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
《局部》第二季的前11集仍以西方艺术为多,但论山水画,中国迈的步子快了足有几百年。
当南宋一个年轻人画出山水巅峰之作《千里江山图》时,西方还没完全从中世纪的蒙昧中苏醒过来。
到了十三世纪前后,按陈丹青的话说,“那会文艺复兴刚开场,等于天还没亮透,可是你看咱们的元四家……这都已经在画面上做减法了。”
但说起五世纪到十三世纪那些画山水的古人,绕不开的是另一个明代古人,董其昌。
请听陈丹青谈董其昌和他惦记的中国山水画。
所 恨 古 人 不 见 我
局部第二季 | 第十二集
讲述 | 陈丹青
1.
古人对古人的惦记
唐朝书法家张融说过一句名言:“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
他所谓“古人”啊,当然就是唐人眼里的魏晋大书法家,比方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王”,意思是说,你们别说我手上没有“二王”笔法, “二王”也没见到我的笔法。
这句话很狂吗?我觉得非常可爱,而且意思很深,好几层,要是交给法国的结构主义哲学家去发挥,差不多可以写一本书,只可惜张融相传没有书法留下来,我们还得加一句, “所恨今人不见他”。
开口闭口“古人、古人”,可能是中国人最甚。说话是要讲修辞的,一句“所恨古人不见我”,其实多么在乎,多么惦记,简直爱恨交加。
画家里头呢,全心全意追究古人,仿效古人,变古人为自己,又变自己为古人,恐怕莫过于明代的 董其昌
2.
可惜最好的没拿出来
跟据科学鉴定,纸本作品展示时间过长,会折寿,甚至毁损,所以西洋馆的素描、中国馆的纸本绢本,展个三五个月,就得收进库房休息。
好在中国馆的收藏实在太多了,一年四季,定期更换,可能到今天我都还没看全中国馆的所有收藏。
我们这个团队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国馆当然是重要的目标。(2017年)三月份来做功课的时候,正巧赶上一组很重要的长卷画拿出来展,其中就我所记得的,有李公麟的《孝经图》,还有传李公麟的《豳风图》,有李唐的《晋文公复国图》,还有明人模仿宋人的《胡笳十八拍》。
这些画过去二三十年,看过好几回了,但轮个几年又看到一次,欣喜莫名,现在呢,这些长卷又都收回库房休息去了。(拿)出了一批山水画,我看了一下,记忆中最精彩的几幅还是没有出来——
宋代佚名的《乞巧图》,是楼馆亭台、宴饮人物非常辉煌的一个画面、一个文献,中国好像从来没有发表过。
文征明有一套《拙政园图册》册页,通体淡墨,好极了,中国也从来没有印刷过,和他自己的著名的青绿山水相比,你也可以说是他偏离个人规范的一个佳例。
王原祁,画非常多,晚年大概七十岁前后,画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这套 《辋川别业图》 ,非常精彩,可能是他一辈子最重要的长卷。
《辋川别业》呢,当然是唐朝王维最著名的遗产,以后各代画家都视《辋川别业图》为一个标高和挑战,都有人画过,到了清代王原祁这一套,可能是历史的压轴,以后很难超越了。
有一件镇馆之宝,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国书画部,就是传为五代董源的《溪岸图》,气象大、气格高、浑朴苍茫。
民国年间曾经经手徐悲鸿和张大千,后来就转到了前面提到的王季迁先生手里,王先生到了纽约以后,他就把这幅画转卖给华人唐氏。上世纪九十年代,唐氏捐给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当时是个大新闻。
3.
出国是为看清自己的文化
说起这幅所谓董源《溪岸图》,是这儿学界的一大公案。美国的汉学家高居翰坚持认为这不过是张大千的仿作。
一手创办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国部的方闻先生气坏了,不服。
两岸的专家也多有议论,记得在九十年代中后期吧,开了一个庞大的学术研讨会,会上呢,几派相持不下,各有意见。
一幅中古时期的好画,我不太在乎它的真伪,是谁画的,不是谁画的。
当然我是外行,我不是鉴定家,也不是民族主义者,以我行外之眼,斗胆胡说,这幅《溪岸图》确实不太像五代的气息,你去跟董源的《潇湘图》仔细对,也不太容易应和。
但这幅画太伟大了,我在想有可能是宋元的佚名作品。

张大千仿画固然是第一高手,在民国年代,但还有个气质问题,他没这个气质。
顺便一说,高居翰认为中国山水画史最伟大的画家是吴彬,这有点离谱。
不过他要抬举,那就由他抬举,我不想说我不信任一个外国人谈论中国画,我想说,在这间屋子,在纽约,我认识了以董其昌为代表的中国山水画,是我出国后非常重要的经验。
扩大了说,出国就是为了看清自己国家的文化,缩小了说,你要是真的热爱中国山水画,光是国内本土收藏的眼界,是残缺的,你得到国外来开眼界。
十多年前我曾经弄到七八份纽约收藏的中国画高仿真(卷轴),就到处去献给国内的朋友看。我记得南京油画家毛焰看完以后,闷了半晌,说了一句话,他说“丹青啊,这是爱国主义教育!”
