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Jason是我见过最热爱夜生活的人。他曾经连续一个月晚九朝五泡在夜店里。
他一开始最爱去人民广场那家Babyface,喝酒摇骰子玩到3点便和朋友到旁边的新旺茶餐厅吃公仔面和盐焗鸡,待身上酒气散去,再到不远的上海歌城唱会儿歌,唱到早上7点KTV打烊。
有时唱高兴了,他会和几个剩下的朋友去霍山路吃个大饼油条,然后找家24小时营业的KTV接着唱,唱到下午三点才肯回家睡觉。
每当这时,他坐在出租车里都感觉自己进入了《盗梦空间》里最深层的边缘梦境(Limbo)。
后来Babyface没落,恒隆顶楼的M2成了他新的基地,夜宵也改到了屋企汤馆。
今天他既不在Babyface,也不在M2,而是在衡山路的Phoebe参加小云的酒局。
小云也是他在夜店认识的,以前和他一样能熬,总是陪他奋战到最后一场。
但小云已消失太久了,大家有半年没在夜店看到他,Jason倒没在意,毕竟欢场无真情,无论爱情还是友情。
直到今天下午小云突然微信他,说自己儿子出生了,晚上让他来衡山路的Phoebe一起喝一杯。
Jason到夜店时已经半夜1点了,一眼就看到卡座上被众星捧月般围着的小云。他跑上去拨开人群,拥抱了小云,小云也回了他一个熊抱。
Jason忽然觉得,自己抱的不是一个夜场认识的酒伴,而是一个至交多年的老友。
小云掏出手机,划到自己孩子的照片,一脸陶醉的对Jason讲:
“哈乖(上海话:好乖),不哭不闹!
Jason接过手机,反复端详襁褓中的婴儿,看得出了神,许久他才发现旁边安安静静坐了个女孩,和其他夜场女生不同,她只是得体的翘个腿,桌上其他男生过来搭话她都不冷不热,就算摇筛子被罚酒她也不忘撩起头发慢悠悠喝。
Jason拿着酒杯在她旁边坐下:
“你和小云怎么认识的?
她:“小云是谁?
Jason:“你经常来这里吗?
她:“不,我经常看书。
这种语言风格在上海话里叫“甩榔头”。
她其实是个随和的人,只不过性格喜欢安静,天生对夜场里的男人怀有戒心。
不过几回合下来,她觉得Jason蛮可爱,别的男人被她甩过榔头要么伺机找回来,要么油嘴滑舌的圆过去,只有Jason木木的不知所措。
Jason:“除了看书你还有什么爱好?
她:“炒股票。
Jason以为找到共同话题了,因为他也炒股票:
“你炒股票看公司还是看K线图?
她:“看心情。
看到Jason又被一记榔头甩的不知所措,她终于笑了,边笑边用手拍拍他的大腿。
那晚Jason一直陪在她身边喝酒聊天,厕所都不舍得上了,生怕一起身位子就被别人占去。
喝到天色破晓,他才与小云道了别,拉着那个女孩离开。
坐出租时,半醉的女孩依偎在他怀里,Jason脑中却一直闪烁着小云给他秀孩子照片时幸福的样子。
“哈乖…”
他突然不由自主嘟囔起小云那句话。
和那个女孩在酒店滚完床单后,Jason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和便签,准备给女孩留张字条后悄悄离去。
他早已习惯完事后悄然离去,但每次都会留张字条,他觉得这样会让女孩感觉好一点。
今天写完字条,他却突然舍不得走了,他想起昨晚喝酒时女孩那份气定神闲,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
Jason回头看了眼床上,那个女孩睫毛低垂,白色的被子正随着呼吸平缓的一起一伏,被子下方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她看上去就像一只熟睡的白狐狸。
“哈乖…”
Jason又一次情不自禁的喃喃道。
他把那张写好的纸条团成一团扔进了纸篓,然后蹑手蹑脚爬上床,从背后拥她入眠。
她转身回抱了Jason,把头放进他的怀里。
2
April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她生长的地方有点偏,一直偏到了临港。

如果上海是一个朝东的乳房,临港就是东面那个乳头。
那里的人去趟市中心都要说自己“去上海”。
虽然行政上属于上海,但这里更像一座小镇,除了地理上极东,临港便再没有什么独特之处。直到近些年为了招商引资,区政府把临港的税率下调到了全上海最低,才让这里焕发出一点生机。
April拥有人群中Top1/1000的美貌,这令她不用像很多女孩那样总对外表患得患失,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美女。
除却美貌,April的人生轨迹再无特别之处,高考时家里舍不得她走太远,干脆让她考到了临港大学城。
大学追她的人并不算太多,因为她的安静与美貌令很多男生望而却步。
追求者最多的女生,往往是看上去有点好追的。
毕业后家里安排她进了当地工商局上班,每天和那些千里迢迢跑来避税的企业家打交道。
