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他们本人的访谈则由戴着面具的模特表演出来。
请先欣赏一段史上最特别的作家访谈。

匿名作家_005号
普鲁斯特问卷
匿名作家的“普鲁斯特问卷”
告诉你受访者的真实想法
我们邀请“匿名作家计划”的每一位参与作答
他们可以匿名
但“真实”将被公开
(注:作家访谈由戴着面具的模特友情出演)

罗曼罗兰

文 |匿名作家_005号
春天刚开场,整张城市的地图上就又活分了起来,东边生出一丛丛摆摊挑担子卖汽水的,红的橙的镇在冷水钵钵里,混着些兜售麦芽糖的小贩儿,里里外外都浸着一股子甜。西边丝绸庄上一匹匹新鲜颜色的料子又鳞次栉比地挂出来,热热闹闹,铺开了个满堂彩。
而那中间儿左右上下移动的一粒粒带着过期香味的小点儿,镜头稍微拉近了看,才发现原来是沿街串巷遍地卖花的妇人,焦点再一浓缩,只见她们大多穿住单色棉布半袖短褂和宽腿裤子,头上为了遮挡太阳还特意包了一块麻布方巾,顺着窄窄的颌骨一路延伸,打出一枚结来。
她们精明的手腕上各挎着一只揽钱的竹篮子,里面盛着一捧捧拾掇干净的花,黄黄白白的,多半是杏花一类的,兜售海棠枝子的也有,只是不如前者那么常见,照理说玉兰应当也是有的,不过现在春色还不够酽,仍不到玉兰下市的时候。
一尘不染的花骨朵或是连枝剪下来,或是用细铁丝串着,做成手镯耳环的样子来卖,虽然只能香上一天,但一日一日,由黑接着白,架不住天天有人买,于是一整个花期一走一过,哪里都无不是争奇斗艳。
那镜头当中无端端地略过了许多人,最终聚焦在一位一身蓝底白花衣裤的小大姐周围,她年纪很轻,看着不过十六七的样子,是一早打香山地界儿过来的,一上午兜兜走走,现在已然也快中午了。她人小嘴不精,在大路上卖花儿总是被人挤兑,她就只有一路寻那些窄小的胡同走动,走了个把钟头,眼见着半篮子花都快要不新鲜了,她纵然小蓝头巾已湿了一半,却也还是不得不加紧了脚步。正赶着这当口,忽而有户人家的女仆打自家宅门杀将出来,往外头泼了一笸箩水,那小大姐吓得连连往后跳了几脚,但布鞋面还是湿了个精透,半竹篮子花也径自掉了一地,滚了一路泥水,俨然已拾不回了。
管家婆阿常哎呦地尖叫了一声,还没等她分辩,卖花的人已先自挨着墙角哭了起来,因为鞋袜已经湿透了,十根脚趾头的形状在薄薄的黑布面下凸显出来,根根分明。
那悲哀的哭声,和腐烂了的杏花香味儿顺着潮湿的泥土表面一直上升,越过管家婆阿常的盘头,越过罗宅的院墙,越过院落里一棵不及腰粗的岌岌可危的槐树,从二楼上一扇方方正正的窗里一路溜进来,钻进床上盹着的人的耳朵里。
仲兰原本睡着了,他忽然觉得耳边有一阵响,开始他还以为是苍蝇,就不耐地转了个身想假装听不见,然而那噪声久久不断,他这才猛地一起身,连人带背地坐起来,捉过书桌上的打铃闹钟一看,已经快要十二点了。
他这间小屋子说来也不过十步长宽,稍微踱一踱也就到头了,几米开外靠墙站着的是一只脸盆架子,墙上方挂了一片圆面镜,顶头上有一对儿小天使的铜像镶边,四枚小小的浮雕翅膀凸出出来,非常好看,只是镜子中间已裂了一道痕,虽然之后不尽爱惜地用胶补过了,但还是深深浅浅地留了疤。变形的铜盆里盛着的还是他早上洗脸用的水,想来底下人一直就偷懒没上来换过,但他好像也完全不觉得伤心似的,默然地又用脏水洗了一把脸,再用架子上搭着的旧手巾擦了一擦。低下头去的时候,他从浮着星星点点泡沫的水盆里看见自己的脸,他自己说不上来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只是那种没有生气的五官倒是真真的,他自己看了都觉得烦。于是伸手在水里胡乱一搅,那线条分明的脸也就散了,和肥皂沫子溶作一团,成了分不清是非黑白的影儿。
仲兰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顺着窄窄的楼梯往下走,他脚步声音越轻,越是更能听见一楼上传来的牌声,手搓牌,牌碰牌,听牌的人从心里窃窃笑到面儿上,丢牌的人又从面儿上苦苦笑回心里。那些常来常往的声音他全都门儿清,稍微偷听个几十秒就知道今天是谁来了,其中松鼠似的把瓜子嗑出了节奏声的就是他母亲金娣,她说两句话就吃一点子零嘴糖茶,听起来她今天好像并不上场,只是做个东,当个看牌的。
仲兰特地没路过客厅,而是从后门出去,沿外围绕了一圈,才来到了前门。只见那卖花的小大姐仍然只在那一个劲儿地低头抹眼泪,阿常一动身要往屋里躲,她就死揪住那袖子不放。不说让赔钱,也不说让赔花,只是一味地将她拖住了,不肯松手。
“这下好了,我家少爷来了,”阿常的脸往下一吊,道,“他可是这片儿最好说话的了,你是要什么都只管同他说去罢。”
仲兰脸上表情一凝,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蓝灰长衫,太阳底下就只把他的肤色衬得更加苍白,唯有那两片嘴唇子上还透着一点桃血色,如今微微动了动,蹦出一行字来,“你什么事儿都把我端出来,这事情又不是我惹上的,我是怕你搅了太太惹她不高兴。”
阿常身材矮小,体格却壮,雀黑短上衣下的胸脯撑破了大天,一张脸却是很扁平,支上木板就可以在上头搓汤圆了。
“她要说我溅着了她,我还说她走路没长眼哩。”阿常道,“您再看这些个花骨朵儿啊,统统都打了蔫儿了,就算不折在这儿啊我瞧她也卖不出去。”
那小女孩子也不言语,一只手拉着管家婆,一只手扯住自己的衣襟,竹枝子似的几根手指头好像就要把那精透的棉布给揉碎了,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这让他想起以前看的童话书里有一个故事,说是一位公主落下来的眼泪都会变成珍珠,那样一粒粒水珠顺着脸蛋滚下来的情形,他想象着也就和现在差不多,只不过在这一面的世界里眼泪是不可能变成珍珠的,而是只有化作旧面盆里的洗脸水,下水沟里的剩饭汤,再流也是没用的。
仲兰径自蹲下来拣了一枝海棠,装着样地往上面吹了口气,道,“拿回去洗一洗还是能看的,说到底你先往街上泼水本来就是你理亏,以前也不是没因为这惹过是非。”
