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当泰勒·斯威夫特出现在哈佛的课堂上时,我们或许应该看到,她不是凭空出现的,她是更广泛的历史的一部分,她正在与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对话。”
实习记者|段弄玉
1月22日,周一,哈佛本科二年级的学生劳拉·德阿森蒂斯(Lola DeAscentiis)像往常一样走进罗威尔报告厅(Lowell Lecture Hall)。和校园中的许多红砖建筑一样,这座方方正正的报告厅并不起眼,劳拉的社团经常在这里排练。不同于往常的是,她将在这里迎来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泰勒·斯威夫特和她的世界”(Taylor Swift and Her World)。
当劳拉推门进去时,偌大的教室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与报告厅稍显普通的外观相比,教室内部古老而气派,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架钢琴,有人在琴上演奏《爱情故事》(Love Story),学生们兴奋地围在四周合唱,还有人拿着手机拍摄短视频。钢琴背后的墙面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投影幕布,它们和铺满整个教室的木质地板一起组成了宽敞的讲台,被双层观众席270度地环绕着。
课堂上的伯特教授(Stephanie Mitchell 摄 / Harvard University)
统计系的安吉拉·林(Angela Lin)记得,斯蒂芬妮·伯特(Stephanie Burt)教授走进教室后脱下外衣,她的白色短袖上印着“此时无事发生(Not a lot going on at the moment)”几个字,和泰勒·斯威夫特在歌曲《22》MV中穿的那件一模一样。伯特在教室里走来走去,面对台下200多位学生和众多闻风赶来的媒体,她不戴麦克风,而是用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将他们带入“泰勒·斯威夫特和她的世界”:为什么要学习泰勒·斯威夫特?为什么歌曲也是一种文学?歌曲里的歌词和传统意义上的诗歌有何区别?如何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理解泰勒·斯威夫特?有哪些与之相关的文学作品和音乐流派?和很多同学一样,安吉拉平时已经习惯了挤在教室的后排,抱着电脑,边听边做其他课的作业,或者浏览购物网站。但伯特抛出的这些问题太有意思了,大家都抢着往前排坐。走出教室时,她对接下来的学期充满期待。
在课程大纲上,伯特列出了泰勒·斯威夫特自出道以来的10张专辑,并以此为序推进课程。但这节课绝不仅限于这些专辑——和它们一同出现在大纲上的有泰勒·斯威夫特在纽约大学学位授予仪式上的发言、关于她的纪录片《美国小姐》(Miss Americana),还有薇拉·凯瑟(Willa Cather)的小说、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诗歌、多莉·帕顿(Dolly Parton)的歌曲和卡尔·威尔逊(Carl Wilson)的文学评论。
泰勒·斯威夫特被纽约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
伯特对斯威夫特早期的乡村音乐,尤其是歌曲《蒂姆·麦格劳》(Tim McGraw)的分析给助教沃特·斯麦尔特(Walter Smelt III)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首乡村民谣出现在斯威夫特 2006 年发行的首张同名专辑中,在歌里,她恳求前男友“听到蒂姆·麦格劳(美国著名乡村音乐歌手)就能记起那首我最喜欢的歌”。沃特和泰勒·斯威夫特年纪相仿,和她听着同时代的乡村音乐电台长大,小时候常常跟着收音机哼唱特丽莎·耶尔伍德(Trisha Yearwood)的《她爱着那男孩》(She’s in love with the boy),歌里对往昔时光的回忆令人心醉。
虽然同样是描绘爱情的乡村音乐,同样调动了“破旧的皮卡车”等经常出现在乡村音乐中的田园意象,但泰勒·斯威夫特在《蒂姆·麦格劳》中做到了耶尔伍德和麦格劳本人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她没有只是像其他歌手一样回顾“那年夏天”,而是直接记录下自己在爱情中的少女心事。这种真情实感的流露让泰勒·斯威夫特很快在年轻女性群体中建立起自己的粉丝基础,而在此之前,这些女孩往往不被视为乡村音乐市场的主要受众。