她大学处过一个男朋友,不到半年就分了,这段初恋令她觉得爱情不过如此,就是找个人陪伴而已。
直到她遇见了Alan。
Alan是北京人,大学考到了同济,毕业后做了建筑师,最近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
他比April大十岁,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他来演乔峰肯定比胡军更合适。
那天来注册公司的人很多,但看到他捏着一摞材料走来,April突然觉得周围所有人都消失了,全世界只剩下她坐在工位上等着他渐渐靠近。
帮他审核材料时,向来办事利索的April变得毛手毛脚,好几次把东西碰掉在地上,每次Alan都笑着帮她捡起来。
最后把材料递还给Alan时,她怔怔的看着他出了神,看的Alan笑着说: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第一次约会,Alan带她去吃了同济食堂,吃完又拉着她去了那间只有同济人才知道的高高自习室,在窗边俯瞰北上海风景。
Alan慢慢回忆起在同济的时光:篮球队、熬夜画图、宝寿司、光头羊肉汤...
大学生活对于刚毕业的April近在眼前,对Alan却已经很遥远了。
April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像一座需要仰望的灯塔,灯塔上长明的灯火又令她暖意十足。
认识很久April才告诉Alan,那天在同济自习室里,每次他一说话,自己就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窗外的风景都成了她端详他的背景。
Alan听了只是笑而不语。
他上海话说得很好,完全听不出是外地人,甚至还帮April校正了口音(临港的上海话与市区略有不同)。
他带April去了茂名路的楼上火锅,外滩边上的Mercato by Jean George's,还有新天地的蟹黄鱼面,但April最爱吃的却是Alan亲手下厨做的饭。
他最擅长意大利面和宫保鸡丁,April问他为什么不做北京菜,他笑着说自己早就四海为家了,从来不去想自己是哪里人,不然上海话也不会讲这么好。
和Alan在一起,April总觉得幸福感在大脑中炸成了一朵朵棉花糖,这辈子只要有Alan,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连生死都不那么重要了。
直到她发现Alan在北京有老婆孩子。
比起老婆,她觉得那个孩子的存在对她来说更是莫大的羞辱。
她拉黑了Alan的一切联系方式,却拉黑不了脑中的记忆,尤其当她还要日复一日去他俩初遇的地方上班。
她得了抑郁症,临港阴沉多雨的天气令她无法自拔,她不顾家里反对,辞掉了工商局的工作。
她从小到大体育都很好,长跑没怎么练过也一路校运会冠军,她想,不如把这个特长捡起来。
她去了上海第一高楼里的那家健身房面试,轻松通过了体测与培训。
她和Alan没来过陆家嘴,因为这里美食少,Alan带她去过浦西很多酒吧,从无数个角度眺望过陆家嘴夜景,唯独不曾真正一起踏足对岸,这是April选择在陆家嘴上班的原因。
没有客户的时候,其他教练一般都歇着聊天,只有她一直在跑步机上跑啊跑,为的就是能跑出Alan的阴影。
和Alan分手后她买了一个盆栽,里面种着仙人球,她悄悄带到健身房,挑了一个阳光最充足的角落放下。
那家健身房在四十多层,采光额外好,落地窗那面背对着陆家嘴另两座高楼,所以一眼望出去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她每天第一个到,对着仙人球发会儿呆就开始跑步,阳光和汗水似乎在渐渐驱散心中的阴霾。
April话很少,平时其他教练和销售聊天她也会听个几句,他们聊的最多的是李总。
李总今年33岁,是这家健身房的店长。
她是湖南人,当年从销售一步步干上来的,April平时在店里很少见到她。
她保养的很好,看上去不过是个25岁的小姐姐,唯有偶尔凌厉的眼神暴露了年龄。
听同事八卦说,李总睡过健身房里好几个小鲜肉,但没有爱上过任何一个,反倒被其中一个男人围追堵截来闹过,那之后她再也没敢在健身房沾花惹草。
也有不少客户追求April,这家健身房年费很贵,会员都是有钱人,而且很注意自己身材,没有那种挺个大肚子的土豪。
April都不为所动。
她觉得自己慢慢走出来了,看这个世界不再蒙着一层阴云,但她还无法开始新的恋情。
April有时觉得,自己就像那颗仙人球,只是为了养育她的人而努力活着。
有天早上她来到健身房,看到李总蹲在她那盆仙人球前端详,回头看见April,她笑着说:
“跟我来~”
然后一手抄起了花盆。
April心里啵啵乱跳,公司虽然没规定不能养植物,但说过不能把宠物带到健身房,她心想:
“盆栽算不算宠物?
