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 | 盲人骑瞎马的赌博

盲人骑瞎马的赌博

——魍魉问影

张远山

魍魉对影子抱怨说：“我的主人，你为何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坐，一会儿站，没有一点品行操守？害我跟着你疲于奔命，晕头转向。”

影子对魍魉解释说：“你以为我是可以自己作主的自由人吗？我只是略具人形、似是而非的人罢了，就像蝉换下的蝉翼看上去像蝉，其实徒有蝉形，并非真蝉；就像蛇换下的蛇蜕看上去像蛇，其实徒有蛇形，并非真蛇。我怎么知道我的主人为何突然走，突然不走；时而停，时而不停；忽尔坐，忽尔不坐；刚刚站着，现在又不站呢？你抱怨我作不了主，难道要我像你一样不懂事，整天抱怨主人作不了主？你要明白，只有出太阳，或者有火光，我才能无上荣幸地紧跟我的主人。如果是阴天，或者是夜晚，我就不能如愿追随我的主人。所以我的行动与否，存在与否，不仅仰赖于我的主人，而且仰赖于很多有利的外部条件。虽然我被我的主人弄得六神无主，却对我的主人没有任何抱怨，而是死心塌地跟着他，他来我也来，他往我也往。因为我的主人行动与否，存在与否，也要仰赖于他的主人。我不抱怨我的主人，你也不要抱怨你的主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译自《庄子·内篇·齐物论》、《庄子·外篇·寓言》）[1]

中国古人认为，人死变鬼，鬼死变为鬼之鬼——鬼之鬼叫聻。人有影子，影子也有影子的影子——影子的影子叫魍魉。影子死死跟着主人，一直跟到主人死去。魍魉也紧紧跟着影子，一直跟到影子消失。

闲话休提。且说影子跟着主人，是因为影子对任何事情都不敢作主，也不愿作主。因为世上有太多的岔路，要不是主人替影子决定该往哪条道上走，影子就会绝望地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地等死。所以影子不像魍魉那样不明事理，不知感激，而是对主人的任何决定和选择，都无条件服从。哪怕主人赐影子以死，影子也会山呼万岁，领旨谢恩。

《列子》有一则寓言，叫做歧路亡羊[2]，就是说可供选择的岔路太多，迷途的羔羊不知往哪里走，他们渴望指点迷津的牧羊人。如果没有善良的牧羊人，他们甚至渴望凶恶的牧羊犬，狂吠着驱赶自己往悬崖峭壁上走，也比让他们四顾彷徨，自己决定走哪条路强，因为羊们自信最为擅长在悬崖峭壁上履险如夷。

墨子曾在十字路口独自恸哭，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伤心，他说大道多歧，叫无知的人们如何选择该走哪条路[3]？阮籍常常沿着一条路走到尽头，然后大哭一场回来[4]。穷途末路，对中国人是最为可怕之事。梦醒了无路可走，不如永在梦乡。他们不敢像汉尼拔那样说：“没有路，就铺一条。”[5]也不敢像鲁迅那样想：“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6]

魍魉有待于影子，影子有待于人，人有待于父母尊长，父母尊长有待于牧民如牧羊的父母官，父母官有待于爱民如爱羊的君主。自君主以下，都有可待的退路，于是都成了有待者。逃避自由、逃避选择的传送带，就这样传递到君主的脚跟。连绵无尽的一大串影子，影子的影子，奴隶，奴隶的奴隶，全都紧紧盯着君主的脚跟转，把不可转让的天赋人权，自愿转让给了君主。中国乃至整个亚细亚的所有古老农业民族，因此永远需要一个至高无上的君主。

然而庄子认为，君主同样是有待者，同样有影子、魍魉、奴才、奴隶们的最大苦恼：面对两难无法选择，不知该往哪里走。但是君主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主人，成了无可倚待的有待者，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力，把他推到了悬崖边缘。

