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
研究艺术史有时候也是一件有趣又励志的事,比如:
你知道小孩学画为什么第一步要学画石膏像吗?
你知道这和古时有个描摹古董的人有关吗?
你知道这个描摹古董的人,描着描着,就成了法国绘画的公认权威吗?
这个励志人物就是法国十七世纪的尼古拉斯·普桑,而他极为擅长的一件事是,论如何优雅地描绘暴行……
想起《局部2》上一集的卡拉瓦乔,擅长把血腥也画得唯美,看来西方人对美的执念是很深了,这事,咱文静的中国古人表示:学不来学不来
优 雅 的 法 国 性
局部第二季 | 第九集
讲述 | 陈丹青
1.
中国人爱画江山
西方人爱画怎么打下江山
大家要是记得在《局部》的第一季,我谈到意大利的大壁画《死亡的胜利》,我说,西洋人喜欢画暴力,中国人喜欢画江山。
你去看中国绘画史,没有一幅画表现拼搏、打仗、杀戮、尸首,没有,水浒叶子的插图倒是画了对女子的酷刑,那是儒家的礼教,专门吓唬女人的。
你去看敦煌小洞窟的角落画着一些酷刑:吊打、火焚、分尸、鬼抓人,那是佛教六道轮回的传说,专门吓唬老百姓。总之,都不算战争画,也不是描绘暴行。
中国的画面出现两军对垒的场面,是要到乾隆朝,为纪念一个戎边的战役,延聘铜版画家为我们画的,作者并不是中国人。
西洋人不然。我在《局部》第一季还谈到古希腊的雕刻《巨人的战役》,说明两千多年前,西洋人就热衷于表现搏斗、拼杀。
文艺复兴最好看的战争画,我记得是乌切洛的两幅大件,分别挂在伦敦的国家美术馆和佛罗伦萨的乌菲兹美术馆。
保罗·乌切洛《契阿尔达被杀下马》,藏于乌菲兹美术馆
行刑的画面在西方那就太多了——耶稣钉十字架;圣彼得倒钉十字架;圣塞巴斯蒂安赤膊受绑,身上射满了利箭;圣洁的圣芭芭拉跪倒合十,背后的屠夫举起刀来,等等。
论酷刑史,中国人绝不输给西洋人,可是不画。摄影传到中国来以后,杀人枪毙的照片也有了,当然拍照的还是西洋人,不是中国人。
2.
抢女人这件事,要怎么样才优雅
西洋画家还喜欢画抢女人,鲁本斯的《欧罗巴被劫》就画着两个彪形大汉骑在骏马上,使劲抢两个一丝不挂的胖女人。
这幅大画挂在慕尼黑,曾经到华盛顿国家美术馆展览过,我去看,立刻想起小时候读傅雷(翻译)的《艺术哲学》里头的黑白图片有这幅画,当时看得心惊肉跳。
还有一幅名画叫做《萨宾妇女的干预》,画中的典故,也是古罗马时代 。罗马人就到一个萨宾岛,把女人抢过来给他们生孩子,萨宾的父兄当然就追过来复仇。
女人急了,一边是父兄,一边是丈夫和骨肉,怎么办呢?
她们就个个把婴儿高举起来,看两边的男人还打不打。
十八世纪的大卫画了这个瞬间,这幅大画现在挂在卢浮宫。
十七世纪的普桑也画过一幅《强掳萨宾妇女》,他画的是罗马士兵开始抢女人的瞬间,这幅画现在就在我们后面。
大家看,左手那位罗马首领,红袍子一掀,是早就约定好动手抢人的信号。
同一个主题,不同的画家会选择不同的瞬间。
要论戏剧冲突、论人性的刻画,我比较肯定大卫这一幅,因为他画出了男人和女人永恒的差异。
可是要论绘画的魅力和单纯感,我偏爱普桑这一幅。
我不是在欣赏暴力,而是在欣赏他的优雅。
大家看了这幅画,心里会害怕吗?我想不会,因为现代人看惯了战争电影,还有纪录片,尤其是那些恐怖袭击的新闻报道,那才真的吓人。
所以这是个有趣的问题,而且无解。
垂死、挣扎、战场的尸体,其实个个惨不忍睹,可是古希腊、古罗马人的雕刻,比方《拉奥孔》、《垂死的高卢人》,还有我在意大利和土耳其看到过的死去的士兵的雕刻,个个姿态优美,好像是特意选好了动作,这才去死。
到了文艺复兴,越来越多的战争画出现了,不但姿态优美,而且都追求数学般的均衡结构。乌切洛两幅战争画,美不可言,盔甲、军旗、茅枪、坐骑,分割为各种几何图形,颜色美极了——
地面居然是粉红色的,军旗是灰蓝色和鹅黄色,钢盔的质地更是精雕细画,全画呈现一种瑰丽的平面,就像大挂毯,完全没有血腥气,说明什么呢?
保罗·乌切洛《尼科洛·达·托伦蒂诺在圣罗马诺之战》,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
说明可能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当时吸引画家的,不是战争的残酷,而是战争的壮丽。
3.
学画先学画石膏像,怪谁?