李总带她来到自己办公室,把仙人球放到窗边,然后微笑着说:
“这里阳光才最好。
顺着阳光望去,April发现她的花盆旁有颗一模一样的仙人球。
3
我从黄陂南路上了一号线。
当时是四月,我还套着外套,她已穿上连衣裙。
我走过去告诉她我想认识她,她大方的点点头,然后我和她上了同一辆地铁,虽然我原本应该上对面那辆。
她说话有北方口音,但一问也是上海人。
我将信将疑地用上海话问了句:
“听得懂伐?
她笑了:
“个肯定额咯!
她大学考到大连理工,毕业后在那里生活了几年,最近刚回上海。
她手里提了个纯白购物袋,我指了指:
“来新天地shopping?
她摇摇头:
“不,我今天来面试。
我:“你吃过海肠饺子吗?
她顿时两眼放光:“小平岛那家?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在大连出过一个月差。
她:“看来我们都是假上海人。
听到这话,我忽然伤感了。
这时车到站了,一个油腻的大胖子顶着个光头跳上车开始手舞足蹈:
“大家好我是胖老师,欢迎大家关注胖老师贴吧学习英语,oh yeah!
说罢他又用蹩脚的英语复述了一遍。
她觉得很新鲜,掏出手机给胖老师录了一段,我一直笑而不语。
片刻后胖老师流窜到别的车厢,她看我如此平静有点不甘心:
“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我:“你第一次看见他?
她:“对啊,你不是?
我笑了笑,随便找了个座位上的年轻人问道:
“你见过胖老师吗?
年轻人笑了:“四五次了,还去过我学校。
那节车厢里的人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各自与胖老师的故事,她的表情从好奇渐渐转为落寞。
我拍了拍她:“几年前我刚回上海也有过这种经历。
她:“可能我们真的都是假上海人吧…”
我:“你爱吃光明冰砖吗?
她又一次两眼放光:“爱吃!
我:“那你就是个真上海人。
她笑了。
我:“我在英国读大学时,有次去一个叫桑德兰的地方看足球,那片场地就叫光明球场,比赛中场我问隔壁一个当地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她:“为什么?
我:“他告诉我,从前这里很多球迷都是矿工,最渴望光明,恰好这座球场就建在一个矿井口,每次矿工们爬出洞口看到阳光和球场,顿时就觉得回家了,所以干脆起名为光明球场。
她深深地点了下头。
我:“我该下车了。
她一愣:“好…”
我:“留个微信吧。
她笑着点点头。
我掏出手机,却发现没电了,她拿出手机,也没电了。
这时车门快关了,她赶忙从购物袋里掏出笔,在纸袋上写了微信号,然后拽着购物袋一只把手扯下那片纸递给我。
我接过纸,在关门一刹那窜了出来,隔着玻璃和她挥手道别。
她用手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我顺着手扶梯走出了地铁,上到地面的一瞬间阳光照的我要融化了一般。
我掏出那张纸遮住太阳,阳光被那片纸浸出了七彩的光晕。
4
老爹不是我爸爸,而是我表哥的爷爷。
上海普陀地区的孩子都管爷爷叫“老爹”,管奶奶叫“恩奶”。
其实按照规矩,我本应叫他舅公,但小时候跟着表哥叫着叫着便改不了口了。
老爹生在扬州,10岁来到上海,曾经在杜月笙手下打过杂。
小时候每年暑假我都要去表哥家过,那会儿普陀还是乡下,表哥家是一栋两层“别墅”,院里还有口井,夏天热了就从井里打桶水上来浇个透心凉。
有记忆开始,老爹就是个老人,就像记忆中的父母一直是中年人那样。
他有点像《七龙珠》里的龟仙人,但眉目凶悍的多,可能是跟杜月笙混过的缘故。
我一放暑假就爱睡懒觉,每天早上恩奶进来叫我都很客气,只轻轻唤几声,这当然唤不醒熟睡的我,最后都需要老爹进来吼一声:
“起来了!
