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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的夏末，“国际骗子”米卢离开了中国。走的时候，默然神伤。身边充斥着对他的批评：
训练太业余，
选人用人有问题，
只讲态度不讲能力，
没有提高中国的足球水平，
一心只想捞钱，大接广告。
……
谁能想到，米卢刚刚刷新了世界杯的记录，连续五届率领四个不同国家的队伍打进世界杯。
其中，包括圆了四十四年世界杯梦的中国。
2000年2月，米卢正式成为中国国家队教练。他不是中国第一位洋教练。第一位叫施拉普纳。
1992年，施拉普纳顶着“德国年度十佳教练”的光环来到中国。
春晚，中国人亲切的叫他施大爷，让他着实感受了一下中国人的好客和热情。
施大爷并没有理解中国人的好客也是有前提的。
1993年，国足输给也门和伊拉克，出线无望。施大爷留下名言「不懂射门？往对方球门里踢！」后，就再也不是中国人的大爷。

第二位洋教练叫霍顿。这位来自英伦的教练将正规的体系带到了中国。
亚运会季军，东亚四强击败日本，一时风头无两。霍顿于是成了霍师傅。
万不该的是，能者多劳的跑去带国奥。偏偏那届国奥不给力，见谁输谁，最终无缘悉尼奥运会。原本要带着国足冲世界杯的霍师傅提前下岗。
我们中国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成绩。一万年太久，我们只争朝夕。
霍师傅擦别的枪走了火，米卢走马上任。
来中国之前，米卢就已经是一个传奇了。
出生于塞尔维亚的米卢，其父亲死于纳粹，母亲早亡。六十年代开始以踢球为生，辗转四个国家，换过七个俱乐部，堪称球坛浪子。
退役后担任教练，依然全世界游荡。
1986年率墨西哥打进八强，1990年率哥斯达黎加打进16强，1994年率美国打进16强。1998年率尼日利亚队打入了16强。连续四届率不同国家队打进十六强，绝对的足坛奇迹。
更何况，带的都不是强队。这对中国队来说，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米卢来了。
国人翻看他的简历，很快得出第一印象：「这是一个幸运的教练。」
他没带过巴西队德国队英国队，自然不算超级教练，而把弱旅带到世界杯，这多半是运气嘛。
好在，我们中国队好像也只需要一点运气。那时我们还有些东风压倒西风的残余。进不去世界杯，就是差点运气。
89年的预选赛，中国迎战卡塔尔，比赛结束前领先一球。离世界杯只差三分钟，可就是最后三分钟被对方连进二球，最终无缘世界杯。
97年，国家队兵强马壮，世界杯热身连切尔西都赢了，最后差了一点运气。
米卢显然是一个幸运的教练，那就他了！没有人在乎米卢到底懂不懂技术。连球员都说：“不管米卢适不适合中国队，我们都只能在他的带领下冲击世界杯，希望他的神奇和经验能为我们带来好运。”
神奇排在经验前面，中国队需要的不是一位教练，而是一位可以烧香祈祷的洋神。
神虽然很威风，但不好当，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被当成神棍。
中国人打量着一头乱发的米卢。心里嘀咕着这位到底是神还是神棍。渐渐地，有些奈不住了，因为怎么看都不像神。
平时不穿西装，不打领带，不带队员练体能，而玩起了什么网式足球。跟球员打保龄球看电影还有游泳。每到集训地，这个斯拉夫人拿着摄影机到处拍，他到底是教练还是来旅游的?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中国人讲究第一印象，一旦第一印象不好，我们看人的目光就挑剔了起来。
「这不会是来中国骗钱的吧？」得知工资达数十万美刀时，这个疑惑更强了。毕竟我们那时候刚富起来，特别担心有人盯着我们刚存下的家当。
今天，我们给里皮一年半1.7亿，也没人心疼钱。
米卢到底是不是来骗钱的？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是驴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2001年世预赛首战，国足对阵马尔代夫，比赛结果10比1，算是横扫中的横扫。但赛后，大家没有看到10，只看到了1。