是的,爱国你得有个爱法,具体说,你要是格外迷恋中国古典山水画,我的建议是,你得出国开眼界。
可是流散各国的中国画,涉及考据、理论、历史,甚至政治,是个没完没了的话题,一路站满了新权威和老权威,有国人也有洋人,脸上都长着绝对真理的样子,咱不去碰他。
我不是学者,我们还是回来看这次新换的山水画。可我一看呢,可惜,最好的一批还是没有拿出来。
这次展览从北宋一路排到晚清,还掺杂若干当代的水墨作品,等于从西洋的中世纪一直排到今天,逾千年跨越,分量不算轻,可是我来回看了一圈呢,只有丁云鹏和钱杜两件挂轴比较可看。
此外呢,就是我在《局部》(第一季)第十一集提到的徐扬,宫廷画家画的乾隆下江南,这回又拿出来展览,我很高兴。
之,这回只能图像过一遍库房里我所记得的精品,让大家知道大都会中国馆的收藏怎样丰富精彩,话题,还是想落到董其昌。
4.
17世纪的现代人
意大利的马基雅维利说,他是人类公共秘书,依我看呢,董其昌是中国山水画的公共秘书。
隋唐、五代、北宋山水画大师都由他来记账、评说、定性、定位,说法是一套又一套,他自己的画跋呢,忽而说是学五代的董源和巨然,一会说是学元代的黄子久或者倪云林。
董其昌活在十七世纪,实际上和委拉士开兹是同代,当时的西方还没有自觉到说是,画画,笔笔有依据,画给懂行的画家看,为什么呢,就是中国的绘画成熟太早了。
你比方说隋唐的李思训、展子虔、王维,是五到七世纪吧,那会欧洲还在所谓中世纪的黑暗中,没有像样的绘画。
五代,算是十世纪左右,山水画高度成熟,北宋的黄金时代,差不多迁延到十二世纪,迁延到南宋那会儿。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我们已经说过了,今年(2017年)九月故宫又拿出来展览。
元代呢,当然就是十三世纪前后,那会文艺复兴刚开场,等于天还没亮透,可是你看咱们的元四家,黄公望、倪云林、王蒙、赵孟頫,这都已经在画面上做减法了。
所以董其昌惦记的古人,要么离他将近上千年,要不也有个三两百年,他在自己活跃的万历朝和崇祯朝,十足是个现代人。
西洋人是要进入现代,也就是到十九世纪左右,他们自己的古画也有那么几百年了,回头看看呢,画家的意识会抬起头来。
马奈有时候看不起他的同行,他说,我画画都是有依据的,他说委拉士开兹是“画家中的画家”,结果,他自己也是“画家中的画家”,什么意思呢?就是你得非常懂,你才能看出这幅画里的痛痒。
他不知道心里会不会想,好可惜啊,所恨委拉士凯兹不见我。
2001年,我头一次到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去瞻拜委拉士开兹,正好撞上马奈的大型回顾展请到普拉多美术馆。为了腾挪地方,给他们俩的画挂在一起,委拉士开兹原先挂画的方式,全都动过了。
馆外呢,参观者排队绕了好几圈,我排在当中,心里很感动,马奈已经作古了,可是后人 把他请过来和委拉士开兹见面。
好像是1990年的样子,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也干过这样的事情,几乎动用了中国馆的所有房间,办了一个大型的展览,叫做《董其昌和他的时代》,东西非常多,在松江时期跟他玩的陈继儒、项元汴、莫是龙,这些画都给借过来了。
说起来可怜,我年青时候什么都看不到,哪里知道董其昌有多重要,更不要说是看到他的原作。现在呢,北京上海的拍卖行一年两次,经常会出现董其昌的东西,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有些也并不比外面的收藏差。
可是呢,收藏家会很稀罕,大部分画家未必稀罕,我心里想啊,中国那么多学者,那么多博物馆的策展人,什么时候能不能够把隋唐、五代、宋元的画选一些出来,跟董其昌的画在一块,办个大型的回顾展,对照对照,也好明白老董一辈子在乎什么,研究的那些观念,那该多好。
董其昌的时代,中国还没有画展,好画都在权贵手里流转。董其昌是朝廷干部,又是大地主,他在五代董源《潇湘图》后面的亲笔题跋,居然是在一条船上写的。
五代的一幅图,怎么会在明代的一条船上呢?
原来《潇湘图》据说是他自己的收藏,多奢侈啊,但是董其昌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少百年以后,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介绍我认识了他。
此后呢,我就拿着董其昌的画册和书贴,摊在地上,用油画给它画写生,弄过二三十回,有时候画得入神,我真的心里会有个念头:
董老太爷,你不知道我在画你呢。
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完整内容请观看节目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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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集:郑重其事的肖像
2018年6月25日,周一0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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