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

西方的艺术重地在欧洲,至少印象派之前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在艺术史上最著名的反叛期,也就是印象派横空出世却被欧洲人嗤之以鼻的时候,现代艺术的重心就渐渐挪到了美国。
尽管如此,论文艺复兴时期及以前的艺术分量,美国远远及不上欧洲,但即使在美国那零星散落的作品中,也不乏值得细品的杰作,比如委拉士开兹的《奥利瓦雷斯公爵肖像》。
值得一提的是,这只是大都会收藏的一幅草稿,却比欧洲的正稿更耐人寻味
看完这期你会明白,所有的艺术都是苦修,而天才的苦工要看草稿。
草 稿 与 正 稿
局部第二季 | 第十四集
讲述 | 陈丹青
鲁本斯、伦勃朗、委拉士开兹并称十七世纪巴洛克绘画三杰,以我偏爱,还得加上哈尔斯这几位的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都有,一人讲一集,可以凑四集,我为什么不讲呢?
没去欧洲之前,这里是我的大学,是我的乐园、天堂,后来一趟趟去欧洲(巡视),虽然到现在还没看全,纽约收藏可就比下去了。
欧洲的家底实在是富厚,美国人你有钱,你买吧,重头戏都还在老家。
1
纽约的收藏就是零头
十九世纪末端啊,法国人还瞧不起“印象派”,也瞧不起没文化的美国人,所以“印象派”和“现代主义”早期的许多精品全都流出去了,一不留神,美国人连连得手。
你比方费城吧,塞尚晚年的重头、雷诺阿晚年的重头,就在费城美术馆,和在郊外一个叫巴恩斯艺术博物馆——一位医生自己的收藏,在一个小豪宅里面。
杜尚一辈子重要的作品,连早期他画的画,差不多也都在费城。所以你欧洲人要看,对不起,自己飞过来看。
巴洛克大师呢,如果要看伦勃朗,你去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看他的系列重头;
你去俄罗斯埃尔米塔什(冬宫)博物馆看他的庞大收藏系列;
或者去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看他的几幅最精美、最重要的自画像,纽约的收藏就是零头了。
委拉士开兹所有大件的代表作几乎全都在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还有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有他(画的)小公主嫁过去以后作为陪嫁的宫娥系列,你看过以后啊,纽约的收藏也就是零头。
阿姆斯特丹半小时车程出去,有个小城叫哈勒姆,是哈尔斯晚年穷愁潦倒死在那里的地方,后来变成他的个人博物馆。
里头有六件他最重要的大画,全是警官的群像,你要是看过以后,再看别的国家收藏的哈尔斯,就嫌不过瘾了。
所以我想来想去啊,不讲也罢,真要把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这些零头加起来,也够吓人的,根本讲不过来。
可是呢,我们来一趟纽约不容易,昨天晚上在空荡荡的馆里转了又转,很为难,满墙都是画,结果在委拉士开兹的馆里看了一眼这幅《奥利瓦雷斯公爵肖像》,还是决定讲这幅,因为是这个馆委拉士开兹的收藏我以为最耐看的一幅,找个点,也许有话可以说。
2
这只是委拉士开兹的草图
大抵是比较重要的作品,都会有个草图,尤其是古代。中国呢,叫做粉本,有简单的,有精细的。
西洋人草图分两种,一种呢,就所谓素描草图,也是有精粗;
油画草图有些会详细到就像一件成品,等到草稿出来后,根据画家的意愿,有的是非常严格地挪到正稿上去,还有一种呢,就是做些改动,然后变成正稿。
委拉士开兹一辈子给养在宫廷,皇帝、皇后、王子、公主一个挨一个画,全欧洲帝王的肖像,他是画得最好,有些皇帝和公主的肖像一再地画。
满朝的文武重臣也不能怠慢,我看这幅画里的这个哥们儿,估计是西班牙军区司令那个级别,昂然回头,不可一世。
远处呢,浓烟消散,想必是打了什么胜仗,从说明牌上看是为了纪念当时的一场战役画的。
我格外喜欢这幅骑马像,又隆重,又潇洒,许多局部耐看极了,只有委拉士开兹才会有这样挥洒的笔法。
他重重铺衍,刻画了坚实的形体和空间之后,就在各个部位,譬如盔甲的闪光,皮靴的皱隙,飘动的饰带,用笔轻轻扫动、点缀、提亮,画出最传神的细节,看上去就像轻快的呼吸。
十八九世纪啊,许多画家学这一套,最有才的,以我所见是美国画家萨金特
他是个能品大师,他的扫动提点 ,还是太帅、太露,及不上委拉士开兹的高贵、稳重,又克制,他潇洒起来,不动声色。
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幅这么完整的画,其实是委拉士开兹的一幅草稿,这幅画不算他大尺寸(作品),那么正稿在哪儿呢?正稿挂在马德里,有多大呢?