我们回头说十七世纪的普桑。
说来很奇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地区、日耳曼地区、尼德兰地区,也就是比利时和荷兰,都有非常厉害的绘画,可是那段时期法国没有什么重要的绘画。
直到十七世纪,文艺复兴都过了,进入巴洛克时代,法国有个普桑去到罗马,几乎待了一辈子,自卑、虔诚、亦步亦趋,学意大利文艺复兴大师,追慕古希腊美学。
他刚到罗马的时候,长时间为一个古董商画古希腊雕刻的模型,练一手好造型,影响大卫他们日后成立了全世界最早的学院系统。从此以后,学画的第一步,就变成画石膏像。
到了法国绘画的黄金时代,十九世纪,所有画家不管哪一派,都从这个系统出来。
这个系统流到俄罗斯呢,大约是十八世纪末。流入中国,是二十世纪初期。
大家知道。直到今天,所有中国孩子学画第一步,必须画古希腊、古罗马石膏像。所以你要找始作俑者,恐怕是普桑。
4.
不画法国题材的法国性
普桑似乎不画法国题材,全是欧洲的神话和寓言。
他画海面上飞翔的维纳斯,
他画士兵为了搜查耶稣、屠杀婴儿,
画戴着花环的裸体男女在林中舞蹈,
画夕阳下垂死的士兵,
画森林潘背着女妖,旁边走一个胖胖的小天使,等等。
不管画狂欢也好,暴力也好,普桑,我相信他最关心的是希腊式的优雅。
他当然刻画了人物的欢爱、慈悲、恐惧、陶醉、凶暴等等表情,英国画家培根曾经说,他在屠杀婴儿那幅画里,那个女子的恐惧的尖叫,是绘画史描写恐惧最成功的例子。
他甚至根据惨叫母亲的脸,创作了自己的一件作品。
《护士形象的习作》 1957,弗兰西斯·培根
可是我看普桑的画,从不传染到恐惧或者欢愉,而是欣赏他的文法。他的画,每个角落你去看都是冷静的、克制的,处处斟酌的。
普桑是一个绘画的修辞学家,《强掳萨宾妇女》就是一个典型——
你可以在姿态、表情,甚至衣纹,找到古希腊、古罗马的原型,简直像上了彩色的雕塑。你也能找到文艺复兴画家运用色彩的典范,但是请注意,如果你熟悉乌切洛他们的色彩,红、黄、蓝、绿、紫,同样是这几块颜色,到了普桑手里就会被赋予一种优雅的法国性。
指认“法国性”是件困难的事情,你得和德国、荷兰、意大利、西班牙比较以后,这法国性才出来。比方说,法国的优雅和意大利的优雅区别何在?
你到隔壁的厅,就有十八世纪意大利人提耶波罗画的战争画,远远不及他自己的十五世纪意大利前辈,也不及十七世纪法国人普桑。
所以我只能说,由蒙田和巴斯卡构成的法国,路易王和凡尔赛宫的法国,几代文学家热衷于把玩修辞的法国,精于品尝奶酪、葡萄酒、牡蛎的法国,共同构成了法国性。
5.
成为法国绘画的权威
到了十八九世纪,意大利、西班牙、荷兰、比利时的绘画,真是渐渐没落了,法国一举成为欧洲的绘画大国,群星灿烂。几代法国画家,几代法国画风,都可以追溯到普桑。
你在意大利的一大群画家当中,很难找到一个,涵盖并代表整个意大利绘画的个例,可是普桑是法国绘画公认的教宗。
2002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过普桑的一项专展,特意回顾了他对十八、十九世纪法国画家的持续影响,我这才知道,直到塞尚和马蒂斯,还会专门去几个地点描绘普桑画过的风景。
德加,大家知道,印象派老将,法国现代绘画的先驱。
1992年,我在洛杉矶一家不大的美术馆,意外看到他二十四岁时临摹的一幅普桑的作品,哪件呢,就是《强掳萨宾妇女》,虽然是另一个版本。
早期德加热衷于古希腊理想,可是我仔细看他这幅恭恭敬敬模仿普桑的作品,惊异地发现,在他处处仿效的过程中,每一笔画出了德加自己的性格,就像普桑处处仿效希腊,结果每一笔,画出了他的法国性。
师承、影响,构成绘画史,绘画史的现象是什么呢——如果你要成全自己的风格,你要用走向前辈的方式,离开前辈。换句话说,你盯着大师看,其实心里想的是自己的作品。
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我所谓的,不自觉的偏离。
你看齐白石愿意做青藤八大的门下狗,结果他成了齐白石,董其昌自称笔笔学的是五代和北宋,可是笔笔成全了他自己。
马蒂斯说,我们全都来自塞尚,可是他的画不像塞尚。
塞尚说,我想回到普桑的均衡,可是他的画更不像普桑。
同样的道理,普桑一辈子规规矩矩学习意大利,结果呢?
是他开启了法国绘画的风神。
好了,扯半天,我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西洋人要优雅地描绘暴力,我只能说,像萨宾女人这样的故事,已经写在说明牌上。
你进美术馆,不是为了看故事,而是为了看画。
中国的画家,好像不太注意普桑,这间屋子里有好几件普桑,你如果果然喜欢法国绘画的优雅,你得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十七世纪出了一位普桑。
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完整内容请观看节目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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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集:凝结层的魅力
2018年6月11日,周一0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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