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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柬埔寨去流浪
编者按:2012年,C计划联合创始人郭兆凡曾在柬埔寨首都金边生活了四个月,这是一篇手记。
“当你什么工作皆不想做,或人生每一桩事皆有极大的不情愿,在这时刻,你不如去流浪。去千山万水间熬时度日,耗空你的身心,粗砺你的知觉,直到你能自发的甘愿的回抵原先的枯燥岗位做你身前之事。最不愿意流浪的人,或许是最不愿意放掉东西的人。”
——舒国治《流浪的艺术》
从金边市内去机场的Tok tok车上,望着两旁由繁华转为破旧的街道,一路无语。四个月前同样的一条路,反方向,当时那么陌生,现在却颇为熟悉。司机用蹩脚的英文问:“你叫什么?从哪来?要到哪去?什么时候再回来?”听起来像哲学的终极问题。
我惊异地发现,为柬埔寨本土非营利机构(旨在帮助受家庭暴力、强奸和贩卖迫害的妇女的NGO)做项目评估的生活,让我对人生中很多事有了更深的看法,或者是换了一个角度。关于富有和贫困,关于政治和个人,关于爱和宽容,关于自我的极限和认知,关于信仰和宗教,关于故乡和“流浪”。
我在想,是什么给我新的冲击?让我跳出熟悉的思维,跳出疲惫的抱怨,跳出无谓的纠结,跳出别人的预期,而学习用心和爱去了解世界,去关怀别人的生活,并发现人生更美好的可能性。
竟是这样一段奇妙的时光:在一个令我好奇的地方“流浪”四个月,去关怀别人的生活。在这段时光中,把自己当成一张白纸,通过当地人翻译,访谈两三百人,做成四件事:一是访谈所在NGO的员工和被帮助的妇女儿童,评估项目的影响和问题,提出改进建议;二是周末在金边各处与人聊天,调查流动人口的生存状况,招募本地三个大学生参与调查;三是接触到柬埔寨部分上流社会、国际NGO的员工、在国际学校当老师的西方年轻人和一些酒吧卖淫女,了解不同群体的生活;四是在柬埔寨各地旅行,体会大自然的美妙和人类的渺小。
好奇,会驱动人去了解和反思。
我对柬埔寨开始好奇,是因为70年代中后期的红色高棉统治,导致人口的三分之一被屠杀。去柬埔寨之前读了几本回忆录,然而那四个月,以旁观者的角度询问和了解,才真正感受那段历史对个人无处不在的长远影响。这屠杀将历史和文化连根拔起,造成今日有些畸形和集权的社会,以及充满苦涩和恐惧的顺民。
在金边的头半个月,被收留在同事家,一个四十多岁的独居女人,内向而和蔼,我叫她Sister。在柬埔寨,因为那场屠杀,四十岁以上的女性远多于男性;独身,很大程度将代表终身不恋不婚。“我想那段记忆对我的影响还是太大了。我9岁,当时孩子和父母、丈夫和妻子之间都被分开,生活在不同的集中营。孩子每天也要劳动,只有几口汤水充饥。太苦了,太苦了。这么多年我都在想,人有什么权利让别人如此受苦?”
在柬埔寨西部的边境省旅行,看到小山上一个大石窟,在红色高棉时期是其中一个“屠杀场”(这种屠杀场遍布柬埔寨各个省市)。司机兼导游的T先生快五十岁,对这段历史记忆犹新。
“那时候,我们看到卡车把很多人运到这儿,但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在逃命,或者想办法填饱肚子,没空理会这些。后来红色高棉政府下台了,活着的人到这里,发现洞穴里全是尸体,堆成小山一样,没有名字,也辨识不出来。我90年代还在这里看到散落的人头,最近十几年慢慢才都被收归起来。三十多年过去了,一到雨季,这附近还是会有一股恶臭,死人的味道。”
因为屠杀,柬埔寨60%的人口都不到25岁。和一些大学生聊起来,他们都知道这段历史,但大多停留在高中教科书的记载,而多数没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也知之甚少。但最起码,这里不限制或避讳谈论这段历史,联合国和柬政府合作的特别法庭也在审理当年的一些领导人,搜集整理了大量受害者信息。
四个月的生活,好奇从历史延伸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这是一个浓缩了极端的社会,农村过半数的人生活在赤贫之下,每日发愁温饱(见图);很多女孩被强奸,最小的才七八岁,大多数是熟人犯案,面对极腐败的司法系统和家人落后的传统思想,最终常常几百美金私了。约30%的妇女都遭受过家庭暴力,有个女人和她女儿都差点被割断喉咙,留下深长的疤痕。因语言不通,她比划好久才让我明白,她希望自己的儿子被收养到中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瞬时泪流满面。郊区30平米的小房子里(见图)挤着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他们靠拾垃圾为生,虽是生活了30年的家,但因没有产权,多次收到被要求搬离的通知,“我们能去哪儿呢?寺庙外的街头么?”。赌场Naga里则酒醉灯迷,中国商人、当地上流和越南富人常常一夜输赢过千美金。靠近泰国的边境有大量“非法移民”,形成产业链,钱多数进了中间人和边境检察士兵的口袋;即便这样,在泰国打工的日工资也是柬埔寨的3-4倍,后者往往只有每天1-2美金。因为生产匮乏,物资多从泰国和越南进口,超市的食物和物品比曼谷贵50%,只有纯人力成本的服务极度便宜……