管家婆立即还嘴道,“那又不是我的意思,太太说今天风大叫我沿屋子洒水压压灰。”
“她是让你在屋里拾掇,谁叫你出来的。这满大街都是风都是灰,难道你还能管吗,这下好了,现在这地上都成了泥了,再脏不过了。”
阿常的脸上疑惑甚至于多过愠怒,她眼珠子瞪的斗大,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好端端说话的人是谁。仲兰心里也只是没底气,但还是不得不尽力撑着,如果在平时他绝不会管这些闲事,但今天实在太特殊,他万万不能让金娣那儿出了什么岔子。于是只得硬着脸面,继续发话下去,“这样罢,见面分一半,这买花钱咱们两人一起出,你就不用去回太太了,她知道了指不定要骂你哪根筋不对呢,我这可是帮你。”
阿常奋力把身子一甩,从那卖花姐手里挣出来,啐了一啐,转身就要往屋里走,仲兰赶紧问她上哪去,她头也不回地撂下句“还能上哪儿,我取钱去我。”说罢,就一头钻进了房里。
她走掉以后仲兰就把衣摆往上拖了拖,蹲下去捡花,那小丫头也就蹲着和他一块捡,这才终于话中带泪地开了口,道了声谢谢,仲兰只是一味地低头挑花,也没抬眼去看她。片刻之后管家婆已经拿了铜板回来了,他用篮里垫底的报纸把花枝子抱着,向阿常说了句“钱我晚上给你”便一溜烟儿地回屋了。管家婆这下知道他原是为了下午要出去玩怕他母亲生气了再不答应,这才特出来管事呢。她心里觉得可笑又不甘愿,但还是只得拉长了脸暂且把钱付了。
仲兰先是到厨房把花洗了,回屋放妥了,才拔腿往会客厅的方向走。他们家的走廊又深又长,糊里糊涂,昏昏黄黄,又带一股子与生俱来的潮。他小时候常常玩一种游戏,在这行走过无数回的走廊上,把眼睛闭起来,全凭记忆的感觉往前走,哪里有斗柜要绕开,哪里凭空横出来猫大小便的沙盆,他都谙熟于心,以至于如今拼命想忘记了都不行。在黑暗里那隐形的烟味混着猫屎的酸,越来越清晰,牌声越来越真亮,前方的亮点一步步扩大,两只脚还没等完全摆脱黑暗,屋里面金娣就已经鹦鹉似的咯咯咯咯笑开了。
“娘。”前脚刚一踏进西面的客厅,仲兰就低低叫了句人。中午的太阳还没照进来,所以虽然是白天,也开始点着灯,那灯罩子上绕着两条前追后赶的小金鱼,据说是他父亲生前留下来的东西,因此这家里谁也碰不得,就连擦灰都是金娣在麻将桌子上垫了十几本电影画报,自己再踩上去亲力亲为的。按照她的说法,他父亲是早早就死了的,他曾经或也信以为真,只是年纪越大耳边就越免不了有热心的人前仆后继地吹风,他听到的版本也不甚一致,但无一例外是以那人丢了他们母子不要,又去外面另外成了家并意外丧命开头的。起初他也怀着想证实自己身份的好奇心,甚至梦想着和书上一样,他父亲其实是某位要人,甚至可能是外国的公爵,总有一天会漂洋过海地来接他,牵着磨破了一点角的行李箱子,带他脱离这一潭泥沼似的生活。然而那样猎奇的故事即便这世上真有发生,也必然不会是他的。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认了命,死了心,对于那个脸都回忆不真亮的人就此没了幻想,然而也没有恨,他对他就只是无,他不过是一个生理学符号,是一只吊在天上的金鱼灯罩子,近年也不见得有人频频擦拭了,蒙了灰,褪了色,至于那面儿上的两只鱼,大约也早就干涸死了。
金娣站在方桌的最犄角,穿住一件紧身玉色短旗袍,头发梳成一只一只小卷儿,往脑袋上背过去,露出一对儿鲜红的长耳坠子。两条细白的胳膊招摇地露在外面,像四段儿提早收获的莲藕,一掐就断了。又薄又脆的手腕子上紧紧吸住一只银手镯,那镯子是她还是个幼女时她母亲给买的,也是一个败落的姨太太,原本是为了保平安套在脚上的,如今她挪到手腕子上,虽然还是过于小了,但好在她瘦,瘦的足以勉勉强强硬将手塞进去。
金娣是从小就低声下四惯了的,也太看惯了她母亲的悲哀,就只盼望着以后千千万万不要做她母亲一样的人,不论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一定只能做正房。然而就好像越是极力想避免什么,人生就偏是越要往某种方向发展下去似的,她最终不仅嫁了个有妇之夫,而且连堂堂正正的仪式都没举办。
婚后不久,这府上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婴儿就出生了,当时男主人已经连月未归了,产婆把孩子抱在怀里,一面乐不拢地说是个男孩,一面又问太太孩子叫什么。金娣呢,她早就不盼着这个孩子出生了,只是后来她已到了不得不生的境地,遂随口说道,你给取一个好了。那妇人听了,在屋里直打圈圈,这时她一双鼠目却突然溜上以前男主人的书架,如临至宝,即刻答道,就叫罗兰罢,好名字,以后一定有出息的。旁边的管家婆小丫头听了都笑了,纷纷只说,这哪里是男孩的名字,一点男子汉样儿都没有。接生婆马上一抖机灵,立即说,那就叫罗仲兰,我家那口子他家就都是仲字辈儿的,个顶个儿的都像个爷们儿。众人一听,反而更是笑开了,只道,这又不是你们家那口子的种,哪能从了人家的字呢。是时倒是躺在床上的金娣,嘤嘤地笑起来,说道,好,就这么叫罢,那种人的种儿也就只配这么叫名字。
罗仲兰出生以后,寡妇金娣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木匠在宅门外钉了一只罗氏的门牌。这本来是那人走之前许诺说要做的事,她等来等去,终于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就只有等这孩子出生了,才终于得以落实,是在向一切的人宣告,她金娣也是罗姓明媒正娶回来的太太,这家里现在都还留着正宗的他们罗家的血。门牌上最后一颗钉子落下去的一刻,她心里面对这孩子的热心就陡然失掉了一半,之后就全权交给底下的管家婆使唤佣人轮番管着,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尚还有点财力,所以要出去玩,出去消耗美貌。