君主六神无主，却要为民作主，实在别无良策！君主的唯一法宝，就是扔硬币。中国人早就明白，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因此在所有民族的扔硬币戏法中，中国人的扔硬币戏法最为巧妙，最能糊弄人——卜卦，听听乌龟有何高见！中国人扔硬币的最高宝典《周易》，就此成了“五经之首”，乃至“百经之首”，至今仍是中国人舍不得丢掉的祖传骗术。

《周易》是由一位扔硬币专家、君位觊觎者姬昌，在被时任君主商纣关进牢房时发明的。

商纣王在王宫里扔硬币：杀姬昌还是不杀？听说姬昌是圣人，圣人肯定不会吃人，更不会吃自己的儿子。如果是硬币的正面：他吃人——就不是圣人，就夺不了我的天下，那就不杀；如果是硬币的反面：他不吃人——就是圣人，就会夺了我的天下，那就杀了。于是商纣王把姬昌的长子煮熟，送进牢房。

姬昌也在牢房里扔起了硬币：吃儿子还是不吃？硬币的正面：不吃就要死——就会一直由商纣王扔硬币，我的扔硬币天才就永远埋没了。硬币的反面：吃了就不是圣人——不是圣人就不死，不死就有机会由我重新扔硬币。只要由我重新扔硬币，哪怕我吃人，也会被奉为圣人。于是姬昌决定，把儿子吃了。

商纣王不是扔硬币专家，死后成了独夫民贼。姬昌是扔硬币的至高权威，死后成了影子、魍魉、奴才、奴隶们万代敬仰的周文王。他的扔硬币宝典《周易》，成了后世君主的“最高指示”。

君主的智力，往往不及中人，却要勉为其难扮演上帝。上帝是无待者，所以上帝不掷骰子。扮演上帝的君主却是有待者：打仗还是不打，这么干还是那么干……可惜毫无把握，只好听天由命扔硬币。这是可能有的最大赌博，全体影子、魍魉、奴才、奴隶的生死苦乐，都被愚蠢的君主闭着眼睛孤注一掷。如此危险的孤注一掷，当然要尽可能让全体下注者误以为十分安全，至少要让全体下注者认为保险系数很大，安全概率很高，否则影子、魍魉、奴才、奴隶们就有可能撤注，甚至选择别人来做庄家。庄家易人的事变，尽管不会天天发生，但是长远来看总是不可避免。成者坐庄，败者下注，此之谓也。“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正是轮流坐庄的意思。因此所有侥幸轮到坐庄的君主，掷骰子都掷得煞有介事，扔硬币都扔得气势恢宏，有一整套庄严肃穆的隆重仪式，故弄玄虚的严格程序，让尽可能多的影子、魍魉、奴才、奴隶相信，骰子掷得道德、仁义、无私，硬币扔得伟大、光荣、正确，以便一直连庄下去。

庄子虽然姓庄，却反对牧羊人坐庄。庄子虽然名周，却反对周文王扔硬币。庄子赞成人们变成自由翱翔的鲲鹏或蝴蝶，反对人们变成下生死注的影子或魍魉。因为庄子认为，这种生死赌博的危险性，不亚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7]

[1]《庄子·内篇·齐物论》：“魍魉问影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欤？’影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〇《庄子·外篇·寓言》：“众魍魉问于影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影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有待无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徜徉，则我与之徜徉。徜徉者，又何以有问乎？’”〇译文综述以上两者。前者为庄子亲撰，后者为庄子弟子蔺且所撰。

[2]《列子·说符》：“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也？’邻人曰：‘多歧路。’既返，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返也。’”

[3]〔西汉〕贾谊《新书·审微》：“事之适乱，如地形之惑人也，机渐而往，俄而东西易面，人不自知也。故墨子见衢路而哭之，悲一跬而缪千里也。”

[4]《三国志·魏书·阮籍传》裴松之注：“（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

[5]汉尼拔（Hannibal，前247－前183），迦太基统帅。前218年春，率军翻越阿尔卑斯山奇袭罗马。

[6]鲁迅《故乡》：“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7]〔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殷曰：‘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恺之）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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