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头,我们开车出城,到了目的地,从后备箱取出帐篷,准备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目的地岛唤做月亮岛,月亮很亮,通透的亮法,让人恨不能化为一截月光,落满人间一头。
怪不得人们总说,这世上一拨人的焦虑,另一拨人不懂呢,这样的夜晚,多少即将参加高考的孩子们,正在心事重重地挑灯夜读,而我们,此刻正守着满满一天星星,心头无事,便可任性地把它们在眼睛里逐个摁亮,又逐个摁灭。
返程时路过一所高中,车身外挤挤囔囔的全是夜课回家的孩子,道路两旁高大的悬铃木,在霓虹映照下,散发出金属般嫣然的光泽,人和车在树下走,都穿梭在一场巨大的阴影里。
并非不记得高考的滋味。2008年,那年我18岁。对于我们这一代深受应试“摧残”的孩子,前面是大学,后头是高中,高考便是那之间的交界处,如同漫长河道中狭险的拐弯处,至今思来仍觉惊心,尽管还只过去了9年。
那天清晨,就跟今天一样,我从家里带着妈妈煮的两个鸡蛋出门,却没有遇见今天这样的大太阳,而是兜头浇下的暴雨,那种暴烈的瓢泼之雨,就像不是从天上落下的,而是从四面八方横泼过来的,吓得人嘴里眼里耳朵里鼻孔里全是水,眼睛都睁不开。迫不得已,在路边人家躲雨,抬头时分,发现那家院子里,有棵巨大的枇杷树,那个季节,树上挂满了枇杷,果皮浅黄的小颗,应该是白沙品种,因为捱了雨,显出沉甸甸的饱满。
考完一科,在学校等待散场时,却见父母不知何时已来到学校,于是闷头闷闹不作声,表面是因为不喜欢被那样重视着,内心其实是害怕,害怕他们兜头迎来的失望。
但好歹是捱过去了,记得最后一科考完,同学一个个像疯了一样的冲出考场,结队溜出街,大声笑,大声哭,叼烟的叼烟,文身的文身,排排牵着恨不能压马路。回想,也自有一番青春的壮烈在里头。
考当然是没考好的,公布分数的那天,在书房哭了一通晚,第二天天亮时还对镜发呆良久,因为特别担心自己会像练霓裳那样一夜白发。回忆起这段往事,可真够咬牙切齿的啊。不过,高考之后,每每看见枇杷,倒是觉得亲切无比,就像一个与我共过患难的故人。
想起小时候看过一个故事,出处已记不清了,说的是一个小男孩儿,特眼馋邻居的枇杷树,邻居的小女孩儿叫阿香,他看见阿香踮起脚,阿香娘就拣起一颗黄橙橙的枇杷塞进阿香嘴里,汁液从小男孩儿的嘴角流出……
就这么个简单的情节,读的时候我应该还很小,可能还没有吃过枇杷,就想它一定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水果。等后来真的吃到了,发现并没有达到记忆当中的那种期待值,因为枇杷的个性太飘忽了。
要说水果的个性无外乎味道,枇杷的滋味太不确定,酸的可能酸煞人,甜的可能甜腻,而更多的,都是不甜又不酸的,所以太飘忽。我甚至还吃到过苦的枇杷,苦枇杷还飘着一股子药味儿。总之,哪怕路遇一大棵枇杷树,想要从中寻觅到一颗完美的、黄橙橙的、甜酸适口的、外加布满一层细密绒毛的好枇杷,简直比寻觅到有情郎还难。
琳丁 摄
别看枇杷温宜可人,但它其实起源于热带,哪怕是目前分布在温带的栽培枇杷,其很多形态特征,也带着热带的烙印,比如终年常绿的革质阔叶,以及冬季开花次年果熟的习性。值得一提的是枇杷的花,白色,非常香,是优良的冬季蜜源植物。记得白居易写过一首诗,“深山老去惜年华,况对东溪野枇杷。火树风来翻绛焰,琼枝日出晒红纱”,诗中的“火树”俩字,便足以说明他写的不是枇杷,大概是山野之地的某种杜鹃花,毕竟枇杷花色淡白。
有一年初夏,大概也是五月,馋枇杷馋得不行,就去采访了一个种枇杷的女人。她学历挺高,枇杷山庄虽位置偏僻,但是依山傍水,又在城边上,景色就是那《浣葛山庄》里写的:“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女人早都过了六十,但看上去仍精明强悍,种下这几百亩枇杷树已经十几年,前四年是幼树,幼树开花,得进行保护性疏花疏果,否则会影响营养生长,所以算起来也只有后面八九年是敞开了结果,而那一次,是她的第一次大丰收。