不仅要出去,还要请客一众男男女女到家里开趴体,他们家小小的客厅装扮起来,玻璃盘子里盛着各式各样的水果点心,一色地排开来,唱片机里喷薄出跳舞的音乐,晦暗的长廊上也挂上一嘟噜一嘟噜的小彩灯,彼此有意思的男宾女客就专爱往那地方钻,天天都像是过节。那个时候罗仲兰已经搬到楼上住了,金娣嘱咐下人在上面看着少爷,不许他下来,但哪个不是一心寻思着上一楼开眼,于是每每就把仲兰反锁在房里,然后自己再悄悄溜下去玩乐。
他被隔绝在二楼之上,无论是在床上盹着,还是趴在桌子上发呆,永远都能感受到那音乐声和笑声的震动,逢客多时,天花板上的碎屑一簇一簇震下来,叫人直想打喷嚏。有几次他整个人完全地匍匐在地上,耳朵贴紧了地面,下面的声音听着就更加真亮。
有时候谁说了笑话,他虽然听不完全,但仍然觉得十分好笑,就一个人趴在地上和底下的人一同嗤嗤地笑起来,仿佛他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在下面喝着汽水,任那些七荤八素的彩灯照在脸上。虽然落在他头顶上的从来都不是光,只有天花板上一波一波掉下来的头皮屑。
他一直这么干,直到后来长成了当初的一倍高,管家婆都懒得给他房门上锁了,因为她们都知道少爷是绝不爱热闹,也绝不会跑出去的。他已经习惯了匍匐的姿势,只不过后来长得更高了,这房间就更加显得小,有几次刚想要站起来,不是脚磕上了床头,就是头撞到了桌子脚的。有一次金娣过生日,闹得欢了,就派人去叫少爷下来。他趴在地上听见了这个指令,一股脑地爬起来,换衣服,拾掇自己,很快有人敲门,门开了,他刚往出走,新鞋新袜子眼看着要踏出门槛,却忽然双双止住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怖,来叫他的小丫头一心只想着赶紧回去,就催了一句怎么不走呢。他便把腿又缩了进来,低低道,今天觉得乏了,已经准备睡了。那丫头急着去吃酒,也没注意到他是不是已经全副打扮好了,只是飞也似地踩着楼梯又下去了。之后他阖了房门,又专心地匍匐在地上,穿着没有褶的衣服,听着音乐和人声,感受着那样的热闹一阵阵风似的扑在自己脸上。
然而后来他这项恶习也就渐渐戒掉了,不为了别的什么,只是因为他们家里后来再也没有响起过那样风流的音乐声。金娣没有收入,先是吃了几年的老本,进而就是当,原先高价买的稀罕小首饰、皮子大衣,最后是结婚用的金戒指,能当则当能卖则卖,他们家里的东西眼睁睁见着越来越少,到后来就连他父亲当年带过来的唱片机都卖掉了,换了一台收音机,声音总是刺刺拉拉的。趴体开不成了,金娣也跳不动了,于是她的嗜好又变成打麻将,这样非但不用出去,幸运的话还能补贴家用——虽然这后一种想法完全是妄想,光是那些零食点心茶水电灯钱,一个月就不知道要折进去多少。但金娣还是觉得自己是稳赚的,和过去的生活比起来,现在简直就是日入斗金。话虽如此,但她还是相继地把佣人辞了,身边只留下几个平常使唤惯了的。就连仲兰一开始也还有一点不习惯,因为世界陡然安静了,原先在书桌子旁边一边写字一边就要时不时弹一弹落在纸上的墙灰的日子,再也不复返了,留给他们的,就只有单调的牌音,和说话滋啦滋啦的收音机而已。直到那时候他才有一点懂金娣了,觉得她固然可恨,但又总带着那么一点点凄楚楚的可怜。
他怯怯地喊了那可怜虫一声,她好像没听见,依旧在手指头尖儿上掐一根细柄子香烟,盯盯地看人家打牌。坐在靠门方向的妇女向他这边微微觑了一眼,又马上将眼睛挪开了,好像是看见了一阵风。仲兰缩了缩颈子,但他知道今天决计不能这样,因而壮了壮声音,重新又唤道,“娘。”
他们家里明明也不太热,即算是穿着长衫也还是偶然觉得凉,但她看样子早就已经过起了夏天了。金娣一双眼睛一抬,即刻又降下去,那一高一低里罗仲兰就明白了那意思,是叫他继续说下去呢,便道,“今天下午我要出门去,中饭也不在家里吃了。我们学校里下午要集体扫院子擦桌椅,人人都要去的。”
是时有人打丢了章,是一个身材滚圆的年轻男子,头发明明只有半寸来长,但还是很大力地抹了头油,溜光水滑地背上后脑勺去,他做出一副捶胸顿足的样子,旁边的三位姨娘就通通跟着笑起来,金娣也笑,笑得身上颤颤巍巍的,那一副细伶骨骼仿佛下一秒就要整个地散了架了,突然地,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才终于传进了她耳朵里,因而马上脸一抬,压着口气道,“你这话说的,你出门玩,我还能拦着你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见天儿在家里囚着你呢。我还巴不得你出去玩,出去使钱呢,免得在家里圈傻了。但你就算要出去也不能等到这会子才说啊,厨房饭菜都给你备下了,中饭备了晚上饭也备了,你这一走,得,活活瞎了两顿。”
打牌的四人里仍然是在顺时针摸牌丢牌,全然没有人向他这里丢过一眼,然而他知道的,他们越是不看其实就越是在看,越是不听其实越是在窃听。罗仲兰用半边脸孔扯出一角笑容,说道,“我晚饭还是回来的,我只是去点个卯,听说如若不去还要缴卫生维护费呢,”话到这里,他忽而脸色一愣,心里明白说错了话,因又立即补充道,“虽说也不是什么大钱,但总好像是在偷懒似的。”
“嗳,碰了碰了,”金娣先没理他,马上伸出手搡了一把那油头男子的肩膀,对方咿咿呀呀地将躲未躲的,一个劲儿地笑道,“嗳嗳,你那烟就差烫上我脖子了。”
“就你啊,”金娣也笑了,说罢往他身上戳了一指头,“哪里还有脖子,有的话你动一动给我们瞧瞧。”话说完,牌局子上的人都仿佛来了兴致,那人还当真地装傻,像跳舞似的动了动头,旁的人立刻就笑起来,直喊他这是耍无赖,不能算数的。就趁着人们相互你一句我一句的时候,金娣借着笑,向门边上伫着的人丢过来一句道,“你去管家妈那里拿钱吧,回来的时候你去兰馨斋挑几样点心回来,晚上等着吃呢。”说罢,又继续挂着笑,透过香烟雾看人家打牌,她是两家的牌都看,照说哪儿都是没有这样规矩的,但其他人也都不便说什么,就像只当是来哄着她玩儿,以换一顿吃喝。金娣呢,一截香烟掐灭了,马上又捉了一小把酥糖在手里,一颗一颗剥来吃。仲兰是知道他母亲的用意的,她一向都喜欢嘴里填满了东西的时候说话,这么一来她的削脸颊因有食物撑着,看起来圆圆鼓鼓的,自带有一种小孩儿的天真在里面。她这一套早几年在她还会出去玩的时候很是适用,但现在已然很勉强了,因为脸上一鼓,眼角的纹路就更是挤压的无路可藏。她早已不适合这套手段了,只是她始终未能发觉,还以为可以靠着假装无知来获得喜爱呢。不过这样的念头在仲兰看来,从心理上来说倒确实是已经足够天真的了。
