造成的损失或可高达每年6000亿美元。这并非指中国，而是综合全球而言。这也是短视频中最精彩、最狡黠的部分。
接着刘欣话锋一转，批评美国在贸易战中的对华态度与其说是贸易伙伴，毋宁说是敌人。刘欣质问“谁还能和失去体面的人谈判？ ” 并且，刘欣申明了中美贸易谈判的前提是“平等的以礼相待”。这其实为“辩论”的和睦埋下了种子。
5月23日，翠西在看到CGTN的短评后公开回应，她在推特上发起“战书”：“既然你说我情绪化，那就找个时间地点较量一番！”刘欣欣然应约。
这场跨大洋约辩迅速吸引了国人的注意，公众的兴奋点主要有三：
兴奋点一，中美贸易战是当下最棘手的议题。两国从官方到民间都在不停喊话，热度持续升级。自中美上次谈判陷入僵局以来，负面事件接二连三，令人应接不暇，多少使国人感到无所适从。这种心理能量在中国民众胸中积蓄，希望觅得一个突破口来直抒胸臆。大家期望两人的辩论能为中美两国的交流营造一个新的场域，代表两国人民发出自己的声音。
兴奋点二，刘欣的身份。刘欣是CGTN的主播，但她还是代表个人回答对方的问题。公众也希望听到刘欣更个性化的声音，或者说，不那么官方的声音。毕竟这不是一个外交场合，而是媒体人之间的对话。
兴奋点三，辩论的观赏性。既然是一场辩论自然要分出胜负，很多中国观众更在意的是“输赢”，而刘欣履历光鲜，英文流利，辩论经验丰富，翠西的主持风格咄咄逼人，之前的表现又对中国充满敌意，两人要在直播中对话，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这种类似于竞技体育的“媒体事件”，极大刺激了普通观众的激素水平。
谁在看刘欣？
刘欣在“辩论”后接受央视《面对面》节目专访，她坦言，尽管可能面临措手不及的情况，但是她认为自己的目的价值非凡：“我得到的是与美国普通民众在客厅里和他们说话的机会，这是我们过去四十年来始终没有过的。”
这场“辩论”最直接的观众其实是刘欣所说的“普通美国人”。他们具有怎样的特征？为什么刘欣认为面向他们发言更有价值呢？这还得从福克斯新闻和川普的关系讲起。
刘欣的发言有个基本逻辑链条，那就是福克斯电视台和川普政府关系密切，甚至可以称之为白宫的代言人。刘欣这么说翠西和福克斯新闻其实没有冤枉他们。
近年来，作为美国收视率最⾼的有线电视台，福克斯向白宫的靠拢是全方位的，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川普每天早上都会看《福克斯与朋友们》节⽬，他推特的内容常与节⽬内容保持同步。他痛斥别的媒体是“人民公敌”，却经常赞扬福克斯的新闻报道“公正客观”。
2017年，福克斯将曾经的口号“公正和平衡”(Fair and Balanced)，改为“最受关注，最受信任”(Most Watched, Most Trusted)。一年后又换成了“真新闻，真正诚实的观点”(Real News. Real Honest Opinion)，这显然是在呼应川普对新闻媒体“假新闻”、“不诚实”的责难。
福克斯为了迎合川普，小动作也特别多，连他们的美国同行都经常看不过去了。2019年3⽉4日，美国《纽约客》杂志发表了记者简·梅撰写的⻓篇调查报道《福克斯新闻⽩宫的诞⽣》，梳理了福克斯与川普亲密而复杂的关系，描绘出媒体与权力交织的图景：福克斯已经从具备党派倾向性的新闻机构堕落成了宣传机器。
曾在福克斯担任分析师超过10年的拉尔夫·彼得斯在2018年年3⽉宣布离开福克斯新闻，他在声明中谴责了福克斯的堕落:“我认为福克斯不再是保守派声⾳合理且急需的平台，⽽是堕落成了⼀个宣传机器，为⼀个极具破坏性且道德破产的政府服务。”
在这种暧昧关系下，福克斯新闻的观众和川普的粉丝亦是高度重合，对中国的疑虑也相对严重，所以刘欣说自己特别珍视这次与“普通美国人”对话的机会就不难理解了。
一次成功的“对话”