我采访了流浪者、家庭暴力中的妇女、被贩卖或强奸的女孩、移民、赤贫的人、富人、中产阶级、迷茫的年轻人、独裁政治影响下的民众、以及屠杀中的幸存者,却突然发现,这些在中国,或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不都或多或少地存在么?我采访柬埔寨的流浪者,为他们的艰苦落泪,以前在国内却对流浪者视而不见。从这个角度看,并不是柬埔寨的特殊性“值得好奇”,而是自己被习惯的生活所麻痹,失去了“五味”。
另一方面,在柬埔寨“流浪”的外国人,也并不都是好奇而快乐的。有的人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基本没有本地朋友,对社会和文化知之甚少;有的过着工作和租屋两点一线的生活;有的是因为在西方很难找到工作,才被迫到此谋个舒服职位,没有在此安定的决心,又对未来茫然无知,加上思念国内的亲人和朋友,很容易在这里得到酒精和性,也更容易得到孤独。
我们往往会说:等我到一个更有意思的地方,我就会好奇了,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没什么有意思的。残酷的事实其实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在哪儿都会好奇,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永远都在期待明天。不过,流浪的经历,会激发我们好奇的潜力(我们每个人的潜力,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大);而好奇心,也会反过来让我们的流浪更有意义。
因此,这个令我们好奇的地方,本可以是我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我们只需重新发现对它的好奇罢了。
叁 
“流浪”的心情,让我们放下功利。
在马来西亚的小岛潜水的时候,看海龟缓缓游动或一动不动,时间在海下这个几近无声的世界,仿佛是静止的。然而,在这个功利的社会中,我们却在马不停蹄的奔跑,时间似乎并不属于我们自己,它属于我们的远房亲戚、势均力敌的同学或同事、陌生人、孩子的老师、朋友的朋友。我们花最多时间赢得的金钱、地位和社会关系,往往最令那些并不了解我们,甚至不认识我们的人羡慕,因为他们不在乎,甚至不了解我们的失去和牺牲,所以才可以毫不吝惜地赞扬,而这种赞扬,会让我们飘飘然,失去自我。
在柬埔寨的四个月,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不再被社会和社会关系所左右,去做别人都在做的事;相反,我们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尝试的事情。对我而言,真正想尝试的事,与人和社会有关,所以找一份兼职且自由的记者工作或是非营利机构的工作,是了解社会的很好途径之一,同时也可以利用自己的专长,提供最多的帮助和贡献。每个人想尝试的事情不同,重要的是多和社会沟通交流,具体做什么事情,反而不是一定的。
流浪的经历,也充满了美好的回忆。坐在当地大学生的小摩托后,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看到暴雨前美丽的寺庙(见图);在东部雨林徒步8小时,涂了药水的鞋子上沾着几十个水蛭的尸体;晚上留宿在贫苦的少数民族村落,生平住过最简陋的房屋,主人却极其憨厚热情;在南部海边,保守的柬埔寨人都穿着长袖长裤下水游泳,我也只好入乡随俗;在农村学校给孩子们照相,周围飘荡着最纯真的笑声……
有人说,我们每个人都想流浪,但这对爱我们的人是不公平的。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一段短暂“流浪”的经历,反而可能让我们更明白并坦然承认自己的极限,比如对孤独的极限,对家的依恋,就好像失去过后才知道珍惜的重要。流浪,也许让我们更懂得安定的美好。
用流浪的心情,做并非流浪才做的事,没有名利,没有工资,没有期望,没有抱怨,没有压力,没有物质,在最没有功利心的状态下,才会体会到:重要的并非我们想要什么(因为有吸引力的东西很多,欲望会膨胀),而是我们愿不愿意付出或牺牲什么?