仲兰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一面倒退着往门外走。退了没几步,整个人又完全陷入遍布潮气的长廊,一切都黑了,他却才反而觉得一切安全。他脚步立刻快了起来,一路折返回去,踩着楼梯蹬蹬就上了二楼,他打开房间门,冲进去就一把拉开书桌,取出一本书来,又从刚才洗过的花枝子上采了两朵海棠下来,一并夹进书里。临出去以前,他又特意向镜子里面照了一照,甚而还半转过身去斜眼想看看背后,然而无奈镜子实在是太小号,怎样也照不全,他便放弃了,又一阵风地溜下楼去,他觉得还是不好从正门走的,因又直接绕到了后门,才走出去没几步,就只见院子里撅着一对儿淡蓝色的背影儿,靠近了,才发现原是两个小丫头在那里逗猫呢,她们听到脚步声,欢声笑语陡然一停,登时机警地一块回过头来,一见是仲兰,那脸上的肌肉又即刻松懈下去一半,彼此又闹开来,胡乱问了声好,就自回过身去逗猫。
“你们这见天儿的都是乱给它喂的些什么东西呢,猫又不像狗,不能胡吃的。”仲兰道。
“这您就不知道了,”其中一个小丫头答道,她们往两边各自让开了一点,示意仲兰过去看,他稍微俯下去一点身,见那猫正在吃昨天剩的鱼冻子拌饭,那饭盆子里赫赫然还躺着几条鱼肉呢,“咱们家的这只猫才叫奇呢,就爱和人吃一样的,别的还不吃呢。是不是啊兰兰。”说着,就趁机用手去给它捋顺猫毛。唤作兰兰的白色母猫突然就停止了吃食,两只窄小的眼睛一阖,全身向后尽力伸展拉长,惹得两个偷懒来逗猫的小丫头都高兴的不行了,以至于她们谁也没顾上看见罗仲兰脸上一沉,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那只暹罗猫原是金娣过去在舞场上认识的一个什么人送的,交头接耳间传说两人也曾经有过一段情,但终究那人还是从她的日子里消失了,只留下一只幼猫仔,金娣也没怎么发作,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替他把猫养了起来,一面养猫一面等,仿佛是又重复了一遍旧日的故事,只不过这一次她没花几天就领会到对方的意思,消沉了个把时日就恢复了,动物也没跟着遭殃,反而是后来到府上来慰问兼吃饭的人说,这猫还算是稀有品种呢,长成了许是能卖不少钱。金娣自此也就更上了心,因为是母猫,就取名叫金兰兰。
说来也可笑,一只畜生而已,倒反而有名有姓全须全尾的,家里面再卖桌卖椅也从来没让它受过凉,从来没短过它一顿吃的。戏剧上演的和兄弟姊妹争宠这种事情在仲兰身上是绝对没有的,但他的景况似乎还要更破灭,因为跟他争宠的甚至不是人,只是一只尖嘴猴腮的四脚猫。然而他安慰自己道,这畜生迟早是要拿去卖掉的,不要紧的,可他一天天地盼望来去,除了它一年年长得足斤足两,他什么也没等来。如果有街坊一走一蹿打罗宅门外经过,听见里面喊“兰兰吃饭了”,多半都还以为是这府上少爷的乳名,没准心里还寻思着,瞧他那副样子,和这女里女气的名字倒也有七八分合适呢,而唯有那宅门子里面的人相互心知肚明,心照不宣,手上拿着飘着油光的饭盆,嘚嘚地笑着,身子友善地弯下去一些,像是捉迷藏似的四处觅寻。那是在喂猫呢。
罗仲兰所以恨透了自己的名字。这姓氏首先就已带着一半耻,那名字呢,还是接生婆娘随口胡说的,竟还无端端地和一只母猫重了名,简直是不能更加不成功了。然而好在后来终有一天,终于给他发现了这名字的意义,还不只是这名字,甚至于为他发育不良的细长身体,趴在地板上听音乐和跳舞的年月,被一只暹罗猫踩在头顶的窘境,都找到了意义与解答。每每想到这里,他都只觉得从脚到头都清爽了,现在他往电车站台的方向赶,太阳光照着他微笑的脸,照着他的新衣衫,照着他蓝色的心情,街上一走一过卖花的妇人见了他都忍不住停下脚,笑着问道买花不买。他只是低头把手里的书又拿出来看了一看,外层用淡灰藕色的纸包了一层书皮,还用浅蓝钢笔小楷工工整整抄着几只秀丽的小字,上书“名人传”,一翻开来,扉页的空白上换了另一样碧蓝墨水,一字一顿地缓缓写道:
管曼生,
二十岁生日快乐。 
罗仲兰
一过了西直门,世界就陡然热闹了起来,一时间路两旁各色的店铺、来来往往打扮时髦的男女、走街串巷的小贩都雨后蕈子似的冒了出来,汽车声人声走路声,声声入耳,卖东西的不肯让步,买东西的非要还价,两人面儿上都没红着脸,但彼此肢体上已然不快地推推搡搡了起来,边儿上几米开外已围了一点瞧热闹的人,列车上的人也不例外,他们探头探脑地往那边伸长了脖子,有小孩子巴巴地问,叫看他的姆妈训了一句,她自己却又马上扭脸过去看热闹,那小男孩给教训狠了,马上哭将开来,声音比外面的车马还要嘹亮。这一哭哭得罗仲兰心里更烦,他只恨今天外面的人也多,乘车的人也多,走走停停,竟然耽误了不少时候。他没有手表,但估摸着恐怕是要来不及了,因而在下一站就急匆匆下了车,心下一横,后脚就上了一台人力车,说是往大栅栏儿方向走,讲好了价钱,两人一车就尽快往目的地飞驰而去。
还没等到,仲兰就已先备下了车资,饭店的牌子刚一入眼帘,他在车上就已四下搜寻起来,结果却谁也没看见。他匆匆付了车钱,且在门外又左右张望,心里面惴惴想着,他们恐怕是等不及就进去了罢,他正一脸失望地向门童方向上走去,却突然间眼前一黑,眼皮子上传来一阵阵干燥的热度。是一双女孩儿的手。
罗仲兰还被蒙着眼睛,已经先噗嗤一声笑,反手将那手腕子一夺,转身说道,“我就猜一准是你。”
只见他对面聘婷站着一位小姐,体格细小,脸上柔中见刚,眉似腊八新月,目若芝麻糖球儿,肤色也白的发腻了,上身一件半袖樱色竹布短衣,旗袍式窄领,下身一条洋蓝长裙,裙摆子还滚着一圈儿流苏边儿,底下却露着一双乳白圆头鞋,一望便知是一位时髦人物。
章小蛮道,“我可都在对面咖啡馆里观察你老半天了,看你急的,真有意思。”
“你还笑呢,”仲兰柔声抱怨道,“你早就来了?现在已经几点了?”
