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使我联系钟晔的,是她在小红书上分享的那些五花八门,你意想不到的兼职工作:在公园里拔草,打磨菩提,训练机器人,游乐场发手环,清华博士讲座的充场观众,演唱会冒牌签名CD的售卖员……
在与钟晔碰面前,我把她的兼职经历,想象为一种好玩有趣的生活冒险。事实上,这些兼职在她眼里,只是逃离工厂后的谋生手段,“为了赚房租,养活自己”。那些我带着浪漫滤镜看待的兼职,没有几个是她干过一次之后,还想再干第二次的,“都是重复性劳作,跟工厂没有多大区别”。
去年10月份至今,钟晔一直靠不同的零工谋生,这些零工的日薪在160元到180元间浮动,她一个月工作26天以上,收入4000元出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你要问我现在存了多少钱”,她晃晃手机,“里面就300块钱”。
“每天要想明天的工作在哪里”,对钟晔来说,每日准点降临的求职危机感不是最烦人的,最烦的是,“当你找不到其他兼职的时候,你只能选择那个你最不想干的兼职”,她最不想干的兼职,是电话推销。
几个月来,钟晔在工作中结识了不少做兼职的女生。跟她的情况不同,这些女生在深圳有正式工作,但大都有“搞钱”的焦虑,“不是投资失败什么的,就是单纯的焦虑,觉得环境太卷,自己的收入又不够多,所以想利用周末赚点钱”。
五花八门的兼职
我最感兴趣的公园拔草兼职,是钟晔唯一一份中途跑路的工作。
这份工作地点在深圳海上田园,准确地说,这是一个旅游景点。她当天上午的工作,是把草地上装饰用的“假草”拔掉,工作时间早九晚六,报酬170元。
这份看似“田园”的零工,做起来并不轻松,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不停地重复这套动作,干了半个小时,指甲里全是尘垢,那天她没吃早饭,站起蹲下重复了一个小时,刺目的阳光下,她感觉头晕目眩。于是,跟身旁两个小姐妹打了声招呼,她“工资都没要就跑了”。
景区拔假草(钟晔供图)
做零工时间久了,渠道越来越多,钟晔有机会挑拣一些相对轻松的活儿,前几天,她在深圳国际会展中心(以下简称会展中心),同时干了两份兼职,一份兼职要求她背着仪器,监测展会中的人流数量,她觉得过于轻松,又在现场找了一份发传单的兼职,两个活儿一起干,互不耽误。
到目前为止,她做过的时薪最高的工作,是在演唱会散场时卖假冒明星签名的CD,半个小时报酬80块。那天,“老板”拿着一个大包,背着折叠桌,趁着演唱会散场,逆着出场人流,带着她挤入出口附近的通道里,在那儿摆起桌子,穿上工作服,挂上工作证,冒充演唱会的工作人员,向粉丝们出售带有“明星签名”的CD,“其实是他找人签的”,一张CD售价200元,生意很好,来往经过的粉丝们不吝为偶像“买单”,“这钱挺好赚,不过是灰色地带”。好生意持续了一二十分钟,就被赶来的保安直接掀了桌子。
在钟晔印象里,比较有意思的工作,是去小学做体测监考,测试孩子们的跳绳成绩。一二年级的学生,有些还不太会跳绳,站在那儿哭了,她得蹲下来宽慰半天,“感觉还是挺好玩的,很可爱,反正不是自己家孩子”。
在她做过的零工当中,“充场”算是最轻松的工作。展会、论坛、讲座等活动,需要看上去更加热闹火爆,这带来了数量可观的零工机会。“充场”需求最多的是展会,一个人进入展览场馆,在里面转俩小时,可以赚30块钱。
钟晔做过清华博士和某商业大佬讲座的“充场”,她在网上查过,那位商业大佬的课程,收费高达8.8万,“算是免费上了一节课,不过对我没啥用”。最近,她还接了一单5月份某演唱会的充场工作,“它需要500人来充场”。
