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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讲坛开播已经十余年,大半我都认真学习了,收益不浅,然而,爱挑刺的毛病也让我产生了不少感想。
阎崇年
据说阎崇年签名售书时被人打了耳光,是因为不满他过于美化了满清统治者。
马戛尔尼尚且知道中国:“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150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在变成半野蛮人。”仔细研究过清史不难发现,清朝统治骨子里正如乡下人进了城,费尽心思模仿城里人,但其文化总是无法不露出些粗鄙来。
于丹
还有于丹也被嘘了,据说是不满她花拳绣腿的浅薄。这当然有些极端化了,也不雅观。
其实有点问题不算什么,一代宗师欧阳修,当时也是被不甚知名的吴缜写《纠谬》一书,指摘其瑕疵多多。
做学问可贵的就是在发现错误中不断听取不同的声音,从而纠正偏颇而达到完善。听人发表见解也要有一点校雠意识,以便解惑释疑,使自己有所进步。和当翻译一样免不了有误会说者、误导听者的时候,解构一些错误,同时留下一些新的错误也是很正常的。
1
“焚书坑儒”坑的不是儒生?
发现或者存疑,本身就是自己深入学习的契机,比如听到王立群讲“焚书坑儒”坑的不是儒,而是术士。去查一查历史,秦国自秦孝公启用商鞅就开始“燔《诗》、《书》以明法令”了。秦始皇继承这个传统,“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而且派人查问京城咸阳“妖言惑众”的读书人。经过这些读书人的相互举报,坑杀了其中的四百六十余人。
王立群却说“焚书坑儒”,坑杀的诸生并非是儒生,而是术士。
因为司马迁在《史记·儒林列传》里是说:“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班固《汉书·儒林传》也说:“秦始皇兼天下,燔诗书,杀术士。”问题是司马迁又在《秦始皇本纪》中说,坑杀了在咸阳的诸生四百六十余人后,始皇长子扶苏劝谏说:“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明确说了坑杀的是“诵法孔子”之人;班固在《地理志》也说他:“称皇帝,负力怙威,燔书坑儒,自任私智。”还有东汉王充《论衡·语增篇》说:“燔《诗》《书》,起淳于越之谏,坑儒士,起于诸生为妖言,见坑者四百六十七人。
《说文解字》解释说:“儒,柔也,术士之称。”甲骨文中就有“儒人”、“儒师”等字,孔子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就包括了很多术的内容,所以儒士可以称术士,方士也还没有从儒中彻底分离出来。
“焚书坑儒”事件的触发者是方术之士,而受害者却是儒生。光杀在咸阳者是不够的,所以又在骊山山谷中杀了七百多个。找借口对秦始皇说“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的卢生,以及与卢生相与谋划说秦始皇:“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的侯生等方术之士的逃去,又一次使秦始皇大怒。
但刘向的《说苑》说,侯生被抓了回来,居然还很有底气地站在道的层面上对秦始皇慷慨陈词说:“陛下之意,方乘青云飘揺于文章之观,自贤自健,上侮五帝,下凌三王....”历数了秦王之暴必然导致亡国之后,秦始皇听后居然喟然而叹,并且放了这个得罪自己在先,抓回来又批评了自己的侯生!
2
在龙城的到底是李广还是卫青?
听到马骏又说:“如果和龙城挨上边的,还真不是李广,是卫青。”于是会发现《史记》说匈奴:“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到了《汉书》中变成了茏、龙互用。问题是《汉书》说:“而单于庭直代、云中。”位置相对于代郡、云中郡。汉武帝时第一次出击匈奴是:“汉使四将各万骑击胡关市下。将军卫青出上谷,至龙城,得胡首虏七百人。
所谓“汉时关”,汉朝在关塞处设关市。卫青杀敌的龙城,也在上谷附近的关市下。匈奴人居无定所,但也有单于庭(较长期驻扎之所);清人胡林翼说卫青所至之龙城:“在今察哈尔左翼旗界,非慕容氏之龙城也。
慕容氏之龙城是前燕慕容鱿以“柳城之北,龙山之南福地”所筑之城,匈奴人的龙城是不用筑城的。《汉书》把司马迁的茏城写成了笼城,《后汉书》干脆写成了龙城。
李广曾任边塞处多个郡的太守,他也许没有直接打到过匈奴的龙城,但说他与曾经的龙城挨不上边,就说不过去了。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匈奴俗,岁有三龙祠,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按照北魏崔浩的说法是:“西方胡皆事龙神,故名大会处为龙城”;班固的《封燕然山铭》说:“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后世便将龙城、龙庭、龙祠混为一谈。
匈奴祭祀先人,大概在龙城附近的墓地举行。汉昭帝时,徒居上谷至辽东塞外的乌桓,“发匈奴单于家墓,以报冒顿之怨。”那里是匈奴冒顿单于“尽取蒙恬所夺匈奴地,而王庭列置于幕南”的地方。各部落有王庭,单于的庭则为龙城,龙庭自然在龙城内,也是可以想象的,但匈奴人自己未必称单于庭为龙庭。
匈奴单于在元朔六年(公元前177)接受了赵信“益北绝幕”、“无近塞”的建议,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始元二年(公元前85)左贤王、右谷益王“不复肯会龙城”;神爵二年(公元前60),右贤王“会龙城而去”,这时龙城迁到了漠北。后汉窦宪、耿夔等人“蹑北追奔三千余里,遂破龙祠,焚罽幕,坑十角,梏阏氏,铭功封石,倡呼而还。”
3
伏波将军马援真的“老不知止”?