“国足怎么能让对方进球？这说明后防线有问题啊。我们要赢，也要赢得有内容！理想的比分应该是18比0。”
这大概把国足当成了国乒队，可就是大魔王张怡宁也不会这样赢人家啊。
第一次有人喊出了米卢是骗子。
之后客场险胜1：0险胜马尔代夫，米卢被喷成了驴。再接下来对阵印尼队，竟然被对方先进一球，0比1落后！
完了，这米卢绝对是国际骗子。
尽管下半场中国队连进五球，但媒体的注意力似乎依然在先丢的那个球上。「这样的防守，能帮助中国队赢得十强赛吗？」
海外热身赛。
5月，对手柬埔寨，中国队3比1胜。场面不太好看，应该是3比0或者是4比0嘛。中国的球迷第一次齐声喊出：米卢，下课！
不懂中文的米卢喜气洋洋，赛后找了翻译，有点沮丧：“我以为球迷喊的是：米卢，加油。”
8月，对手朝鲜青年队，中国队竟然点球输了。比赛结束之后的一个小时，球迷往场内扔杂物，喊着下课声并将体育场围了起来，要求米卢给个说法。
上海的媒体写道：【一向对球迷要求颇高的米卢这回有了自知之明，他在赛后说：我尊重球迷。】
大佬郝海东表了态：【米卢在训练态度和科学性上存在问题，中国队整体实力不进反退，冲击韩日世界杯的前程堪忧。】
足协甚至放出口风，四场比赛没结束，不会让他下课。
不学无术的游医，骗钱的江湖郎中，水货……，等等名词压到了米卢的头上。
好在，十强赛开始了。那应该是中国足球百年的高光时刻。
因为热身赛输掉了裤子，全国一片悲观，亚洲诸强也把中国队当成了送分童子。
刚刚4比1赢下乌兹别克斯坦的阿联酋来到了沈阳，准备再搞个4比1，没想到直接被打了一个3比零。
接下来的赛程，中国国足仿佛一下开了窍，怎么打怎么有，落后不慌张，领先不收缩，临终不脚软。
2比0胜阿曼，1比1平卡塔尔，2比0胜乌兹别克斯坦，1比0胜阿联酋，1比0胜阿曼。
这场比赛结束后，中国提前两轮出线，这在米卢的执教生涯中，也是最快出线记录。
从八月到十月，两个月的赛程，中国六胜一平一负，让无数的中国球迷度过了人生中最神奇的两个月。
可就是这样，对米卢的质疑从来没有停止，尤其是客场对卡塔尔一战。因为变阵，因为落后一球，米卢受到了解说黄健翔整场的遥控指挥，不停建议马上换人，尽管对方听不见。
不管怎么样，中国队出线了！但同时，一个声音悄悄的出现了。
「米卢并没有什么神奇，能够出线，完全是运气好，比如我们避开了伊朗沙特，比如日韩主场。」
直到今天，这种言论依然占了半数。
当然，抽签确实不错，但没有人能靠抽签打进世界杯。我们还要面对卡塔尔、乌兹别克斯坦等强队。在历史上，频频阻止我们不能进世界杯的，不是日本韩国，沙特伊朗，恰恰就是这些亚洲二流球队。
97年，要是也能跟卡塔尔打成了一胜一平，早就出线了。

89年的黑色三分钟，被逆转痛失出线机会的对手也是卡塔尔……
可不管，我们就是靠运气。
连球员都说，“进世界杯不是靠米卢，以我们的实力，以我们的抽签，随便来一个都能进。”
有一本书叫：《这个世界承认每一份努力》，但总有人要否认别人的努力，而最佳的说词就是：你不过是运气而已。
这个世界承认每一份努力，在宣称运气的同时，大家伙儿开始指望祖坟冒青烟了。
春晚上，郭冬临打着快板：【甭管巴西、土耳其还有哥斯达黎加，场场踢他们3-0，大伙说好吗？】下面叫成一片：好！
小品，大家看着乐，但心中还是有想法的，踢巴西3比0大家不信，踢土耳其3比0有点难，但踢个3比3，0比0总有希望的吧，而哥斯达黎加，必须3比0！
路线出来了，一胜一平晋级十六强。一片光明之中，米卢的声音被压了下去，谁也没有听到，听到了也没当回事。米卢说：享受足球吧。
大家最关心的是，米卢又代言了广告，又赚了数百万。后来出了通知，世界杯一打完，就停掉所有米卢的广告。
大哥，人家还是教练啊，还要带队去日韩啊，你就准备拆桥了？
到了赛场，还沉醉在十强赛回忆中的国足被打了一闷棍。0比2输哥斯达黎加，0比4输巴西。一看不对劲，出线的言论不敢说了，只提燕过留痕，进一球，进一球就好！
0比3输土耳其。
骗子!水货！垃圾！据说王小目标就这样认为。客气一点的会说：【他并没把中国队提高一个新水平，没发生质的变化……】
他们忘了，一个国家队的足球水平，不是由国家队教练决定的。一个国家的足球水平是由上千个基层足球教练决定的，是由上万个小学校长和体育老师决定的。
国家队的教练只能尽力展示这个国家的足球最高水平，尽量触摸这个国家的足球天花板，而不是将这个天花板顶高。
大家不管，甚至也不愿意深究那一次世界杯之旅。其实中国队打得并不难看。他们敢打敢拼，毫不示弱。