做零工这半年,她结识了不少年轻人,其中有几名男生,近两三年都在以各种零工谋生,女生当中,像她这样以此为生的人不多,多数还是利用周末赚些小钱。
最近她认识了一名2002年出生的女孩,近几个月也在以零工维生,“她干的活儿,比我有意思多了,一般在市中心,什么西西弗书店的活动,小红书的线下活动 ,我住得偏,都没接触过这些兼职”。
钟晔在做零工时,认识一位写网络小说的女生Q。Q去年开始专职写网文,每个月花5天时间做兼职,为的是给小说写作找灵感。钟晔对Q的主业很感兴趣,特意问对方赚不赚钱,可惜“她死活不说”。
在会展中心,钟晔结识了一位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女生A。A在深圳有一个学期的交换学习,也会利用周末时间做兼职,“那天做的也是160一天的工作”。让钟晔羡慕的是,A的外语水平很高,曾做过一小时一千元左右的翻译兼职。

在零工市场,外形条件好,掌握一门技能,就能获得薪酬更高的兼职机会。比如礼仪、模特、翻译。不过,礼仪这个门类,报酬也在逐渐降低,最近她在一个招聘启事上看到,礼仪的日薪降至250元,而在以前,礼仪的日工资可以达到500元。
会展中心里的海量零工
钟晔的大多数工作机会,来自会展中心。一个展会,可以提供名目众多的兼职机会:
最近一个玩具展上,她穿上玩具服扮演玩偶;食品展上,她在展位上切试吃的肉丸;茶博会上,她负责洗茶杯;电子展上,她给机器人投喂垃圾,训练它的清洁能力。除此之外,发传单、扇子、纸巾、手提袋,拉参观者去展位参观,邀请人扫码进微信群,请人填写调查问卷,监测现场人流量,都是兼职的机会。
钟晔的第一份兼职,是在一个卖肉丸、香肠的展位前,负责把香肠切成片,分给试吃的人群,从早上9点站到下午5点,日薪180元。那个展会出奇地热闹,展位前等待试吃的人流络绎不绝,她手不能停,中午没有时间吃饭,老板让她用香肠、肉丸充饥,站了四天,“干得快要吐了”。后面两个月,走路超过1公里,她的脚板就发软。
钟晔参加的食品展相对较多,她观察,多数参展商的目的,是在展会上卖出更多东西。她听好几个老板抱怨过生意不景气,“有的说,在上海的展会一天卖几万,这里一天一万都没有”。在会展中心,一个展位日租金5000元,“有的一天就卖5000块”。
参展商生意不好,钟晔和小伙伴们挣钱机会也会相应减少,有些老板参展前一两天,销售额均不见起色,“就急了,一急就要削减我们的兼职人数,我们就失业了”。

钟晔印象中,生意最惨淡的老板,是一对从韩国飞过来的东北夫妻, 两人在韩国定居20多年,在当地做海苔生意。海苔是从韩国运过来的,单运费成本就不是笔小数目,夫妻俩展位上的生意不好,“一天就卖了5000块钱”。老板生意不好,心情也很差,有两次因言语不和,差点跟现场的保安起冲突。
大巴车指引,是从会展中心延伸出来的另一类零工。“有些参展的人,逛完了展会,要去参展商东莞、惠州的工厂参观”,作为大巴车引导员,钟晔需要在酒店的特定位置守着,给客商们指引吃早餐的方向、早餐吃罢坐大巴车的方向。
各种展会上,能找到很多薅羊毛的机会。像在玩具展上,钟晔领到了好几个免费毛绒玩具,很多参展商在展会最后一天会打折促销,她最喜欢逛食品展,与我碰面时,她刚从一个食品展上离开,双肩背包里装着她抢购来的不同口味的鸭脖。
当代年轻人的“活着”
做过的零工形形色色,但它们在钟晔眼里并无本质差别,“都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工作,对我来说只是谋生存,跟在工厂没有太大区别”。
在此之前,钟晔在福永一间工厂工作了两年,“中间进进出出四五次”。每干半年,她就辞职“躺”一两个月“喘口气”,躺完实在找不到其他工作,只得再回工厂苦熬。