“离三点还有一刻钟呢。”小蛮当真等久了的样子,嘴巴往下撇一撇,“我坐我爸爸的汽车来的,他上八大胡同那边儿去听堂会了,一小时前就把我捎来了,我就像个傻杆子往对面一座,咖啡都喝了好几回了。”
“那正好,一会儿你少吃点。”仲兰笑道。
“又不是你请客,你胡摆什么谱。”小蛮道,仲兰自觉说错了话,脸上表情一愣,然而马上又恢复了,道,“谁还不知道你,饿死鬼托生的,你多来几次后厨房都要叫你吃空了。”
小蛮不理他,见他手上带了东西,因作势要夺,仲兰马上向后笑着躲开了,小蛮道,“你让我看看,你给管曼买的什么礼物,我倒要看看你是准备吃多少才能把这礼物钱吃出来。”
两个人正闹着,小蛮偏要抢,仲兰就偏躲着她,连连往后退,却突然背后一钝,撞上了个什么人,他心里正要害怕,刚要回头赔礼,眼前却又是一黑,他当即就停住不动了,潮湿的一阵热气,从脸上漫进心里。
“这后生可撞煞了我了。”背后却响起一个装哑的女声,是在模仿老太太说话呢。
罗仲兰往边上一挣,从那大手掌中鸟儿一般的挣脱了,原来他背后原本站的是一位挺阔的少年,穿着西式服装,一双天生上扬眼,漆黑眉睫,脸上因为恶作剧的缘故笑意盈盈,他旁边的女孩子也微笑着,一身及脚面的鹅黄八分袖旗袍,左胳膊上挽一只米灰格纹的手提袋。两人并排站着,一时间罗仲兰竟感到那落在他们头顶的太阳都变得十分刺眼。
“你们二位总算驾到了,真是谢天谢地。”小蛮作出一脸得救的样子,“这人正恼着我呢,我说想看看他给管曼准备了什么礼物,他故意藏着掖着的,我看他肯定是在来的路上现买的,怕给我发现了。”
“嗳,你又知道了?”管曼生笑笑,人往罗仲兰跟前一挡,道,“我过生日当然要我来看,哪有客人替主人看礼物的道理。”
“你快别混淆视线了,”章小蛮眼睛一提溜,说道,“你们先说,你们两个怎会一起来的,明明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哩。”
简秋只照着她鼻尖上捏了一把,笑道,“谁叫你欺负仲兰了,我偏不要你知道。”
小蛮刚要辩,管曼生就把她拦下了,道,“先进去坐下,过了订了的时间就不好了。”说着就先把她们让了进去,他自己和罗仲兰跟在后面。
他们的包厢在二楼,中间要经过一段盘旋上去的大理石楼梯,章小蛮在前面牵住简秋,一步一步很快就连跑带笑地上去了,罗管二人只管在后头慢慢地走,一级一级地蹬,沉默了一半路,前面走着的管曼生却突然脚步一停,罗仲兰在后头来不及反应,一不留神就撞了上去,他一抬头,只听见半级之外的人向他说道,“简秋母亲不是与我母亲是同学吗,今天一早上她母亲就带着她来了,一块说了一上午,下午就一处过来了。”
仲兰低低应了一声,但又唯恐他没听见,便想抬脸看他,但最终却又偏过了头,只是说道,“是她要问的,你这会子说了,一会儿保不齐还要再说一遍。”
“那我就再重复一遍。”管曼生笑着说。
“她说饿坏了,还指不定想要怎么揩你呢。”仲兰玩笑道。
“菜不都选好了嚒,谁想着要管她了。”曼生说,然而话一出,两人脸色都是一震,因为双方都明白这话没说完。管曼生刚要接着说点什么,仲兰把他的视线一接,这时候小蛮却从上方楼梯上探出一颗头来,一脸哀怨相,拖长了声音道,“你们两个怎么比女孩还慢。”
“催催催,饿死鬼托生的。”管曼生一面朗声应着,一面三步并做二地上了楼去。
待罗仲兰走上二楼,只见到另外三人已经坐定了,管曼生坐东厢位,简秋小蛮一侧坐对面,他刚要落座,章小蛮却发了话,“不行不行,每回都这么坐每回都这样我看都看腻了。”
“那你想怎么样。”简秋笑着问她。她还未等答,就一个劲儿地把简秋朝外推,道,“去去,你到那边去,今天我是铁了心要跟仲兰坐一起的,谁也别想拦我。”
四人都笑起来,仲兰也笑,心里却早悟出章小蛮的意思,便顺带着看了曼生一眼,他倒是没什么心计似的,仿佛真当是她耍小姐性子,仲兰心性也就冷却三分,索性也跟着小蛮一块将简秋拖出来,一屁股坐在她的位子上,简秋无法,便只得坐在管曼生旁边。
“你们来都一块来了,坐一起还在这别别扭扭的。”仲兰笑道,书自然而然向左手上一藏。
“就是就是,要是正常一点反而不叫我们怀疑呢。”小蛮道。
说话间服务生已先将四人的餐具和冷菜先上来了,小蛮一一评点着,哪个她爱吃哪个她不要吃,管曼生就用筷子打她的手,直说早知道就不请你来了,活活来砸场子的。仲兰倒没什么表现,只是看他二人一味地胡闹。
“得了你们俩,在学校打在外面也打,明儿毕了业了,我看你们怎么办。”简秋笑道,说着给仲兰盘子里夹了一筷子罗马生菜,“我们不管他们,咱们自吃咱们的。”
“嗳,你别想趁机转嫁矛盾,”章小蛮道,“我刚才问你们怎么一起来的,怎么到现在还没人告诉我呢,我和仲兰都等着听呢。”
“我可没说想知道。”仲兰低头从杯子里抿酒,道,“可别把我掺和进来,你就直说你想打听就得了。”
“口是心非。”小蛮说。
“人家可早就知道了,我才告诉他了。”管曼生将脸一扬,紧接着就是小蛮一声哎呀,原是仲兰给她杯子里倒酒,一下子酒瓶子将自己的杯子碰了,先溅了他一身,又一直滚到了地上。仲兰马上弯腰到桌子下头去,管曼生只在上面说你别捡了,一面赶紧把服务生唤来。
仲兰挺起腰,用白布餐巾托了一包碎玻璃片上来,简秋笑着问,“是不是已经吃酒吃醉了。”
“哪能呢,都是叫他俩人给吓的。”仲兰说,是时服务生过来打扫碎杯子,罗仲兰因而站了起来,往旁边让出去一点,只见他的蔚蓝长衣上已然染上了一排酒的绯红印子,他脑子里一热,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金娣的脸,然后是阿常的,然后是后院里偷懒逗猫的两个小丫头,他好不容易做一身儿新衣服,这么一来直到夏天也就休想了。
“嗳我看看,”章小蛮闹着,已经从椅子上把书拿了起来,照着封面一字一顿地读,“名人传。我就说不是什么样好东西,你以为包了书皮我就不知道是你来的时候现买的了吗。”