恩奶话很多,生平一大爱好就是絮絮叨叨挑老爹各种毛病,老爹却寡言少语,实在听烦了就吼一声:
“烦来!
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老爹最爱干的事,就是骑个自行车去买菜,然后再驮着一筐菜回来给一大家人烧饭。
他做饭时喜欢叼着根烟,翻炒颠锅时很有《食神》的感觉。
表哥家离菜市场不远,但要度过一条河,好在河上有一座拱桥。
有天下午阴云密布,一大片蜻蜓突然出现在普陀的天空,遮天蔽日宛如蝗虫。
好多孩子就在那座拱桥上拿着竹竿粘蜻蜓,但老爹依然风雨无阻,悠然骑着脚踏车上了拱桥,任凭熊孩子的竹竿如何挥舞,蜻蜓如何遮天蔽日,他都不为所动。
有时心情好了,他会从菜市场带两袋可可味豆奶,那是表哥和我的最爱。
某次老爹途中弄丢了一袋,我和表哥便为着剩下那袋争了起来,争着争着还动手了,老爹立刻吼停了我们,把豆奶给了我。
我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表哥则哭了起来。
那天晚饭前,我洗完手从厨房出来,看见恩奶抱着表哥轻声喃喃:
“伊难般来额,素伊把伊,吾特老爹更噶灰喜撒宁侬阿晓得。
(他偶尔来我们家,所以才给他,我和老爹更喜欢谁你也知道)
老爹是秃顶,只有稀疏的几点头发散落在脑壳上,有年夏天我沉迷金庸无法自拔,看完书瞧见老爹的脑袋突然给他跪了下来:
“老爹,教我铁砂头吧!
他不肯,我就接着跪,反复重复那句:
“老爹,教我铁砂头吧!
这时表哥从门口进来,我就说:
“哥,老爹不肯教我铁砂头!
表哥一脸严肃的指着我说:
“看你心浮气躁,教给你出去也只会为祸武林!
我9岁那年,普陀拆迁了,老爹那套带院子的别墅拆了,一大家子人住进了两套三居室,逼仄了许多。
那年我们学校组织去上海音乐厅听演出,我在门口看到一个光头的海报,顿时就惊呆了:
这,不是老爹吗!
跑过去近看,我发现他和老爹还是有点不一样,老爹眉目很凶悍,那光头却很儒雅。
那光头叫久石让。
我兴奋的手舞足蹈,想立刻和表哥分享所见,但那时没微信,打个电话都不方便,时间一久再见面也就忘了。
搬到新房子后我去表哥家少了,仅有的几次发现老爹不做饭了,也很少骑车了,只有最爱的香烟依然不离手。
我18岁生日正好在上海,在表哥家过的,老爹没吃蛋糕。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到楼下散步发现老爹也拿着个蒲扇在乘凉,于是我便端了个板凳陪他坐下。
他突然讲:
“现在不停电了,也冷清了。
小时候,夏天的乡下很容易断电,但大家都习以为常,一断电就端着板凳出来纳凉聊天。
他突然问我:
“想好几岁结婚了吗?
我摇摇头。
他语重心长的说:
“男人要早点结婚,过了30还不成家那就麻烦了。
老爹和恩奶有三个孩子,一大家子人肯定令他无比满足。
后来我出国读书,老爹的身体也像所有老人那样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中风了。
那天表哥在外头吃饭,家里人电话让他快回家,他回到一半又接到电话说直接去医院,因为救护车已经来了。
虽然那次抢救了回来,老爹的身体却受到沉重打击,和表哥通电话时他说老爹现在连烟都抽不动了,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在床上躺着。
他之后又发病了好多次,救护车也来了N趟,开始家里人还很焦急,后来也习以为常了,一次表哥还在MSN上跟我开玩笑说,老爹去医院是“进进出出的享受”。
终于有一天,老爹在床上彻底昏迷了,家里每个人都用各自的称呼叫他,却怎么也叫不醒,送到医院没多久便去世了。
医生说,老爹临死前流下了一滴眼泪。
可能因为之前老爹已病了很久,除了恩奶哭的死去活来,家里其他人都没有表现出撕心裂肺的悲伤,表哥没过多久也谈笑如初。
老爹的葬礼我没去,因为我在国外。
他去世一年后有次我在表哥家,发现他玩着玩着电脑突然对着屏幕痴痴的傻笑起来,我问他笑啥,他把屏幕扭了过来。
那是一张久石让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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