姜鹏又说伏波将军马援有“老不知止”的缺点,还拿孔子说的老年“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来说事。于是干脆去了一次纪念伏波将军马援的新息侯祠。见到耸立在沅江壶头山前清浪滩北岸之崖上,至今仍然不失其壮观。近前,则见有一副对联写道:“几根穷骨头撑持宇宙,一副铁肝胆照耀今古。”不禁令人肃然。
郦道元的《水经注》说与海中仙山方壶山相似的壶头山:“径曲多险,其中纡折千滩。(马)援就壶头,希效早成,道遇瘴毒,终没于此。忠公获谤,信可悲矣!
马援
当年武威军刘尚来此平乱,结果却是全军覆没,一点武威都没有。这才有62岁的马援主动请缨,光武帝刘秀选中他重新领军前来,也有他的考量,因为此时已经是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新一代军事人才还需要历练。《后汉书》说马援:“戒人之祸,智矣,而不能自勉于谗陷,岂功名之际,理固然乎?”结论是:“利不在身,以之谋事则智,虑不私己,以之断义必厉。”
这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马援曾告诫侄子要学龙伯高的“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不要学杜季良的“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虽然两人都是自己敬重之人,但不够稳重的年轻人学龙伯高,则“刻鹄不成尚类鹜”;学杜季良则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狗”。
杜季良豪侠好义,必然要得罪人,于是他的的仇人就上书告杜季良行为浮薄,特意用马援私信中的这段内容作为依据,说:“伏波将军万里还书,以诫兄子”,还说:“梁松、窦固与之交结,将善其轻伪,败乱诸夏。”
结果光武帝刘秀惩罚了杜季良的同时,训斥了梁松、窦固,这也使马援又一次受到了梁松等人的忌恨。
君子受到小人陷害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因此就像那些专门教人圆滑处世的“心灵鸡汤”那样说他不智,岂不是让人连私下里都不能议论!那样人活着还有多少意义?功名一世,因是皇亲国戚而不入云台二十八功臣之列的马援,仍然要不计个人得失,尽自己的责任,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地干实事的奉献精神,不正是他的伟大之处吗?
马援不负众望,军队到临乡就迎头击败了乱军。而消灭逃入深山的残敌,面临两条路,要么走劳民伤财的远道,要么走近而险的壶头山路线。不用说,马援选择了后者。
结果在清浪滩前因为瘟疫而受阻,于是原来主张走远道的将军耿舒,写信让哥哥耿弇,向光武帝刘秀说马援之前“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从而贻误战机。
于是刘秀派女婿梁松去问罪,梁松又趁机陷害马援,剥夺了马援新息侯的爵位。问题是走壶头山的进军路线,最后是报告后由刘秀决定的,而且要不是遇到瘟疫,马援也未必不能在水险船不得上的情况下拿下对岸的乱军。耿舒主张的走远路,也未必在瘟疫面前不得不停止进军。可惜最后马援病重不治,死在了军中,实现了“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藏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的豪言壮语。
马援一生慷慨有大志,都做到了实干家“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的奋不顾身。面对财产,他的态度是:“凡殖财产,贵在能赈施也,否则守财虏耳。”他散尽家财,得到军功赏赐,也要与手下将士分享。面对功名利禄,他曾对梁松、窦固说:“凡人富贵,当可使复贱也”,哪能向你们那样“欲不可复贱,居高坚自持”?哪怕梁松是皇帝的女婿,“朝廷公卿以下莫不惮之”,他也要保持作为长辈的矜持。更可贵的是他年过六旬,还不顾因皇亲国戚而没入东汉开国云台二十八功臣之列的安富尊。就像屈原不会离开楚国一样,他要对国家奉献自己所有的爱心。