管曼生上半身越过桌子,一把将书夺过来,道,“你就知道说人家了,你又准备了什么来。”
“你也看罗曼罗兰啊。”简秋笑道,朝对过看了一眼。
“看着玩儿的,我小时候家里就有很多他的书。”仲兰答,这会儿已经坐下了。
章小蛮神秘兮兮地将身子背过去,再转过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小叠纸片子,从桌子上递过去。管曼生接过来一看,原是几家戏院的包厢票,小蛮得意道,“管曼我可告诉你了,这都一票难求的,我磨了我爸爸两个星期他才去帮我办的。”
接下来就轮到简秋送礼物,她说我准备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面从随身的拎袋里摸出一只四掌大小的盒子,小蛮眼睛尖,一下子就从管曼生手里抢过来,曼生笑道,“怎么谁的你都要先看。”却也并没作势要夺。
她拿在手里看,罗仲兰也不免眼一低,很快地扫了一下。
“这饼干还是英国货呢,”小蛮道,“但我觉得还是我送的最好。”
“你怎么就给定夺了呢。”简秋垂眼一笑,此时热菜正陆陆续续地上来了,三荤三素铺了一桌子,那荤的有八宝鸭子,肉末豆腐烧成一例砂锅,另外还有一碗甜汤,这些都是章小蛮以往爱吃的,芹菜百合和香椿是简秋爱吃的,剩下的几道都是曼生下馆子常点的。
简秋看出来里头的缘故,但决定按下不提,只是捡起长筷子给众人分菜,倒是小蛮抢先一步发了话,道,“这菜点的好,这一整桌子都好。”她的头发尽头烫了一点子卷,蓬蓬松松地落在肩头,她是小孩子似的体格,肩膀垂垂的,窗里透过街上的春风,刚一拂上肩,就已径自滑落了一半。
“你当然觉得好了,全是你爱吃的菜。”简秋道,她这话也是只说了一半的。
“那我不和你打架了。”小蛮说着,朝管曼生递过一只手,是要同他和好的意思。管曼生却拿筷子朝她掌心一打,道,“我最不擅长就是记这些东西,所以上周啊我专门请了仲兰和我一块来的。这回你面子可大了吧。”
小蛮钳了一块鸡翅膀放在嘴里吃,上身往仲兰一侧靠了靠,“我就知道只有仲兰最好了,哪里像你。不过反正你也要上国外去了,再祸害也祸害不到我头上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仲兰也很轻松地说,左手拿着小汤匙,在碗里一勺一勺地搅果子露,舀上来,再放下去,一来一回,但却并不吃。
“都还不一定是有谱的事儿呢,你们少听她在这捕风捉影的。”管曼生脸色迟缓了一秒,含笑道。他一紧张的时候手上就爱有小动作,食指的指头尖在白色餐巾上一敲一点的,他自己不知道,旁边藏着的一些眼睛却早就给看了个清楚。
“可不是我告诉她的。”简秋道。
“我还当是什么秘密呢,原来单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仲兰笑道。
“我是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知道的,”管曼生说着,用叉子想去叉一块鸡翅膀上来,但是一直扎不进去,简秋正准备动手,她对面却已经斜伸了一双筷子进来,一下子替他把菜夹进盘子里。
“都快叫你给戳成筛子了。”仲兰拿起帕子擦了擦手,道。
“我可没故意不说的,”曼生边吃边说,于是那口气是悲是喜竟也不大能听的出来,“他们只是有这个意思,但我是不想答应的。”
“还是我这个传话的替你说罢,在旁边听着我都着急。”小蛮道,“管曼的爸爸不是本来就在那边做生意嘛,现在好了,做的更大了,更发了家,就寻思着把阖家老小都接济过去享福有什么不好,不光要带他们这一家子去,还要把旁的人也捎带上呢。”她边说着,边一个劲儿地直朝斜对过努嘴。
“就你爱传瞎话儿,”简秋说,又把脸转向仲兰,“我母亲就是最近被曼生母亲说的动了心了,但你知道我们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就算奔了过去,也是无依无靠的,谈何容易呢,纯粹是她老人家一时兴起罢了。”
“嗳,哪能无依无靠呢。”章小蛮立即将话头接过来,可她下一句还没等说,就被管曼生打断了,“吃吃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这个人怎么一年到头嘴都不闲着,也不怕下拔舌地狱。”说着,又一个劲儿地往她盘子里囫囵夹了许多菜。
“得得得,我不说不说还不行吗,你快别拿好吃的哄我了。”她忙作势把盘子往自己怀里一揽,这一揽不要紧,才刚啃得七零八落的鸡骨头全都一揽入怀,大大小小地掉了一衣服,她一声大叫,屁股跟着往后一撤,这下子连裙子上都落了几根,胸前还明晃晃地勾了一根鸡骨架,仲兰等三人笑成一团,简秋赶紧掩面唤人过来打扫。直到饭都吃毕了,四人在饭店门口作别,章小蛮还时不时闻闻自己的左右袖子,自语道,“我还是觉得我身上都是鸡味儿。”
“鸡味儿,鸡味儿是什么味儿你说来我听听。我只听过鸡肉味儿鸡粪味儿,还没听人说过鸡味儿。”管曼生笑道。
“万事万物什么还没个味道,鸡有鸡味鸭有鸭味儿,你管曼生还有管曼生的味儿呢,你自己闻不出?不信就让仲兰替我闻闻去。”
罗仲兰却连连向后撤了两步,“谁要参与你这个,我这就要回家了。”
“我和你一块儿,就留他们两个在这闹吧。”简秋附和道。
管曼生忙把他们两个拦住了,“你住的远,我家里汽车就在外面呢,我先送简秋回家,再折回来接你,至多两刻钟就回来了。你,”话到这里一顿,“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谁要等你,我这就去给家里打电话要他们派车子来,然后就一并送了仲兰走。你人去都去了,还不干脆在人那多坐一会?”小蛮说。