丰收显然让她兴奋不已,特意买了批露天的桌椅,在水边上一字排开,开始做农家乐。来客可以一边放着邓丽君,一边懒洋洋地摘枇杷,真还有很多人来,她整日站在庄园里迎来送往,高兴得不行。当竹筏静静地从水面上过,许多年前她梦里的江渚渔樵,总算都成了生活里的来去风景,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老于深山了。
她家的枇杷,个儿也是真的大,看起来像鸡蛋果或者百香果,当然是良种的才够大。野生的也有,她的枇杷山庄外围,是片野生的山林,长着一大群榕科植物,尖叶榕和高山榕,前者就叫“山枇杷”,也结果,只是果实排列得特别规整;后者植株高大,和枇杷叶子特别像,只是果实没什么味道,当地村民也把它们称作枇杷。我记忆深刻,因那种微酸微辛的味道,仿佛吾乡入夏之后风里头果实烂熟发酵的味道。
说起来,枇杷的味道飘乎,其实并非它情愿,是它依附生长的植株太命贱,营养难以跟上,毕竟枇杷树对土壤气候要求都极低,生长却很快,呼啦啦地往上窜,跟泡桐一样,当一串枇杷在枝头长成了,所依附的那根树枝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所以摘枇杷不像摘其他果子,附着长的那根枝条,也是可以顺便剪下来的。
这么多年的惯有印象里,总觉得枇杷是兴“偷”的,哪家房前屋后有一树枇杷,偷偷去摘上几枝,这在乡野是在正常不过的事。这种乡下一年当中几乎最早熟的野生水果,模样温顺,结果众多,又开门见山的酸甜,因此有一种毫不保留的慷慨吧。不像现在的枇杷,这么寡淡,而且还要进超市买,总让人觉得不适。毕竟,枇杷给人的感觉太轻太轻,真要摆上台面,与那些养尊处优的水果做商业竞争,毕竟厚重不足,野性有余。
然而枇杷真正的风骨,应该说不仅仅在于它的野性,以及洒脱吧。还有它内里那种悲悯的气质,比如它的果肉,不仅清甜,还能润肺;而它的叶子,《中国药典》里的记述是“枇杷叶入‘肺、胃经’,功能‘清肺止咳,降逆止呕’,主治‘肺热咳嗽、气逆喘急、胃热呕逆、烦热口渴’。不仅烤干可以熬汤,可治疗咳嗽顽疾,还有著名的念慈庵川贝枇杷膏,就是用枇杷叶以及川贝母等十几种药材混合熬制而成,能润肺、止咳,小时候喜欢这膏喜欢得不行,因为光“念慈庵”这三个字的发音,就不要太美,是那种隐忍的柔软的母性之美。而枇杷膏也有一股清凉的甜,像张爱玲说的,散发着樟脑香气,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到了这几年,枇杷树也被越来越广泛地种在路边了,据说是因为它的吸尘能力好。其实要说,植物并不能吸收和消化灰尘,关于植物的吸尘原理,无外乎吸附、粘连和停留几种,叶面光滑的如月季,吸尘方式多数是停留;叶面粗糙的像刺槐,吸尘方式就是附着;而叶面或者枝干能够分泌树脂黏液的比如侧柏,吸尘方式就是黏着,再等到下雨,灰尘被雨水冲刷进土里,再又被植物吸收。
而枇杷树,因为叶面大而光滑,所以吸尘能力强,跟石楠、枸骨、枫香和红花继木等植物类似,已越来越成为受欢迎的行道树。这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枫香,因其叶子多分裂成三片,不仅有个美丽的别名“三角枫”,还因它的果实是一味极好的中药材,可以泡酒,亦能泡茶,因此跟枇杷地位相似,深得民众宠爱。
也许,枇杷身上,正是有跟枫香相似的这么一种灵活,进可当水果,馋得人恨不能返回童年;退一步可入药,而且是果实根皮树叶皆可入药的大方;再退一步,还能成为行道树,反正就是,不管怎么遭贬,都实用。每次睹得它,都不免陷入惊叹,如果这世界上应该存在“实用”这种词,似乎我理解的实用就是这样,自在自得又无所挂碍,踏进得了正统,也出离得了章法;山川尘土似皆无所依,又皆有所傍,温柔而敞亮地活在这世间。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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