沃特最初觉得把18世纪的诗人亚历山大·波普(Alexander Pope)的诗歌《给阿布斯诺特博士的书信》放在课程大纲上显得格外突兀。不过他后来意识到,伯特教授选择把泰勒·斯威夫特的歌曲和这篇可能看起来毫不相关的文学作品放在一起,是试图让学生们理解,在相似的主题下,不同创作者会采取哪些叙事策略。这段叙事和泰勒与坎耶·维斯特(Ye)的恩怨有关。泰勒·斯威夫特于 2017 年发布了专辑《名誉》(Reputation),在一首同名歌曲中,她反复唱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无法拥有美好的事物”(This is why we can’t have nice things),暗指她与坎耶之间的新仇旧恨——2009年坎耶在颁奖典礼上夺走泰勒的话筒,泰勒选择与其和解后,坎耶又于2016年发布了一首对她有明显羞辱的新歌。
对此,泰勒唱道:“我给了你第二次机会,但当你握着我的手时,却在背后捅了我一刀。”诗人波普在1735年写给朋友阿布斯诺特的信中,也有十分类似的独白。面对竞争者的嫉妒和人们的不公指控,这位诗人写道:“有什么墙壁可以保护我?有什么阴影可以隐藏我?”(What walls can guard me, or what shades can hide?)与泰勒·斯威夫特在歌中直白的指责不同,波普用押韵对句为自己辩护,并通过引用格言来表达内心的愿望,“你将不再关注暴民的流言蜚语,也不再相信人们对你的奖励。美德自会引导你走向真正的荣耀。”(You will not any longer attend to the vulgar mob’s gossip nor put your trust in human rewards for your deeds; virtue, through her own charms, should lead you to true glory.)伯特把它与《名誉》相对比,希望借此让学生们喜欢上波普的诗歌。
泰勒·斯威夫特:时代巡回演唱会》剧照
即使很享受课上的讨论,古典文学专业的二年级本科生马昕苒还是希望教授能再加入一些对修辞的探讨。《褐色》(Maroon)是她最喜欢的歌之一,里面的修辞曾令她惊叹不已:“泰勒完全可以说,一个帅哥朝我走来,我脸红了。但她唱的是:‘我的衣服上还留着你红酒溅在上面的勃艮第(The burgundy on my T-shirt when you splashed your wine into me),如同我那时涨红的脸颊一般(And how the blood rushed into my cheeks so scarlet)。’虽然她押韵押得很一般,但很少有歌手能做到如此细致入微的描写。”马昕苒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萨福(Sappho)的诗集,她认为萨福对妒火的刻画与《褐色》中“血液涌上脸颊”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主人公看到自己的爱人同别人说话时,她感到“火在我的皮肤下燃烧(fair is racing under skin),我的眼睛瞬间失明,我的耳中都是击鼓的声音(and in eyes no sight and drumming fills ears)”。
除了伯特独特的教学法,令学生们兴奋的还有穿插在课堂中的小型讲座(mini-lecture),有时由播客主持人、电视台记者或者知名作家来教授,但更多的时候是由来自不同专业的助教们组织讲课。年初,由于报名的学生远远超出预期,伯特教授曾在推特(Twitter,现已更名为X)上征招助教:“如果你教过人文学科的课,如果你是个聪明人,那你就是助教的最佳人选。”来自加拿大的马修·乔丹(Matthew Jordan)碰巧看到了这条推特,他是一名关注泰勒·斯威夫特多年的乐手,当即投递了简历,并很快收到了来自伯特的邀请。在短时间内,他完成了一切所需的手续,把家搬到了波士顿,“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但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在哈佛教关于泰勒·斯威夫特的课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
上课前,马修曾和伯特有过一次交谈,“我告诉伯特教授,我不是学文学的,我是个音乐人,我能不能从音乐的角度谈谈泰勒的歌?令我非常感激的是,她马上就同意了”。当马修第一次走进罗威尔报告厅,看到摆在教室中间的那架钢琴时,他就很难挪动脚步了。
美国小姐》剧照