仲兰笑道,“我哪还用得上人送,这样吧,我反正是要在这里陪小蛮等着的,她走了以后我再自己叫一部车回去就得了。”
管曼生不便再说什么,就先捎了简秋回去,仲兰便暂且坐在一楼大厅上等章小蛮去打电话,不一会儿她就跳着脚回来了,离老远就看见那衣服裙子上还油渍斑斑的,看了就忍不住想笑。
“不知道的还只当你是嘴漏呢。”仲兰拿她取笑道。
“反正也不光是我,”她说着,反手往罗仲兰前襟上的酒渍一戳,“反正又不光是我嘴漏。”
仲兰原在继续笑,但很快那样的表情就渐渐地停了,眉梢嘴角尽管放下来,因为指向自己的那一只细小的手臂迟迟没有收回,方方的一块指腹,始终点在自己胸前。
章小蛮却仿佛突然被无形蜂蛰了,一下子将手撤了过来,收回胸前,笑说,“你这样子像是心里流血了。”
仲兰脸色一愣,马上便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答道,“难保不是被什么鸡爪子鸡皮啊的戳破了心。”
“仲兰,你是喜欢秋儿的吧。”小蛮忽然道,罗仲兰从旁边只能看见她脸的一角,便也看不出她脸上究竟有几分几厘。
“瞎说什么呢。”仲兰轻轻道。
“我什么都知道。”小蛮说,依旧不去看他,“因为我心里有你。所以我都知道的,你只有和秋儿说话的时候声音是不一样的,你都不敢看她的脸,就像是只针对于她似的。”
我的确是针对她。仲兰心想。
两人只管在长条沙发上坐着,酱紫的毛绒敷皮在他们中间打了个皱褶,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山左山右,中间一道隐形的河。不一会儿只听见门外走过一串买花卖花的声音,小蛮这才开口了,翻过山河,说道,“你给我买支花去罢,刚喝多了酒,闻一闻还能回回神。”
仲兰笑了一笑,心里却一下子松了下来,一路迎着风朝门外走去,连风都随着冷却了几格。他叫住提篮的大姐,她篮子上尚蒙了一层薄薄的白手帕子,揭下来一看,露出粉粉白白的一朵朵,仲兰挑了一串杏花手镯,付了钱,又再进到屋里来。
“真香。”小蛮把花串子双手捧着,凑在坟起来的鼻尖旁边,“你给我戴上罢。”说着,便将左手腕递出来。
仲兰就依了她,然而那铁丝的一边却怎么也搭不上,扣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小蛮笑了,一把将他手打掉了,说我还是自己来吧。仲兰讪讪地把胳臂撤回来,她的手掌心儿里湿漉漉的,和刚见面的时候不同。
“闻一闻果然就酒醒了,”小蛮道,又坐回了山的左侧,“才刚说的什么都已经忘了。”
“我也觉得酒吃多了,刚才出去见了风才不那么昏头了。”仲兰笑道,他见她自己戴上了,就联想到中午的那一桩新闻,因又对章小蛮讲了一遍,只不过说的已经是他修改过后的版本了,去掉他和阿常的恩怨,就成了一个寻常人家的喜乐故事,她亦听得懂的故事。说话间章家的司机已经从门外进来了,小蛮便道,“要不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仲兰顿了顿,只说,“我还是留这等管曼生来吧,这会儿又联系不上他,我怕他只当咱们还没走,再回到这空跑。”
小蛮一方面觉得他说的有理,一方面也有点心虚,唯恐他还是为了刚才的事,她哪里想得到其中竟还有别的许多原委,因此也就不再坚持,辞了仲兰,上了自家的汽车,他站在路边目送她走,她还从车窗子里面探出小半个身子来,伸出戴着鲜花的手腕子一直摇啊摇,汽车声杂着她的微笑声,响了没几下就呜呜呜呜地走远了。
他正要转身继续进去等的时候,街上的路灯却啪的点亮了,一盏一盏,也不知道是心连着心,还是有个先来后到,一时之间,将他自己照了个透明。他站在进门的台阶上,不知道当进不进,他才刚那么说,一半是因为的确担忧,一半也是为了小蛮。现在小蛮也送走了,他的担忧只管全部都回来了,他怨章小蛮,怨她尽是做一些多余的事,但如今更多的感到一种可怜,因为觉得她其实和他一样凄楚,愿而不得。
仲兰又重新坐回沙发上,这时候丁朗朗的一阵响,他循声望去,只见是大厅上座着的一口西洋种,雪白敦实的,油漆的鸟啊花啊的凸出出来,拱着一左一右的两个小天使,已经五点钟了。那座钟使他想起自己房间里的镜子,是以前管曼生送给他的,原是两个人正月里去地坛一带逛庙会的时候买下来的。且说庙会上怎会有卖这样的小玩意儿的,大多摊子上不过都是些应时应景的物件,财神腊梅一类的,他们边走边说话,来到了个人少的所在,见有一老人在地面上铺开了一张水墨绿被面,兜售一些小东西。二人观之不俗,遂凑近了看,发现卖的都是些西洋摆件儿。管曼生拣了一面小镜子,笑道,“我看今天看的这所有东西里,倒只有这样最好。”
仲兰朝他手上打量一打量,只说也没什么特别的。
曼生便道,“这大半天看来看去到处都是金童玉女一左一右披福挂寿,所以我看着才不好呢。”
“你怎么知道这天使是男的还是女的呢。”仲兰笑说。
“我就是知道。”管曼生答应着,嘴里跑出来的白气使那镜子上也跟着朦胧了,模糊了,然而过不多久却又再显出人影来,罗仲兰向里面一看,正是他自己的和他的脸。
想着想着,那时间已经径自秃噜噜地流过了,遥看大门之外,天,早已经不明不白,衬得街灯和广告牌上的霓虹更加分明。是时逆着那一众的灯光,管曼生终于自外而入,边走边说着,“来晚了来晚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已经走了呢。”
仲兰站了起来迎他,同他一块往出走,“我怎么会走呢,靠走的就能走到华盛顿去吗。”
他这一问反倒让管曼生无话了,待两个人走出饭店,仲兰却并没见到有汽车在外面等着,倒是只有一台黄包车在门口站着,车夫见了二人便朗声道,“少爷,我看那拐弯上还有一台车呢,要不我先过去给您二位叫过来?”