马援被陷害后,其他功臣马武、候昱等人也落井下石。弄得马援妻子不知道丈夫犯了什么大罪,但当她知道是一车薏苡种子被说成是明珠文犀而作怪后,上书诉冤,以致“前后六七上,辞甚哀切”,才仅仅得到一个“然后得葬”的结果。
而廉能之士,往往让一些人难堪,“尊者”们也要想尽办法为远去的尊者讳,所以凡是都不能人云亦云。王阳明诗曰:“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干戈定四夷。”廊庙不喜欢太能干,太一心为国者,但并妨碍“我心光明”。
壶头山前的清浪滩,历来是沅江上最长最大的险滩,往时头顶上还有鸦阵盘旋,行船到此,船家都要向空中抛食,以求保佑,也寄托了对马援遭遇不平的同情。现在四十里雪浪的激流险滩已被疏浚为通途,“壶头夜月”也成“沅陵八景”之一。
而岸边马援士卒开凿的避暑瘴的石室还在,想象当年马援在此病重,常常在“贼每升险鼓噪”的时候“曳足以观之,左右哀其壮意,莫不位置流涕”的情景。令游人至此,仍然忍不住要唏嘘不已。人们吟咏马援在临终之际留下的《武溪深》的绝唱:“滔滔武溪深复深,鸟飞不能度,兽游不能临,嗟哉!武溪多毒淫!”但即便如此,马援的内心仍然是无怨无悔的。就像明知道自己家里有许多不如人意处,但他仍然要为这个家奉献一切一样。
4
“铸就而今相思错”的错到底是什么意思?
文字上的小纰漏,如赵晓岚讲辛弃疾词:“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以“错”为措置的。我觉得应该是锉刀的意思。
南北朝时宋人刘敬叔著的《异苑》中提及一个故事:“晋中朝有人蓄铜洗澡盘,晨夕恒鸣如人叩。乃问张华。华曰:‘此盘与洛钟宫商相应,宫中朝暮撞钟,故声相应耳。可错令轻,则韵乖,鸣自止也。’如其言,后不复鸣。”
《唐语林》也记载有类似的事:“洛阳有僧,房中磬子夜辄自鸣,僧以为怪,惧而成疾。求术士百方禁之,终不能已。曹绍夔素与僧善,适来问疾,僧具以告。俄倾,轻击斋钟,磬复作声,绍夔笑曰:‘明日盛设馔,余当为除之。’僧虽不信其言,冀其或效,乃力置馔以待。绍夔食讫,出怀中错,鑢磬数处而去,其声遂绝。僧苦问其所以,绍夔曰:‘此磬与钟律合,故击彼应此。’僧大喜,其疾便愈。”
这两个故事中的“错”,一个当动词用;一个当名词用,都是锉的意思。
而“铁错”之意,则应该是引用了唐朝罗绍威的典故,《资治通鉴·唐昭宣帝天佑三年》记载:魏博的罗绍威联合朱全忠击败田承嗣后,朱全忠留魏半岁,在此期间罗绍威“杀牛羊豕近七十万,资粮称是,所贿遗又近百万,比去,蓄积为之一空。绍威虽去其逼,而魏兵自是衰弱。绍威悔之,谓人曰:‘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胡三省的注是:“错,鑢也,铸为之;又释为误”;《广雅》的解释是:“错,磨也”。《席上腐谈》也说:“张衡《四愁诗》云:‘美人赠我金错刀’。古之错即今之磋也。磋,北人读错,作去声,南人读错,作入声,其实一也。”所以意谓像用六州四十三县的铁,铸就的一把大锉刀一样,销磨尽了自己的积蓄,这就是所谓“铸成大错”。以后文天祥的《铁错》诗:“武夫伤铁错,达士笑金昏。”也是用了这个典故。
辛弃疾
辛弃疾的词用对佳人的思念,来比喻自己和陈亮的友谊,“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在天寒水深冰合的恶劣天气里,离别的友人已经追不上了,自己已无法渡江。道路险阻,车轮就像长了角似的转动不了,这本来是陆龟蒙《古意》“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的诗句,辛弃疾在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
唐圭璋等《唐宋词选注》指出:“这是写别后的景况,又是对眼前局势的影射。”“销骨”,用的是孟郊《答韩愈李观因献张徐州》“富别愁在颜,贫别愁销骨”诗意,极言离愁的销魂蚀骨。而这个“相思错”,比罗绍威的“销金错”还要大得多,而它粗暴地锉削着的不仅是对朋友思念的那一份深广而彻骨的伤痛处,更重要的是面对国家的危亡形势,自己和陈亮一类“到死心如铁”的人物,在南宋朝廷里的不幸遭遇中,感受到的那一份难以实现报国之志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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