2001年,我去了马德里看到原作,把我吓坏了,那是真人真马大小,连镜框加起来,整幅画三米多高。
但是我看了有点失望,看了一会就走了。理由很简单,就是正稿是要献给皇上,献给将军看的,必然画得非常郑重,所以草稿上最精彩的很多细部,那种松爽的细部,几乎都没有了。
3
草稿之美
我年轻时什么都不懂,又没开过眼,以为大师的画都是好的,文革后有本书翻译进来,叫做《西欧近代画家》,是意大利美术史家文杜里写的,从戈雅一直谈到梵高,其中有个观点被我注意了。
他举好多例证,说大师的正稿不如草稿好看,譬如康斯坦布尔有一幅带水车的风景,正稿不如草稿;柯罗画的《南尼大桥》写生,生气勃勃,可是正稿生气就没了。

柯罗,南尼大桥(正稿)
我一时有悟,因为我和不少同行也有同样的困扰和沮丧,草稿画得蛮好的,一上大布一本正经地画,生气全无。
你一开始画一幅画,是在那幅空白的布上寻找那张画,你的目光是新鲜的、机警的、锐利的,到了复制,就算再怎么全神贯注,那幅画已经在那儿了,一路这么画下来,其实是核对和加工的过程,全画的生气,画着画着,不知不觉就画没了。
后来康斯坦布尔的回顾展来到纽约,我还记得这个事儿,特意比较正稿和草稿的区别,文杜里说得没错,果然是这样。
《南尼大桥》的草稿,非常小的写生,处处有神,后来变成订件的正稿就显得乏味了。
柯罗,南尼大桥(草稿)
前面说到提香(《局部》第二季第五集),说一个画家复制自己的画,通常不如头一次画的,就是这个意思。委拉士开兹的《奥利瓦雷斯公爵肖像》是眼前又一个例证,但我们不能因此说所有正稿都不如草稿。
鸿篇巨制是要调动艺术家全部的意志和才华,就跟搏斗一样,你不能想象伦勃朗的《夜巡》,委拉士凯兹的巨幅《布列达的投降》,还有库尔贝那幅巨大的《画室》和《奥南的葬礼》,说是正稿居然不如草稿 ,不会的。
此外,草稿和正稿的定义,随着时代在变化,到了现代绘画,草稿已经不再追求完成度,经常很简率。
梵高在写生前后,经常会给弟弟的信中随手勾很多小草图,现在看都非常好,大家不会认为那是草稿正稿之间的差异。
毕加索为了画他的《亚维农少女》,不晓得画了多少草稿,专门有一本画册,我觉得都可以办个展览。
草稿之美,中国人最懂。《局部》已经提到过东晋陆机的《平复帖》,王羲之的《十七帖》,唐人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都是书法史上无可超越的极品,其实都是涂涂改改的草稿,至于文人画,就无所谓正稿草稿,意思到了,就停手不画了。
4
绘画是艺术中的幸运儿
各门类艺术都有草稿,你比方文学手稿不断涂改,日后就是珍贵的藏品,电脑写作从此消灭了草稿,除非你留着存盘,可将来给谁看呢?
音乐演出以前,一遍又一遍练,等于是不断打草稿。我喜欢看音乐的排练,指挥忽然叫停,在某一句上,你从旁听啊,能够窥见演奏的堂奥。正式演出,一遍过,不容差错。
所有作品都呈现一次性,绘画很幸运,纸张、画布,又是物质,又是证据,留得下来,日后,多少年以后再看,可以有新的眼光和判断。
鲁宾斯坦演奏过无数次萧邦,都是一次过,他自己心里清楚,哪一回若有神助,不可能再现了,哪一回呢,各有瑕疵,也不可能再收回了。
演戏更是如此,电影可以一条一条重拍。
上台演话剧、京戏,那是玩儿真的,平时咬牙苦练,一上台 一次过,哪有什么正稿草稿,台词念错了,动作闪失了,你不能停下来,抱拳对台底下说,对不起,让我重来。
大演员于是之曾经谈到他演《茶馆》小老板的一个经历,到了第三幕有个片刻,是挺悲酸的,导演就要求稍微有点哽咽,闪那么几滴泪。
那会儿《茶馆》每天都要上演,一演就好几个月,天天都要这么着,你怎么办,你猜于是之怎么说?
他说,每天晚上上台以前,心里就嘀咕,往坏了演吧、往坏了演。
大演员说的都是大实话,艺术的得失,有时候就赌在这句话上,往好了画呀、往好了画呀,可别画砸了,结果呢,果然画砸了,你索性豁出去,画坏了拉倒,结果没事,反倒好了。
西洋画可以修改,水墨画下笔无悔,就跟上台演戏一样,所以于是之后一句话说得好,他说,每当第三幕,演到那节骨眼,他颤巍巍地果然弄出几滴眼泪来,就心里默念:总算没演砸、总算没演砸。
前一句话,是于是之的经验和智慧,后一句话,就是他暗暗得意,享受自己了。
5
天才的苦工要看草稿
诸位要注意,所有好作品,都是艺术家的享受记录,每幅好画凝固了画家的享受、愉悦、得意洋洋。
当然,所有艺术都是苦修。
你真以为于是之在那儿破罐子破摔,往坏了演?平时不晓得多少苦功。
天才的苦功要看草稿,这幅浑厚潇洒的《奥利瓦雷斯公爵肖像》草稿就是下苦功,可是画着画着,委拉士开兹享受起来,得意了,所以正稿可能就跟他过不去,不再给他得意的机会了。
当然 《奥利瓦雷斯公爵肖像》正稿并没有画砸,只是不如它的草稿那么松爽罢了。
关于这幅《奥利瓦雷斯公爵肖像》,我只有一个地方想不明白,这个不明白是所有画家工作上的一个困难。
这幅画一定会有匹宫中的良马打扮好了,牵出来,给委拉士开兹做模特,可是我就不明白,马夫怎么能让这个畜生不断不断地在那儿腰身打挺,前腿竖起来,给画家画?
就算它打挺一百次,每一次也只是一个瞬间,然后脚又着地了,然后再起来一回。
可是这幅画画得这么详细,这么深入,我就想不明白委拉士开兹很稳重、很潇洒地拿着笔,他怎么观察,怎么画?而且画得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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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集:绘画与时间
2018年7月16日,周一0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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