“不用不用。”管曼生笑,一面把仲兰先让上车,“我们两个乘一台还不够吗。”
那车夫自把车拉了起来,一面跑一面向后侧身道,“这位少爷说要来接人,我还以为接的肯定是位小姐呢。”
“少爷和小姐就能共乘,少爷和少爷就不行了吗。”管曼生反问道。
“你们不是开了车回去的吗。”这回换边上的罗仲兰开口了。
“人送到了我就让司机先回去了。”曼生道。仲兰本想追问怎么一去这么久,但他害怕显得自己咄咄逼人,况且这个中的理由他大致上也猜得出七八分了。
曼生说完,又往他怀里塞了个什么,仲兰借着路灯摇摇晃晃地一看,只见是两只圆的饼干盒,还有两张戏票。
“简秋那盒子里面原来还套着四份小盒子呢,我就给你挑了两个。这票你也收着,我们一块去看。”曼生道。
“你自己的票你自己怎么不管着,还放到我这里。”仲兰道,他心里明白曼生的意思,却还是故意说。
“放我这里我早就不知道要给扔哪儿去了,还是你管着吧。”曼生说着,突然伸出胳膊去,将仲兰的右手拿到跟前,把手掌掰开,正看见那手心儿里面已落着三道暗红色的小口子。
“我就知道,”曼生叹气,白衣衫底下的肩膀也跟着一沉,“吃饭的时候我看你后来筷子都拿不稳,就想是不是这样。”
罗仲兰忙把手抽了回来,手掌上已经汗津津的了,仿佛连指头尖都出了汗,恍惚间他记起了另一只模糊的手,和他自己一样湿漉漉的手。
“好不容易上馆子来一趟 你什么自己喜欢的都没点。受了伤,你也不说。你什么都不说。”管曼生说着,眼神淡淡地落在旁边移动的地面上,右手垂在右腿上,指头尖抬起来又落下去,在西裤上敲敲打打。
“说不说,那也都是和你学的。”仲兰缓了几秒钟,方才回道。
曼生却忽然将脸回过来,低声道,“他们尽管安排他们的,我自己,我是都要争,都要改的,我是都要改的。”他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散成没有标点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分裂了,肢解了,继而搭上一列开错方向的火车,轰隆轰隆地,拥向他耳边。
按说去程漫长回程易,但今天的回家却似比往日的还要快,好像才刚说了几句话,呼吸间就到了地方。别了曼生,罗仲兰拐了一个弯就到了罗宅,原来路上他不知不觉出了许多汗,两个人一处坐着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今夜风习习,侵得整个身子都感到了寒意。
他叫了几声,才有小丫头出来给他开大门,他觉得氛围安静,便问了一句太太呢。
“他们吃了中饭又坐了不一会儿就出去了,也没吩咐晚饭是备还是不备。”那小大姐答道。仲兰知道她并不是在征求自己意见的意思,甚而还是带了一点怨气的。
仲兰哦了一声,却实打实地从心到面地透过了气儿,先上楼放了东西,又下到一楼厨房里想找点吃的,然而锅碗统统掀了一遍儿,却连根熟菜叶子都没见着。他找人来问,对方只答,“常姐叫把剩饭和了喂猫吃了。”
他又回了二楼,金娣一不在,这家里就显得更加的静和冷清,连刚才那小丫头在院子里搓衣服的声音在楼上都听得清清楚楚。仲兰把脏了的新衣服脱了,换上旧的碳灰长衫。拉出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把简秋的饼干打开来吃,嚼着嚼着,耳边有什么越来越清晰,逐渐盖过了咀嚼声,横横竖竖地重新组装起来,才听见原来只是一句很轻很轻的,“我是都要改的”。罗仲兰觉得自己饿得发昏了,便马上捉了第二块饼干要吃,这一拿起来,才发现那饼干之间原还掖着一只纸条,他忙挑出来拆开看,来回读了几遍,又马上开了另一只罐子,都掏出来检查了一遍,这回却并没见藏什么东西。
他又将那纸条看了一遍,缓缓将那一张纸团在手里,蹭上了手心的伤口,倒也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嘴里的饼干越嚼越不是滋味,便呸得一下子吐了,吐在地上的锡皮水桶里,和那揉碎了的小纸团混在了一起。他刚要把那两罐饼干也都扔了,却突然想起来,走的时候金娣让他买点心,这才收回了手,想着只得拿这两盒先来充数了。
罗仲兰从衣襟里把两张已经捂热了的戏票子取出来,搁在桌上用玻璃镇纸压了起来,又拿出了钢笔和方格纸,开始抄书,原是学校里国文课的作业,如今似也有御饥的功效。他抄了几行,觉得不好,就撕了重抄,又写了几句,还是觉得不好,又扯下来,再重写,这回刚只写了几个字,他就觉得更不好了,写不动了,笔一丢,然而很快却又重新拾了起来,一字一字地缓缓写道,罗,曼,罗,兰,罗曼,罗兰,罗曼罗兰罗曼罗兰。不止尽地写着,无止境地写着,一列列地写了下去,发疯下去,越写越快,越写越糟,越写越模糊,越写越潦草,直至终于连纸上的格子都看不清了,满页满桌满世界的字,纤弱的蓝墨却忽然被晕开了,在一滴一滴滴下来的雨里溶解了,化了,成了一团团不清不楚的圆点儿,然而那漫延又渐渐地停止了,安息了,终于风平浪静了,离得老远的,只能听得见窗子底下吃饱了的暹罗猫,在已死的槐树下哀哀哀哀地叫唤。
你能猜出这位作家是谁吗?
给我们留言吧!

想快速了解当下中国小说写得最好的是哪些人?他们在思考什么?想明白为什么这篇小说好,而那篇不好?
张悦然主编、创刊已有十年的纯文学主题书系《鲤》,以专业的尺度,汇聚当下中国同时具备好读与思想性的三十位小说家。
一周十分钟,一堂开放的当代文学课。资深文学批评家随文伴读,犀利的评语、富于洞见的观察,教会读者理解最新的中文小说创作,学习如何判断一篇小说是好小说。
帮助匿名新人走向台前,与蒙面名家同台竞技,顺应“作品比作者流传得更久”的古老文学规则,抛开光环、名气、身份,让文学的归于文学。
点击“阅读原文”购买,还有机会瓜分3万元大奖!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