无疑，连线辩论已经是中美新闻史的创举了。按照美国的电视新闻传统，主持人在直播中与一位或多位嘉宾连线，围绕某个争议话题进行辩论是常见形式。但中国电视观众，更习惯于主播与嘉宾一问一答式的互动。通过引入不同意见方在现场进行辩论，不仅可以让问题的复杂性得以彰显，观点全面不至于偏激，更有助于引导观众多角度辩证地思考问题。
那为何“辩论”会成为“采访”？
首先，视频连线的方式本身就意味着这只能是一次粗泛交流。刘欣事后接受采访时说，自己并没有把这场连线当作辩论，她理解的辩论应该有一个中立的主持人和规范的流程。
“我不认为这是一次辩论，我认为这是一次对话和谈心。中美关系出现这样的问题，美国民众有这样的怀疑和质疑，我为什么还要去那里打个胜负，过把嘴瘾呢？”刘欣说，“我想过去告诉他们（美国观众）的是中国人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我们完全可以谈，完全可以好好地来交往。”
或许，将其看作刘欣在翠西的协助下，利用福克斯电视台成功帮中国做了一次外宣也不为过。而且效果比在花重金在《纽约时报》和时代广场上投放广告要好得多。
“只要能够出现欢乐祥和的气氛，我们都赢了。”刘欣说。
中美的“认知逆差”依然在扩大
分析到这里，我们就能明白，所谓“女主播约架”只是媒体博人眼球的片面解读和观众看热闹的自我狂欢而已。我们不能寄望一次辩论能解决什么问题，但至少可以暴露一些问题。
两人的交谈中，多次因为定义不清晰而产生分歧，比如，翠西说中国侵犯了美国的知识产权，那首先要界定什么是知识产权侵犯。再比如，翠西问刘欣中国是不是国家资本主义，国家资本主义本来就是一个丰富的概念，不管刘欣是不愿意回答还是无法回答，她显然无法接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一方面，我们惊异于一些美国主流媒体对于中国的报道和形象塑造依旧脸谱化，另一方面，我们也会为两位主播不能就这些问题进行深入而坦诚的沟通感到遗憾。
其实，贸易战不仅是经济利益上的争夺，更是话语权的争夺，背后则是价值观的冲突与博弈。谁能将自己的价值观更有效、更优雅地传递给对方，谁就更有可能在贸易战中占据先机。
刘欣直播后接受央视新闻专访。来源：央视新闻
尽管我们不愿意看到，但贸易冲突爆发的一年多里，中美之间的信任危机在加剧。我们当然应该为刘欣的风度和素养点赞，但我们没有必要、更不应该因为刘欣的“凯旋”而自鸣得意，中美之间的互信互通依旧不容乐观。
“中美最大的逆差不是贸易逆差，而是认知逆差。”试图弥合这道鸿沟，也正是刘欣的出发点。
她在辩论后当晚与央视新闻频道主持人白岩松的连线时说，自己的出发点不是雄辩，而是感性说理，让美国老百姓知道，“中国国家媒体的记者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和他们一样。”显然，她做到了。刘欣和翠西共同完成的这次隔空对话，为中美在官方谈判之外的领域增进交流、培养信任开了个好头。
这场“辩论”与预期反差太大，可是回头想想，那些如鲠在喉的“疙瘩”，你问或不问，它都在那里。就像翠西抛出的问题的确反映了美国不信任中国的关键理由，我们应当正视这些问题。中美之间能不能更进一层，信任对方，不在于我们说不说，而在于我们做不做：这些问题依然等待我们用行动来沟通。
讨论这场辩论的输赢是没有意义的，就算辩论有输赢，可是贸易战会有输赢吗？16分钟的确涉及诸多话题，双方既没有争执，也没有总结成共识，但至少有一点，双方态度都很明确，就像翠西说的，没人喜欢贸易战。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曹柠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GINNY
南风窗新媒体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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