从《爱情故事》(Love Story)到《与我同在》(You Belong with Me),从《回忆太清晰》(All Too Well)到《香槟问题》(Champagne Problems),马修一首接一首地弹了下去,直到上课铃声夹杂在学生的合唱声中响起。马修的讲座围绕一个核心问题展开:为什么泰勒的歌总是做到朗朗上口?比如,《直到永远》(Forever & Always)中有一句歌词是,“从前的美好,皆幻化为泡影”(So here’s to everything, coming down to nothing)。当泰勒说“从前的美好”(So here’s to everything)时,背景音乐的声音变得非常大。但当她唱到“皆幻化为泡影”(coming down to nothing)的时候,所有的音乐都消失了。接下来她唱道,“你我静默无言,深刺我心”(Here’s to silence that cuts me to the core),而在那之前正好是一段沉默。
在一周两次的讲座课(lecture)外,班上的学生还需要参加每周一小时由助教组织的讨论课(seminar)。在最近的一次讨论课中,沃特组织学生们讨论了泰勒·斯威夫特的纪录片《美国小姐》。尽管大多数人都是泰勒的粉丝,但沃特看到,还是有很多学生能批判地看待这部影视作品。比如有人提到了泰勒的政治影响力。有学生评论,在就女性议题发声这件事上,泰勒做了一个极其聪明的选择,因为她的粉丝群体主要是白人女性,她的举动更容易在粉丝之间引起共鸣,与选择在其他议题上发声相比,这是一个更为保险的决定。还有人批评这部纪录片是给泰勒打“软广告”,试图通过讲述她生活中所遭遇的困难和经受的非议,引发人们的同情心。由于缺乏更为严肃的批评和反思,这部片子只能成为泰勒观点的单向输出。“我觉得这是一次不错的讨论。人们总有一些猜测,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做,但去认真思考这些行动背后的可能性总是件好事。”沃特说。
美国小姐》剧照
作为当下最炙手可热的明星,泰勒·斯威夫特永远在制造话题,而每隔一周,这些话题就会出现在课堂讨论之中。“她出现在‘超级碗’,她和特拉维斯·凯尔斯(Travis Kelce)的恋情,她正准备发行一张全新的专辑。”对于劳拉来说,这门课让她能够理解和分析当前的流行文化和新闻头条,“我们都生活在当下,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参与了这些歌曲的制造。我们是和泰勒·斯威夫特一起长大的。”劳拉回忆起小时候和小伙伴们挤在沙发上看《爱情故事》MV的时光,那时候大家都很向往罗密欧和朱丽叶式的爱情故事,“她那时就很有名了,而她现在还在继续创作。况且,我们不仅仅在听她的音乐,我们还关注她的新闻头条,寻找她藏在歌里的复活节彩蛋,抢“时代巡回”演唱会的门票……我真的觉得我们这代人和她有一种很特殊的联系。”
而安吉拉,她和泰勒·斯威夫特之间的“特殊联系”也随着课程的推进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作为一名从5岁就开始追泰勒·斯威夫特的资深粉丝,安吉拉一直觉得自己和泰勒之间有一种亲密的关系。即使泰勒的风格一再变化,安吉拉总是能在她的歌里找到共鸣,比如《往后靠你自己了,孩子》(You’re On Your Own, Kid)就像是她大学生活的真实写照。然而,这门课给了她一个全新的视角,“这就像我突然获得了一个开关,我可以单纯地享受她的音乐,但也可以暂时放下个人化的情绪,用一种更加客观的视角分析她的作品。我想我会一如既往地喜爱她,但我也会试着用批判的方式看待她,虽然我的观点可能总会带点偏见。”
沃特说,这正是这节课想要达成的效果。“我们首先想让学生掌握批判性的阅读和思考技能。通过细读文本,他们得以去思考艺术家是如何进行创作的。这种技能能够让学生们更深刻地理解和品读那些他们原本就喜欢的东西。”在他看来,这种技能超越了文学文本,具有更广泛的意义,“不管是诗歌、歌曲还是政治家的演讲,都可以被当作分析和评论的对象。我们将这些文本置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中,将其与种族、政治和性别议题联系起来,引导学生思考这些社会力量是如何影响了他们周围的事物。随着虚假信息的增多和人工智能的发展,这种技能对培养一个有见地的公民来说尤其重要。”
“这门课可能是哈佛历史上学生人数最多的文学课”,马昕苒向我感慨道,其存在本身就说明了一件事情:生活中的很多东西和文学都有关,文学并没有“死去”。如果我们所谈论的是一个人们并不关心的艺术家,这一观点可能不太有说服力,但当泰勒·斯威夫特出现在哈佛的课堂上时,我们或许应该看到,她不是凭空出现的,她是更广泛的历史的一部分,她正在与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对话。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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