此时,在最平和的心情下,我们才能体会到健康、家庭、爱、精神的富足、完善的人格,以及对他人和社会的关怀,这些东西有多么重要。
肆 
用一段合适的时间长度,我给自己的时间是四个月。
曾想过用这段时间周游多国,但很庆幸最后只选择了一个国家。短期旅行自然有它的美妙,但我短期旅行两三周就会开始觉得孤独,因为在这过程中很难建立长期而深刻的关系。相反,在一个地方居住3-6个月,才能和当地社会有持续的交流,才能有最深入的体会。也许我们的生命中需要一次这样的长期流浪,以及无数次的短期旅行。
流浪,也要发生在合适的时间,比如在对亲人所负责任需求最少的时候,因为在他们最需要我们的时候选择流浪,更像是一种逃避;比如在我们遇到人生瓶颈,充满负面能量的时候;比如在我们幸运的空档期,于我是在出国读书之前。
伍 
这“流浪”的核心,是去关怀别人的生活。别人的生活,让我们看到世界,看到社会,也看到自己,不但看到自己的局限,也看到自己的潜力。在众多的柬埔寨故事中,分享其中之一,是关于一个叫Noi的拾荒者。
我本以为,在金边收破烂的大多是男性,但Noi(所有故事的名字均经过改造,但事件全部属实)把头从很脏的套头衫的帽子里钻出来,我才看清,这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她软软的头发盘在脑后,有些脏乱,小脸盘,翘鼻头,细细看,很漂亮,但柔和的目光又带着一丝呆滞,让看似年轻的面孔少了一分活力。
当我开始用语速颇快的英语问她问题,等着一旁的Soph(参与我这个移民研究——工作之外我自己的小调查项目——的三个柬埔寨大学生之一,也是一个和尚)帮我翻译时,却惊讶地发现,Noi完全可以听懂。“我一天学也没上过,这些年通过各种方式接触到一些英语,所以能听和说,但是不懂读写。”
谈话中提到警察,她说曾经被警察强奸,瞬间就落泪了,把脸整个埋进衣服里。我赶紧让Soph和一旁的男性先离开,他们惊慌失措地跑掉了,我轻抚她的头,安抚她的情绪。“遇到问题的时候,你知道可以找谁吗?”“我不知道,我没有家,住在街头,没有谁可以帮我。”于是我写下我工作的金边办公室(反针对妇女暴力的NGO)的电话,“再遇到有人欺负你,先打这个电话。”
Noi原本住在暹粒(Siem Reap),在10岁的时候,妈妈和婆婆不和,被她爸爸赶出来,离了婚,却没分到任何房子和地,就带着她和4岁的妹妹到了金边。之后的16年,她们就一直住在街头。后来妈妈又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分别是4岁、10岁和14岁。我当然没有询问孩子的父亲是谁,但以前看过的纪录片有提到过,这些住在街头的女人会被强奸,而她们自己大概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现在20岁的妹妹已经不和家人住在一起了,“她没有工作,每天就想着和朋友玩,买东西,有时候会在街头遇到她,但平常是没有联系的。”断绝了来往,生活方式又千差万别,我猜想,她妹妹大概是酒吧女郎,靠卖色生活,而这在她看来可能是不能说出口的工作。“我和妈妈、最小的弟弟住在街头,剩下两个弟妹四五年前在街头被NGO发现,现在在读书,只有过年才回来,我替他们开心。”
生活中的艰辛,确实远不止和家人分离的痛苦。
一大早收垃圾的公司会收走全城的垃圾,所以Noi只有中午饭之后才零星有些东西可以收;傍晚,她把收来的东西卖给一个固定的中间人,他价钱给得很低,每天一般只能赚2-3美金,但如果卖给别人,就惹恼了他,东西就卖不出去了(看来中间人都是联合起来的);下雨的时候就到处躲一躲,所以长达半年的雨季特别难过;身份证丢了,补办要交100美金,而且没有住所是不能补办的,但没有身份证就不能找正式工作;警察不让流浪者在街头做饭,所以只能买着吃,捡着吃,或靠人周济;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人帮忙;经常被各种警察刁难,每次都要给一美金打点,不然就可能被强奸;以前曾经帮小摊贩卖水果,但现在警察罚款很凶,小摊贩赚钱少,或者都关掉了,就很难再找到这种临时工作;以前有个男朋友,但常常被打,后来分手了,再找男朋友,他们也不会想结婚,只想上床……
“我的梦想是有个家。有个小房子,有一点地,可以做一点小买卖,但我已经不想自己的未来了,我拾破烂可以勉强让妈妈和最小的弟弟有饭吃,等弟妹读书找到工作,我们的生活可能就会好一点。”每次提到“家”这个字,她眼神中都有一种悲伤。
有一次我提到她现在住的地方,用了“家”这个字,她迅速说:“那不是家,我没有家,那只是我住的地方。什么时候,我才能有家呢?”
去一个令你好奇的地方“流浪”四个月,关怀别人的生活。
每个人的时间不同,却也没有最合适的时间,有时候我们冲动地背起包出发,反而可能成为改变一生的决定。这时候大可用最古老的话安慰自己,“计划赶不上变化”。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收拾好心情,安托好责任,出发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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