况且，中国队碰上的是十八层地狱小组。
巴西，史上最强的一支，土耳其，史上最强的一支，哥斯达黎加也是十足十的劲旅。中国队虽然一场不胜，一球不进，但并不是没有任何机会，反而不乏亮点。
没有人关注这些 ，我们只看数据，零蛋回国，米卢滚蛋！
米卢的中国之旅只有划上句号了，在美国、墨西哥、哥斯达黎加、尼日利亚，米卢都是带着荣耀离开的。
只有在中国，他走得有些灰溜溜，好像是一个败者。
「离开米卢，国足会更好。这一次没进球，下一次再进，毕竟我们已经打破了魔咒，以后会是世界杯的常客！」几乎所有的球迷都这样想。
可没想到，仅仅四年就露了怯，2004年，中国队连预选赛都没有杀出。
没关系，还有四年。哦，又没进？没关系，还有四年……
我们在一个又一个四年中消磨着热情，直到我们再也不记得国足有那些面孔。直到我们连越南泰国这些也能输了。谁现在还提18比0这样的梦想？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是运气不好吧。就像我们当年，把米卢的成功归于运气，却不知道他在背后的付出。
用网式足球拉近队友的关系，摆平范志毅跟郝海东，第一次把大连跟上海两大派拧到了一起，用杨晨跟郝海东两大主力吸引防守，然后招来身体条件一般但意识好的祁宏埋伏在后，打造出了一位影子杀手。
跟朝鲜青年队比赛，门将江津丢了点球。足协领导当着朝鲜队训斥：“你这守门员是怎么当的，一个点球都扑不出来！”米卢搂住江津，只说了一句：“我信任你，十强赛你还是主力。”
这是一个人精啊。
施大爷，霍师傅，包括里皮这么大牌的教练都教不好中国队，不是水平比米卢低，而是他们不了解中国。只有米卢是了解中国的。
他说：“当我在一个国家执教的时候，我感觉我几乎成为了那个国家的公民一样。我会去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国家的百姓，去观察什么能够感动他们，然后我试图去回应这些让他们感动的事物。足球不只是一个22个人追着一个球跑的运动，在国际舞台上更是如此。这是包含着梦想、骄傲和许许多多不同但是重要的因素的运动。”
没有这种功课，米卢想在中国取得成功？想都不要想！
正是因为这些，他对孙继海郝海东这些大牌，才能一口棒子一口玉米，他才能应付媒体的口诛笔伐，才能摆平方方面面的关系。
最为遗憾的是，他留给中国足球的两样东西，没有人去关注。
中国人是一个善于总结教训，不善于归纳经验的民族。胜利了，是运气好，输了，那肯定是问题多。于是，没有人去总结那一届的成功经验，没有人关注米卢的国足遗产：态度决定一切，以及快乐足球。
态度决定一切，曾经被说成是心灵鸡汤，但事实证明，十八年来，中国足球唯一缺的就是态度两个字。
快乐足球，中国足球在这十八年里失去的不就是快乐吗，尽管那些球员的身价越来越高，可他们有真正享受过来自足球的纯粹快乐吗？
唯一庆幸的是，米卢给中国球迷的快乐，大家收到了。大家度过了那梦幻般的十强赛之旅。那一个个进球的热情之火，仿佛今天还流淌在球迷的血液当中。
我们曾经有过那样美妙的时刻，我们当时只知它的热情，却不知它的美妙能以记忆的形式留存在我们心中。就算世界杯一球未进，但依然是我们的流金岁月，那是梦圆的时刻。
那是一个高三老师都允许大家看球的夏天，那是一个打开收音机能听完比赛的夏天，那是陌生人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却不违和的夏天，那是最严苛的老板也不查考勤的夏天，那是一个翻墙出去看球赛，被发现了也不会被开除的夏天，那是一个没人说你是伪球迷，连女生都能说出首发名单的夏天。
中国第一代女球迷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尽管不知道现在还剩多少。那是世界球迷数达到历史最顶峰的夏天。那是中国足球最好的时代，那是中国足球最巅峰的时刻。
我们哭过，笑过，吼过，骂过，醉过，这就够了，这就是快乐足球。
而对于米卢，那些年的苛刻，那些年的欢乐，我们欠他一声谢谢跟对不起。
作者：蒋柳
来源：历史脑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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