那间工厂三班倒,每月无休。工人每日上班11个小时,底薪是深圳最低工资,剩下的工资按工时计算,劳动法规定内的8小时,一小时13块,工作日加班,一小时20块,周末加班,一小时27块。
厂子里以女工为主,大都是已婚已育的女性,像钟晔这种,未婚状态还能在工厂熬两年的年轻女性,她找不出第二个。
背着养家的压力,“姐姐们一年到头都不休息的”。钟晔每周要想尽办法请一天假。请假很不容易,她最常用的借口是生病,去附近社康,谎称身体不舒服,从医生那里弄一张病假条,再回去跟组长请假。组长对此很反感,每次碰到她请假,对方要抱怨好几句,“你怎么又来请假”,“这个月你请了多少假”……
“我不理他,太累了”,工厂夜班尤其折磨人,晚班工人从前一日晚8点上到次日早8点,中间休息8个小时,下午4点再到工厂,一直上到夜里12点。
工厂的生活令她绝望,“看不到头,又没办法逃离,只能一遍遍哄自己,再忍忍,再干一两个月就辞”。
2018年从广州某技校毕业后,钟晔做过跟单助理,客服、酒店前台,其后就辗转在珠三角的工厂里,干几个月,“躺一阵子”,再进工厂。她不是不想进写字楼工作,只是进了写字楼,能做的也是客服、前台等“打杂”工作,“是没有办法在公司站稳脚跟的”。
钟晔没法安然接受目前的生活状态,“只能说过一天算一天”。但跟工厂相比,至少精神上没有那么枯燥。跟写字楼里那些“可有可无”的职业比,至少更自由一点。
钟晔老家在广州乡下,很多亲戚都在广州市内生活,家里人这两年也常催她回广州,“在广州进厂,跟深圳进厂有什么区别呢”,家人问她,他们以为她还在工厂上班。
“那肯定有区别,万一在广州进了厂,厂子老板就是我同学,那多尴尬。这种落差,肯定让你又难堪又丢脸”。这也是她来深圳生活的原因,广州熟人太多了,进厂、做零工,都让她觉得跌面子。
技校刚毕业时,钟晔在地铁口发传单,有一天看见同学一身职业女性装扮,走进了地铁口的一栋写字楼里,她“觉得不行”,迅速在一间服装公司找了份跟单助理的工作。
一年前,钟晔申请了国家开放大学的大专课程,专业是电子商务。她选择这一专业,并非出于喜欢,是认为能学到一技之长,未来能够“在公司立足”。“活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干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钟晔在做零工时,认识了一个年轻女孩M,M大学毕业前,觉得所学专业用处不大,跟父母商量后,又花了半年时间专门学了另一门技术,现在M依靠那半年所学,找到了相对满意的工作。
钟晔羡慕M有主见,能在人生关键节点做出决断,她也很羡慕在清华读书的女生A,“人家多厉害,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我就从来没有努力过。”
决定来深圳谋生时,钟晔计划在工厂里忍耐两年,攒够5万块就回广州,学个能在社会立足的技术,然后再找工作。
两年过去了,她没有攒下钱。这半年,每月4000出头的零工收入,应付各种计划外的状况总是捉襟见肘,前段时间她做了牙齿根管治疗,花了一万五,她给奶奶分期买了一部手机,现在还剩600元没有还清。“因为钱这个事情,一直很焦虑”。
现在,她把攒钱目标降低了,“攒够三万块,拿到这个大专文凭,就回广州”。
源 | 深圳微时光(ID:szdays
作者 | 黄小邪;编辑 | 荔枝
内容仅代表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早读课立场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